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的药店“明善堂”在爱文义路上,祁静恰好要去那附近拜访一位作家,就搭了宋希文的车同行。
“这冯少杉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忽然要见你?”“也许有什么重要新闻想透露给咱们报社。”宋希文向来是乐观的。
“我看不像好事——肯定和聂小姐有关。谁让你强拉她去跟冯少杉见面了?”
为这件事,祁静数落他好几回了,当着洛筝的面,宋希文也就是笑笑,这时候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我是想看看聂小姐究竟是不是真想离婚,你说像冯少杉那样的人物,要出身有出身,要相貌有相貌,多少人眼里的乘龙快婿。女人都爱赌气,为点小事就想不开。”
“就你懂女人!”
“依我看,这婚离不成。”
“依我看,这婚铁定得离!”
“你别和我胡搅。我是想,要能在咱们手上把坏事变成好事,冯少杉往后一定感激死我。你不当老板不知人情世故的难——冤家宜解不宜结!哪像你,想一出是一出。说起来,这麻烦还是你给我惹的呢!”
祁静听他拖长了声调吐苦水,早已抿唇偷笑起来。
“好了,算我的错,行吧?”
“本来就是!”
宋希文把车停在街边,两人对一对表,约定一小时后在车子旁碰面。
祁静揶揄他:“万一冯少杉请你吃饭呢?”
“放心,肯定不会忘了你!”
明善堂是一栋独立的大型建筑,共分三层,底楼前边是店铺,后边是处理药材的大院和办公间,其余两层均为仓库,常年忙碌。
冯家祖上曾在嘉庆年间出任过宫廷御医,后因得罪权贵返回故里太仓,转而经营药铺,至少杉祖父辈,又将生意转至上海,经过几代积累,到如今已在上海滩占据半壁江山,支撑着数几十家中小店铺的药材供应。
冯少杉穿行在晒满药材的院子里,抓起一把当归,放在掌心拨弄,观其色,又低头嗅一嗅,辨味。这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小时侯他没少在这大院里厮混,看工人们如何晒药、筛选、搅拌,但因志不在此,从未细心钻研过。
十年前,少杉还在美国攻读学位,一心想当机械设计师,谁能想到长兄在采买药材途中染病身亡,他便成了冯家仅存的儿子,不得不放弃所学,回国继承家业。
明善堂落到他这个“外行”手上,非但没有衰落,反而越做越大,如此成功与他保持严格的采药标准和开放的态度不无关系。
在少杉接手前,药铺只售中成药,父兄均对西药有排斥心理。民国十七年,汪精卫欲废止中医,引发轩然大波,须臾,全国范围内掀起中西医之争,上海更是前沿阵地,闹到中医全面停诊,联合商讨对策,父兄也都参与其中,后因众怒难犯,汪氏的提议半途便夭折了。
少杉认为西医在治疗紧急病症方面确有奇效,比如盘尼西林的推行,曾救下无数人性命。所以他说服母亲,打破陈规,开始兼售西药。
此外,冯家力行善事积下了良好口碑,也是明善堂久盛不衰的又一个原因。
远的不说,37年中日上海一战,造成大量难民蜂拥入租界,租界人数一夕间膨胀数倍,加之正值酷暑,又有伤员无数,卫生堪忧,极易引发瘟疫。少杉不仅积极协助人员疏导工作,还免费为病患提供诊疗和药材,解了地方上的燃眉之急。
战事初起,沪上人士便纷纷出逃,不少药堂同行因与少杉交好,临走前将药品或托他代售,或干脆低价转售给他。战后物资奇缺,药材尤甚,西药以盘尼西林和金鸡纳霜供应最为紧张,一些贪婪的药商囤积居奇,造成药品价格飞涨,而少杉手上正握着丰富储备,有不少同行劝他依市场行事,这钱不挣白不挣。少杉没有妥协,他的原则很简单,不发国难财。
冯少杉把当归扔回晒匾内,心里生出隐忧,新进的这批货成色差了点。
药材好坏关乎人命,不可胡乱蒙混。这是父亲在世时一再叮嘱兄长的。往年同一种药材供应商多达七八家,质量可以保证在上乘,只是如今战事频仍,交通梗阻,多数已缩减至仅一两处,能够采办齐全已属不易。
前次原料收购,因采办点都在江苏境内,加之通行证等皆已办妥,母亲方同意他跟船随行,途径江南数镇,多地沦陷,一派战后的颓败景象,他看在眼里,倍觉凄凉。
当年一心想学机械设计,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国家做点实事,而如今他坚持留在上海经营药铺,原因也是一样——他想在崎岖的局面之下,努力给自己找一条既不违背本心又能相对顺畅的路走。
然而谈何容易。
伙计来报,宋希文到了。
冯少杉走至水池边洗手,吩咐道:“请他到会客室稍坐,我这就过去。”
宋希文一杯热茶刚捧在手里,冯少杉已负手进来,他忙起身。
“少杉兄!”
“请坐,宋先生大忙人,请你这么跑一趟,冯某冒昧得很。”
“哪里话,有事尽管吩咐!只是少杉兄突然要见小弟,小弟想破了脑袋都猜不出所为何事?”
冯少杉接过伙计奉上的茶,低头吹了几吹,还是烫,他将茶杯搁下。宋希文殷切地盯着他,眼前的人和颜悦色,看不出有问罪的意思。
“请你来,是有件事想和你说明白。”
“少杉兄请讲!”
“洛筝是我夫人。”
“洛——筝?”
“也就是聂珂,聂小姐。”
“啊?哦——这世界也太小了,哈哈!”
