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陈之豪的办公室。窗外,天色已墨黑,办公大厅里还亮着灯,但几乎看不见人了。
周琰忽然从楼梯口冒出来。
“郗萦!今天加班?”
“刚跟陈总聊了会儿,你呢?”现在看到她,我陡然间多了分亲切感。
“我加班。”
“真辛苦!”
“你不也是。”
我笑,“回去也没事干,我孤家寡人一个。”
她已经走到我身旁,用力一拍我的肩,“哈,跟我一德性!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行啊!我请客。”
结果我们不仅一块儿吃了晚饭,还到酒吧泡了三个小时。
吃饭时,我们以聊公事为主,我对罗玲的行为依然耿耿于怀。
“我以前很少遇到她这样的,居然能当着你的面信口雌黄……演技一流,我服!”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经常这么干?”
周琰耸肩。
“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汪总规定,每个周六上午所有坐办公室的都得去线上盘点原材料,由财务部负责,缺席的人会被扣掉一百块钱。有次我家里来人,就向罗玲请了假,她也同意了。谁知道第二天我还是收到了罚款单,我去找她,她说,谁谁也被罚了,为了一视同仁,所以你也得挨罚。”
“这没道理啊!”
“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以后,在她面前就特别小心。其实罗玲在专业方面根本不行,开会时汪总如果问得深入一点她就答不上来了,只会拼命眨眼睛!”
“既然水平这么差,她怎么还能坐到财务总监的位子上?”我无法理解。
“嘴巴厉害呀!能吹!号称跟什么局长、主任关系特别好,任何麻烦都摆得平,其实还不是拿着公司的钱去烧自己的香!她原来是国营单位的下岗职工,一个小出纳。不知怎么认识了汪总,汪总那会儿刚来三江创业,人生地不熟,被她三下五下一忽悠,就招她进来做了财务。她的能耐就在这里,只要有空子就能往里钻,对上面投其所好,对下面严防死守,以前她手下有个特别能干的主办会计,很得汪总赏识,罗玲发现后,通过部门重组把对方给架空了,人家有能力,谁高兴在你这里受气啊,一个月不到就走人了。”
我忽然心生不安,不管怎么说,凌倩倩搞两套核算是为了帮我。
“用不着替凌倩倩担心。”周琰不以为然,“罗玲还要她干活呢!在罗玲手下有个好处,只要你肯夹着尾巴做人,乖乖听她的话,如果出问题,她还是愿意保你的,她是咱们公司最护手下的领导。你看凌倩倩那人,实干,而且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罗玲就喜欢这样的——郗萦,你跟凌倩倩关系挺不错的吧?”
我点头。
“她很谨慎,不会乱讲话,你也别指望能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来。”
我有点不是滋味,但想想的确是那么回事,早上她那么提醒我大概已是极限。
“她也是没办法。”我为凌倩倩辩解,“她有女儿和母亲要养呢!”
“是啊!是啊!谁都不容易。”周琰笑,忽然话锋一转,“你老板人也不错,职业素养极佳,又有绅士风度,我刚进公司的时候,碰到的上司真是个大变态啊!从没拿我当女人看,动不动就我吼,不怕你笑话,我哭过好几回。”
“这种人也挺常见的,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不分性别了。”
周琰用拳头捶了捶桌子,“谁说!他对OfficeLady就很有风度啊,尤其是那些打扮得婀娜多姿的秘书们,说话轻声细语,时不时还恭维她们几句,简直像换了个人。”
她一脸愤愤,忽然感性起来,让我觉得有趣,原来工作之外的周琰也有可爱的一面。
我宽慰她说:“我倒是觉得,他这种态度不见得是对秘书们的赞美,也许在他眼里,那些不过是花瓶,他从本质上是轻视的。但他把你看作可以用的兵,是真正能干活的人——他对男工程师也不见得有多温柔吧!”
“那倒是。”周琰表示认同,随即眉头狠狠一皱,“可我总归是个女人呀!谁愿意被当成男人那么使唤啊!”
我忍不住笑起来。
职场中的女人就是这么矛盾,一方面希望别人能平等看待自己,另一方面还是希冀能得到些女性特权。
换位思考,我也一样。
在酒吧,几杯酒下肚后,我们的关系迅速升温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周琰开始吐槽她的婚姻。
她结婚已经十年,有个儿子,目前在老家上学,由她老公照顾起居。
“唉,当初目光短浅,光顾着挑帅哥了,我老公徒有个花架子,没什么本事,在老家开了个服装店,收支勉强持平。我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国资企业的研发中心,挣着一份不咸不淡的工资。如果没什么想法,估计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
但周琰为人好强,不甘心把日子过成温吞水,没几年就辞了工作离家闯荡,她老公负责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
我问:“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接到三江来?”
以她现在的条件,要做到这一点完全没问题。
“不行啊!老人恋家,不愿意!”顿一下,她又坦白说,“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我找的老公这么菜,早年我们在一起时,人家一听说他才高中毕业就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搞得我难受死了……要不是有了身孕,我说不定真把他甩了呢!”
她猛灌下一口酒,笑了好一阵。
“他对你一定很好吧?”
