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写故事的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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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凝视》(二)

钰姐的变化是从梁一亭回国后开始的。

梁一亭在美国念的是机械专业,还差一年就毕业了,不想他哥哥突然之间亡故,他只得撂下学业提前回国。

“梁二少爷这一回来,美国大约是不会再去了。”小环私下里对雨桐说。

“为什么?”

“他们家那么大一个药摊子总得有人来支撑吧!梁家统共就两位少爷,如今大少爷没了,自然得二少爷顶上了,他那书即使念完了,将来也派不上用场。”

雨桐听了,有些替梁一亭可惜。梁一亭经常和钰姐通信,听钰姐的意思,他对自己的将来是很有一番打算的。

小环又说:“不过钰小姐可算熬出头了,梁二少爷这趟回来,肯定得先把婚事办了,俗语说,先成家后立业嘛!”

这消息倒不是空穴来风,整个谢家都在议论着,就连老爷太太话里话外也是这个意思,反倒是钰姐迟迟没有表态。

然而这个说法很快也就淡了。

“梁家的意思,他们大爷刚刚没了,马上结婚不合适,况且家业整顿换手也需要时间,看来婚事还得等上一阵。”

那是在梁一亭第三次拜访谢家后传出的消息。

他回国后初次登门雨桐就见着他了,不过因为在家宴上,坐得又远,只模糊望到一眼,似乎还是印象里那个样子,只不过更沉稳了些。

雨桐进高中了,这个学上得不易,是她母亲临终前再三恳求老爷才准了的,因此她格外珍惜,心里也始终提防着,老爷答应是答应了,就怕架不住太太和二姨娘等人在他枕边吹风,说什么女孩子书读多了反是麻烦,不如趁早找好婆家,再供个三五年嫁掉省心——她那几个姐姐都是这样过来的,凭什么她就得特立独行?

雨桐的成绩在班上始终排第一,她深知,唯有努力读书,让老爷为她骄傲,才能打消他变卦的可能。

高中是可以寄宿的,雨桐也十分向往,但遭到老爷否决,认为女孩子在外头住着容易受坏思想侵害,宁愿每天早晚让家里安排汽车接送。这排场又成了她被诟病的一个原因。雨桐只盼着能早日念完中学,大学她一定要考到外面去,这个家果然如母亲说的,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那天雨桐一个要好的同学过生日,请她到家里吃晚饭,雨桐早上和老爷说了,老爷一口答应的,谁想放了学出来,他家的汽车夫已经候在门口,说是今天梁家少爷来吃晚饭,让雨桐无论如何得回去。

其实梁一亭来,雨桐在不在都无所谓,她明白准又是二姨娘在那里给她找不痛快。

母亲去世后,二姨娘就想认雨桐做女儿,将来好有人给她养老送终。二姨娘虽然与母亲不和,对雨桐倒一直还不错,老爷也是没意见的,但雨桐想到母亲在世时的痛苦,觉得这是对母亲的背叛,因此没有答应,二姨娘从此就恨上她了。

如果她坚持要去同学家,那汽车夫也拿她没办法,可这样一来正好给了二姨娘一个闹她的口实,只怕要因小失大,权衡利弊,雨桐只得再三向同学抱歉,忍气吞声回了家。

一踏进家门就看见钰姐陪着梁一亭在园子里散步。钰姐是知道她今晚有约的,很惊讶地问她怎么又回来了?