冯少杉看他表情切换尤其自如,心说做报业的果然个个好演技。他笑笑道:“你别和我装糊涂,她是谁你会不知道?”
宋希文朝前倾身,面露关切,“这个么,我也是最近才听说。我还听说,你们在办离婚?”
少杉暗含不悦,“这是我的家事。”
“我明白我明白!”宋希文笑着一蹙眉,显出费解的样子,“但你的家事似乎和我没什么关系啊!还是少杉兄希望我……帮着劝劝嫂夫人?”
冯少杉望着他,抑扬顿挫道:“你只需,离她远一些便可。”
宋希文微微仰头,目露惊诧,“冯兄的意思是,只要你们一日不离婚,嫂夫人便一日不能同别的男人有任何来往?”
“我们不会离婚。”
“可我怎么听说聂小姐离婚的决心很大呢?”
困惑里藏着逗趣,他哪里就不明白了,这根本是个人精。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冯少杉心底涌起厌恶,真有些生气了。
“宋先生,我夫人和你平时喜欢追求的那些女人不一样。”
“哦?冯先生怎么知道我喜欢追求哪一种女人?也许我就喜欢像聂小姐这样的呢!”
没法往下谈了。
宋希文站起身,拾了搁在桌案上的帽子,手指往帽檐上弹一弹。
“冯先生,我没结过婚,对夫妻相处之道确实没你懂,我就认一点,如果哪天我的女人觉得我面目可憎了想离开,我绝不会死气白咧拦着不放。”
冯少杉背在身后的手五指张开又握紧,反复数下,竟找不出驳斥他的话,只能绷着脸保持缄默。
“还有,冯兄大可不必担心,我宋希文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只要聂小姐一日是你夫人,我便一日不会动她脑筋。哈哈——告辞了!”
冯少杉脸都气白。
生意场上难缠的人他遇到过不少,但总有个目的,耐着性子琢磨不难找出对付的办法。这宋希文却是一个混不吝,刺猬似的一团,叫人无从下手。也许还是因为跟家事有关,谈生意时心是静的,始终能沉住气,不像现在,心乱。
宋希文先看表,才过去十几分钟,不免失笑,还是吵一架效率高,要照一般规矩走,这会儿刚喝完头盏茶,接近寒喧尾声,还没切入正题呢!想到茶,顿觉口干舌燥,冯家那杯茶他一口都没喝上,真是“待客有方”。
以前听人提到冯少杉,尽是说他怎么好,看来今天自己是踩着人尾巴了,这冤家结还是不结并非他说了算。宋希文冲着远处干笑两声,眼前依稀浮出洛筝的身影。他换位思考,大约能理解冯少杉的愠怒,但仍觉得烦躁。
祁静回来时,宋希文正靠着车子抽闷烟,她一点不惊讶。
“等很久了吧?”
“没多久——你人见着没有?”
“见着了,他还想留我吃饭,我怕你等急,正事一说完就跑出来了。”
“呵呵,这么快回来,以为你指望冯老板请客呢!”
“没敢——老板你脸色不大好哟,是不是被冯少杉呛了?”
“少胡扯!”
两人上了车,祁静仍不放过他。
“你看你,眼梢都耷拉了,蔫茄子似的,以前可不这样。我猜就是冯少杉吃你的醋,把你叫去训了一顿,肯定还让你以后离聂小姐远远的,对不对?”
宋希文不作声,这丫头太鬼,全猜着了。
“哎呀,这男人真是霸道,连我老板都敢惹,他也不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宋大人是吃软不吃硬,越不让干的事就越要干呀!”
“他是不是觉得人人都在打他太太的主意啊?”宋希文终于憋不住发牢骚。
祁静笑道:“女人也分很多种,有像我这样的野草种子,随便往地上一撒自己就能活,也有像聂小姐那样的,不管搁哪儿都不放心,非得捧在手心里才踏实。这么说吧,我和聂小姐两个出远门,你更担心谁?”
“你!鲁莽冲动,最容易捅娄子。”
祁静大笑。
“老板,这回你真气得不轻啊,连实话都不肯说了。”
“我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我太太要跟我闹离婚!”
真是句句都着道。
祁静看笑话一样望着他。宋希文自己也觉得了,往常随便找个台阶就能下来,这回不知怎么偏偏赌上气了,虎着脸不理人,心里尤其硌得慌。
祁静顿觉没趣,“哼!把气撒我头上啦!”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她突然叫:“别拐弯,直走!”
宋希文讶然,“怎么,你不跟我回报社?”
“让你往前就往前……好了,停!”
她很干脆地去拉门把手,宋希文忙问:“你干吗去?”
“自己走!”
见她一脸愠色,宋希文顿时有些虚,“这是为什么,生我气呐?”
“我呀,最瞧不得人脸色!”
“哎,别啊——”
祁静下了车,走几步又回头看,见宋希文在车里怔怔的,她便转回来,趴在车窗边对他说:“你不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怎么今天为了个女人气得这样?我看你是怕了吧?”
宋希文讪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心里明白!”
她一撅身子走了。
“我明白什么呀!”
宋希文嘟哝着,往外面张望,忽然笑起来,这鬼丫头!
他朝前溜了一段,把车往路边一停。
洛筝住所的阳台栏杆上,摆着两盆兰花,长长的叶子倒垂下来,随风微晃。阳光真好,晒在身上格外暖,像把熨斗,把皱巴巴的心情都烫平了。
他抬起胳膊,手指往头发里一插,再用力朝后一撸,恢复了平日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