“那是!”周琰用力点头,“我让他东他绝不敢西。这么说吧,我们在家吃饭,他夹菜的顺序是这样的:我,儿子,然后是他自己。”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什么主意都要我拿,我也会累啊!”她喝多了,眼睛里汪满了水,“郗萦,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单身也没什么不好,像我这样,虽然有个家,可在十万八千里外,平时还不是孤零零自个儿过?总之结婚呢,一定要慎重!”
我啜着我的龙舌兰说:“谢谢提醒啊!”
“一定要记住!女怕嫁错郎,老话是不错的。你看我……唉,不说了。”
我跟她碰了碰杯。
“其实你应该倒过来想,你现在有家有孩子,没人会因为你不结婚嚼舌根,而且你还比大多数已婚妇女自由。”
她咯咯地笑,“你还挺会安慰人——可我还要养家的啊!”她忽然叹口气,“女人出来做事不容易,平时再怎么卖力,一到升职,老板总是优先考虑男人,好像就只有他们有家要养。人事部那个谁,干了四五年,一直不敢生孩子,她怕呀!生完孩子回来位子没了,老板随便把你往哪个犄角旮旯一塞,你要不乐意,还得出去重新找。”
“听你这么一说,结婚简直就是职业女性的天敌。”
“没错!要不然你就像市场部的小高那样,家里有钱,开着奔驰来上班,每天跟玩儿似的,就是打发个时间呗!大家都羡慕她那样的人。”
“我不羡慕。”
“你不羡慕?”
“我不羡慕,这跟混吃等死有什么区别?”
“你有时候嘴巴挺毒的!”周琰又笑,忽然靠近我,“我听到一些传闻,说你前不久拿到的单子,其中两张是永辉让给你的,有这回事吗?”
我心头一阵猛跳,很快恢复正常,笑着反问:“你信吗?”
“我不信,宗兆槐又不傻。”她明显醉了,但还在努力撑着,“如果你跟他有点什么,你干吗要离开他呢?那么厉害的男人!”
她终于泄气似的趴在桌上,喃喃自语了好久,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我不再理她,慢慢喝自己的酒,心头水一样的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解释的冲动——因为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喝完酒出来已是午夜,我们站在路边等车,两张醉醺醺的脸。
周琰大着舌头检讨,“我刚刚……反思了一下,今,今天好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我说:“没事,我保证,睡一觉全忘掉。”
“一定要忘掉啊……如果忘不掉就,就烂在肚子里。”
“嗯,不是忘掉,就是烂掉!”
我们笑得跟疯了似的,很多压抑的情绪在这笑声里宣泄出来,随风散开。
长音一声接着一声,响了无数遍,依然无人接听。我手上捏着得到各方许可的项目方案,心里却越来越没底——一天之内三次拨徐驰的号码,他始终不接,我有不祥的预感。
我和陈之豪为了这个项目跟汪总据理力争,仿佛只要他首肯,单子十拿九稳能到手。事实却是,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建立在徐驰的允诺之上,而他的允诺犹如尘沙之塔,也许一阵风就能吹倒。我甚至都不了解他这个人。
十分钟后,我执着地拨了第四回,谢天谢地,这回他终于接了。
徐驰抢在我前面解释,“上午一直在开会,刚结束,我还没吃饭呢!”
我只得长话短说,“我是想告诉你,方案我做好了,技术要求、财务审核也都通过了,我们可以做——你先去吃饭吧,吃完咱们再谈。”
他嗓子眼里发出一串令人不爽的动静,随后说:“我正要告诉你,那个事情,看样子有点变化。”
“有变化?变好还是变坏?”我故作轻松,心却猛力往下沉。
徐驰让我等一下,他得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我等着,心情难免沮丧,总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几分钟后,我明白了变故的前因后果,比我预料得更严重,几乎是剥夺了我们唯一的一线希望。
原先我以为是凯达占了上风,没想到这回是万泰,他们把小金总的工作做得极其到位,今早的会上,他直接要求把新增业务交给万泰。
我有点急,追问徐驰,“怎么能就这么定了呢,不是还没招标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没法招了啊!”
“金总同意了?!”
“金总现在手把手带儿子呢,指着小金能早点把业务做起来,你想他能在人前跟自己儿子唱对台戏?”
我不死心,“那夏总呢,他不是一直倾向凯达吗?难道也放弃了?”
徐驰哼了一声,“他再能耐,博特也姓金,不姓夏呀!”
我真希望这时候能蹦出根救命稻草来。
“还有凯达,凯达什么反应?”
“不知道!”徐驰忽然变得不耐烦,“他们怎么样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我挣钱的机会没了!”
我被他恶狠狠的口气噎住,颓然明白了目前的处境,心里失落极了,没想到这幕戏还没开演,帷幕就已落下。
徐驰缓了缓口气才又说:“凯达吧,一直有些高姿态,来过博特几次,总喜欢对我们的管理指手画脚,而且他们凡事都喜欢找夏明商量,老金心里肯定也不舒服,不然这次不会支持自己儿子……郗小姐,不是我存心耍你们,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