当着梁一亭的面,雨桐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不是他的错,当下只是朝他俩笑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了。

梁一亭虽然不怎么说话,却目光灼灼盯着她,嘴角始终含一点笑,看见他这副表情,倒让雨桐想起了小时候,他每回见到自己总是这样一副神情,着实令人费解,当然现在更加没法问了。她走出去老远,才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和头发,并没有哪里不正常。

梁一亭渐渐地不再上门了,听说是在忙药堂的事务。而钰姐也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坐在桌子前发呆,雨桐去找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热情,不光对雨桐,而是对所有人。这令雨桐非常担忧。自从母亲过世后,钰姐就成了她最亲近的人。

小环偷偷告诉雨桐,钰姐想出国,老爷太太当然不同意。

“再等个一年半载就要跟梁少爷结婚的,这时候闹出国,怎么可能嘛!也不知道钰小姐怎么想的。”

雨桐却猜,也许是钰姐和梁一亭有什么秘密约定,但钰姐不说,她也不能随便问的,即便她和钰姐这样好。

出事那天和平时并无不同,雨桐还是如往常那样吃了早饭去学堂。上学之前,她总要先去一趟钰姐的房间。

雨桐进门时,钰姐正在桌前写东西,见了她,立刻拿本书把那页纸遮住。雨桐16岁了,懂了许多规矩,比如不要随便去打听别人的秘密,哪怕心里充满好奇。

她在钰姐的房间里没有逗留太久,和钰姐有限的几句交谈也察觉不出异常,也许是她还不太通人事,而钰姐总是把心事藏得很深。

傍晚放学回家,雨桐便从小环嘴里听说了钰姐不告而别的消息。

“三小姐私定了去英国的船票,给老爷太太留下一封信就偷偷跑啦!原来她谋划很久了呀!”

整座宅子都在议论这件事。

雨桐一口气跑到钰姐房间,门开着,里面的陈设也大都在,唯独人没了。她本不是爱哭的人,这会儿也禁不住放声大哭,怎么也想不明白钰姐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她从此失去了最宝贵的寄托。

太太闹炸了锅,钰姐和梁一亭是定了亲的,谁想她会这么不负责任一走了之呢?老爷还算镇定,说既然木已成舟,随她去吧。为这句话,太太又同他一顿好闹,骂他疼了只白眼狼。

过了约半年,钰姐突然来信了,她在英国利物浦落了脚,并已在当地一所女校注册入学,一切都好,让家人勿为挂念。

自从有了钰姐的消息,家里便再也不准议论钰姐的事,同样讳莫如深的还有钰姐与梁家的婚约。

梁家想必早知道未来的儿媳跑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雨桐有回听二姨娘跟人嚼舌根,说梁家死了大爷,这会儿也一团乱麻,那梁一亭忙着料理家业呢,哪有闲工夫操心讨老婆的事,更别提这三小姐不帮忙也算了,还给人添乱!

雨桐听得格外难受。

失落了一阵后,她又羡慕起钰姐来,钰姐的勇气,以及她取得的胜利。从此,利物浦也成了雨桐的想象。

她所有的梦想都化成一个——去英国,和钰姐团聚。

雨桐偷偷存了些钱,包括母亲留给她的金银细软,应该足够了。钰姐离开后,她日思夜想,计划在心里也越来越成熟,就欠一个契机了。

一年半后,雨桐高中学业结束,考入了东吴大学外文系,她怀着喜悦的心情打好包裹去苏州。作这样的选择目的有两个,一是可以远离家庭,在外面过自由的生活,二来,她早就听说,系里到二年级时会渐次安排优秀生出国——这正是她需要的契机。

一学期很快结束,寒假来临时,梁一亭终于又出现了。

时隔两年,他再次登门拜访,老爷亲自接待了他,与他在书房密谈了两个多小时。

二姨娘在前厅嗑着瓜子说:“看吧,梁家这是处理完内务,特地跑来兴师问罪了!”

老爷留梁一亭在家吃晚饭,不过没与他同桌。梁一亭凑巧坐在雨桐身旁,太太时不时就往她这儿瞟两眼,气氛很是怪异,令雨桐摸不着头脑。

因为钰姐的关系,雨桐对一亭也略存歉疚,而他神色从容,对每个人都很和气。雨桐觉得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也许是一回来就经历了两番风雨的缘故。

