我组织了几场博特项目的讨论会,总体反馈积极,生产、技术等实体部门提了不少意见,在陈之豪和周琰的努力下,大都得到了解决,最后一关是获得汪总首肯,然后我才能跟徐驰磋商下一步计划。
然而汪总迟迟不表态,我催了陈之豪几次,他要我再耐心等等,很快又让我做一份项目可行性报告,并需要得到相关部门主管的签字认可。
周二一早我到办公室,那份报告已摆在我桌上,我翻了翻,主管们基本都签字了,除了财务总监罗玲。
我问尹萧怎么回事,他说:“罗总不肯签字。”
我很意外,“为什么?”
“她说这个项目有问题。”
我拿着报告去找罗玲,她正关起门来给下属们开会,我在门外徘徊了两圈,正要离开,凌倩倩从里面出来,看上去有点灰头土脸。
“你对这个项目别抱太大希望。”她轻声提醒我。
我郁闷极了,“为什么?!罗总不一直是支持的态度吗?每次开会她都是力挺陈总的呀!”
“罗总支持的是汪总,也永远只会支持汪总。”凌倩倩似乎知道些什么,但她嘴巴紧,只说,“博特的单子能不能做,最终得看汪总的意思。”
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抓起来听,是罗玲,声音很严肃,“小郗,我在汪总这里,你能过来一趟吗?”
我撂下电话就往外走,心里很忐忑,但至少可以知道些什么了。
董事长办公室是个套间,房间特别宽敞,摆着古董似的实木家具。
汪总坐在黑色真皮沙发上,他是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六十岁左右的年纪,正低头翻看手上的文件,罗玲坐他身边,神色专注而虔诚。
周琰也在,坐他们对面的一把实木椅子里,有点无所事事,我进门时她瞥了我一眼,但没给我任何暗示。
我跟他们打了招呼,汪总指示我在周琰旁边的椅子里坐下,他手上还拿着那叠文件,目光扫向我时,眼神有些冷漠。
“博特的单子你在负责?”
“对。”
“你知道接这个单咱们要亏多少钱吗?”
我看了看罗玲,她没看我,神色凛然。
“财务部核算过了,不会亏,还会有一点利润,而且这些返工品配件只是单子的一部分。”我向汪总详细解释博特的操作方案,然而他的脸色并未缓和下来。
“如果你没有承诺在价格上让步,博特怎么会愿意把单子给你?你又怎么保证整张单子拿下来咱们不会吃亏——难道再求着财务部做份假报表糊弄我?”他怒气冲冲。
我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汪总把手上的文件递给罗玲,含着愠怒吩咐,“给她看看!”
罗玲接过来,又递给我,一副跟我划清界线的表情。
我迅速浏览了一下,是成本核算的初版,凌倩倩按标准做的。我头皮发麻,仿佛一脚踩进了某个陷阱。我不明白罗玲为什么要把这份原始数据提供给汪总,我们在前期讨论会上使用的一直是修改后的核算表,罗玲从未有过异议。
我再次朝她看去,罗玲紧抿双唇,显然是不可能帮我的。
如果我说:“这不是我们在讨论会上用的版本。”
她会怎么回答?
“对,那是你逼我们财务部根据你的要求修改的。”
我想起早上碰见凌倩倩时,她那一脸沮丧的神情。当时她提醒我,博特的单子能不能做,得看汪总的意思。
那么,是汪总突然改主意了?
我打起精神来说:“我不认为博特的单子会做成亏本。而且,如果华星想提高医疗配件的销售额,就目前来看,博特是最有希望的。”
罗玲飞快扯了下嘴角,“你们不是还答应要给博特的人一笔佣金?别忘了,那笔钱也是要做进成本的,可不是小数目。至于项目启动后,会不会有意料之外的花费,目前也很难估算。”她转头对汪总说,“我在会上就跟陈总提过这个问题,不过大家都希望能拿单,没重视起来。”
我直视着她,“你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罗玲面不改色,“我说了,你们都没听进去。我不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只能从财务角度提供意见,想要赢单是好事,但我觉得汪总有权了解其中的风险。”
她如此义正严辞,我竟无言以对。
我的手微微发抖,诧异与愤怒交织,同时又觉得荒诞可笑——如果你遇到的是一个撒起谎来脸都不会红的小人,你能怎么办?
汪总还沉浸在被罗玲勾起的受骗情绪里,冷冷地说:“医疗的单子能做下来当然好,但我的钱不是偷来的,一旦投下去就必须要有回报,别拿情怀跟我说事,我汪兴华从来不干赔本的买卖!”
我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敌意,来自四面八方。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我明明也在为公司努力,怎么突然间就成反面角色了?
从理性角度来说,也许我该迅速冷静,排除罗玲的干扰,找出让项目继续下去的良策,试图说服汪总接受我的想法。这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我是在认同了陈之豪的理念后才接手这份工作的——本质上,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华星更好地生存下去。
但罗玲扳动了我内心的Trigger机制,郁愤正不受控制地在我体内膨胀开来,凝集成一种自我防卫的本能,我开始酝酿反击。
就在这时,始终沉默的周琰突然开口,“汪总,我能说两句么?”
“你说。”
“郗萦原来是负责汽车配件销售的,她做得很不错,是陈总把她调到了现在的岗位上,她本来可以不接,因为她对医疗根本不熟。但她服从了陈总的安排,这半个月来也一直很努力,只是咱们在这方面荒疏的时间有点长,想做出点成绩不容易,困难和风险肯定是存在的,不过把这些问题归咎到她一人身上,既不公平,也为时过早。”
罗玲马上接口道:“我们没怪她呀!只是就事论事嘛!”
周琰没看她,盯着汪总说:“既然大家想法不统一,是不是应该再组织相关人员认真讨论一次?”
汪总神色柔和了一些,反问:“小周,先谈谈你的看法,公司该不该保留这块业务?”
周琰笑笑,“我是工程师,市场方面可把握不好,不敢乱揣测。我就一点想法,如果汪总决定放弃,那就赶紧把郗萦调回原来的位子,她可是抢单高手,进公司两个月不到,就给咱们挣了三张大单呢!”
汪总终于露出笑意,目光重新投向我。
“这我知道,小郗的确很能干。”他回身看着罗玲,“陈总那时候怎么评价她来着?”
罗玲笑眯眯地回答:“说小郗是咱们华星的福将。”
我和周琰一起走出汪总办公室,一路上两人谁都没说话。
如果刚才我按捺不住发了脾气,汪总对我的印象只会更坏,不仅博特的项目会彻底黄掉,我在华星大概也呆不长了。为此我深深感激周琰的救场。
她转头问我,“去我办公室坐坐?”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还没从僵硬中恢复过来。
周琰关上房门,给我弄了杯黑咖,苦得涩口。见我皱眉,她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包方糖给我。
“我每天要喝两三杯这玩意儿,否则没精神。”
加糖的黑咖口感依然不怎么样,清苦怪异,透着凄凉。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汪总其实不想再做医疗配件了,都是陈总一厢情愿。成本核算问题只是个由头。罗玲一开始也没搞清楚状况,所以她那么起劲地在会上声明支持陈总。昨天晚上汪总找过她,估计表明了态度,罗玲见风使舵,立刻就变了脸,把责任统统推给你。”
我没什么可说的。
周琰又道:“去年我就听到一点风声,说汪总想把医疗整个儿砍掉,后来不了了之,我猜是陈总做了工作,不过从他今天这个态度看,还是不愿意支持陈总的想法,他今天发火其实也不是针对你。但他还要仰仗陈总,不好撕破脸皮直接骂陈总就是了。”
我说:“谢谢你刚才替我说话。”
“没什么,我只是照实说而已。”
下班时间到了,陈之豪终于打电话找我过去。
他坐在椅子里,神情略显疲惫,以往他在人前总是意气风发的。他招呼我坐,脸上挂着歉意。“汪总找你谈过了?说话很难听吧?对不住,让你代我受过。”
我摇摇头,直接问:“项目还做不做了?”
“做。”他嗓音不高但态度坚定,“今天下午我一直在跟汪总沟通,我始终看好医疗业,如果现在退出来,将来再想进入就没那么容易了……最后他总算点了头。”
他看着我,“小郗,咱们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我忍了忍,没能忍住,“既然老板不愿意,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呢?”
他站起来,重重叹了口气,我能从中听出不被理解的无奈。
“不是我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华为的任正非不是一直提醒员工,华为的冬天早晚会来吗?任何市场都有饱和的一天,想想当年的家电大战,厮杀有多惨烈!华星比不上华为那样的大公司,可以通过走国际化来熬过冬天。我坚持保留医疗业,也是想为将来留条后路。否则,哪天汽车市场一萎缩,公司又得乱。”
他直言不讳,“当年在医疗上的失败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汪总把钱拿去炒股赚快钱,而不是投资在技术研发领域。我提醒过他,他听不进去……说白了,进入一个行业的时机很重要,时机对了,不管你怎么折腾都能赚钱,不过市场一旦往下走,考验企业实力的时候也就到了。能不能撑得过去,取决于公司是否有良好的远景规划和防御措施。”
说到这里,他扭头问我:“这种老掉牙的东西你肯定听过不少吧?”
我只能笑笑。
“虽然老掉牙,但道理是一点不错的。”他轻声叹息,“汪总运气不错,他总能撞对时机,但对办企业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他会越来越相信自己的直觉,轻视战略的重要性。如果哪天走错路,打击会是毁灭性的……不能只图挣快钱,把市场做死了就抽身转行啊!这是投机,不是做企业。”
“也许,有些事就得经历过失败才会真的去反思。”
“说得不错。可惜我不敢这么赌。”他又叹气,“我在华星八年了,如果哪天华星沉船,而其中有一半原因是我在能扭转局势时没能扭转,我会非常自责。职场中就是这样,好像有股力量在背后推着你,要不断证明自己,向上司,向同事,更是向自己……不许自己有失败。”
陈之豪重坐进沙发,望着我,目光亲切,“小郗,你在永辉时有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
我没有,但我从别的销售那里听说过类似的例子。
“如果宗兆槐面临我现在的难题,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我想了想,说:“他不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一旦作了决定,再艰难也会执行到底。但如果是他不想做的事,谁劝也没用。”
陈之豪笑起来,“瞧!这就是我跟他之间最本质的区别——他是老板,可以自己作主,而我只是个打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