她人在饭桌上,心思却游到了九霄云外,忽然回过神来时,发现一亭正往她碗碟里布菜,她转过脸去看他,他则朝她微微一笑。

隔了两日,太太把雨桐叫去。

“咱们谢家和梁家是定了亲的,外头人都知道,现在三小姐自说自话跑去了英国,留下这一个烂摊子给我收拾。梁家的意思呢,还是想跟咱们结这一门婚事的,老爷也愿意,毕竟梁家在事业上对咱们多有帮衬。”

雨桐一下子呼吸急促,她历来聪明,已经猜到太太接下来要说的话。

“咱们家的女孩子就剩下你还没有婚配,提亲的人不少,都让你爹爹给挡了,你爹爹夸你聪明,读书好,想着要给你找个般配的夫婿——这梁一亭堂堂留美回来的大学生,家大业大,把你许配给他,怎么也不算吃亏罢?”

雨桐急道:“可我还要念书……”

太太打断她,“你念书不也就为找个好人家?现在既聘了给梁家,再读下去也是浪费钱。如今你母亲不在了,我就替她做这个主,你嫁的这样好,你母亲地下有知,也要感激我的。”

雨桐不死心,又去求老爷,然而老爷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还仿佛对她很厌恶。

“学不必再上了。这个婚,你愿意也得结,不愿意也得结!”

雨桐的母亲出自书香门第之家,后来家道中落,又猛然间遇上棘手的麻烦,恰好谢家能帮上忙,她就成了交易的牺牲品。母亲嫁进谢家后郁郁寡欢,最初的新鲜劲儿一过,老爷又嫌她老哭丧着脸,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

母亲的身体在父亲的妻妾争宠中一天天垮下来,临终她告诫雨桐,一定要争气,好好读书,离开这座憋死人的宅子,也别嫁进这样的大家庭,一辈子被锁在里头,生生把活人熬成死人。

“你要去读大学,在学校里找个思想开明的男孩子,能真心对你好,一辈子只安分守着你一个人。最最要不得的,是去给人当妾,好好的时光都耗在生闲气里了……如果是那样,我宁愿你一辈子不嫁人。”

雨桐不是没想过逃走,她一趟趟溜出去,咨询前往英国的手续,还去轮船局打听明白了航次。谢家人都认为她嫁梁一亭是高攀了,谁也不提防她会不愿意,全家喜气洋洋忙着操办婚事。她要走也容易。

可她最终还是选择留下,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模糊觉得,她不该再让一亭失望。如果她也逃婚,也许一亭会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在她犹豫反复的这段日子里,饭桌上一亭温柔的笑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或许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为错误的决定,只是在当时,谁又能预料到未来呢?

接下来便是吹吹打打,雨桐被迎进了梁家,繁琐的婚嫁流程恍若梦境,令她头晕目眩。

在一切仪式完成之后,她在高烧的红烛下呆呆坐着,依然觉得自己置身于梦中,她不由自主想到了钰姐,如果钰姐没有离开,今晚坐在这儿的应该是她,而雨桐,将混迹在外面的宾客中,成为一个看热闹的闲人。

生活如此戏剧化,总是在人们踌躇满志的时候强行变道,把你推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她被推醒时大约正在梦里哭泣,脸上布满泪痕。一亭跪在床榻前,忧心忡忡望着她,“对不起,敬酒的人太多,到这会儿才能脱身——你难受吗?”

雨桐摇头,想说梦里见到钰姐了,觉得不妥,就没张口。

一亭走到妆台前,那里有杯雨桐喝了一半的茶水,他举杯就饮,喝了个干净,回过身来,远远望着雨桐,看了会儿,便开始宽衣解带。

雨桐想起姨娘的交待,伺候男人要主动,她心里紧张,手帕在掌心里来回绞。一亭脱衣很慢,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眼睛盯着右斜方,仿佛那里有惹他深思的东西。

雨桐终于一咬牙,松开帕子起身,走到他跟前。

一亭的手顿住了,目光转到雨桐脸上,她垂着眼帘,帮他解扣子,外衫褪去,里面是月牙色的中衣,她凑得近,能嗅到一亭身上散发出来的体味,温热,混合着洗浴皂的香气。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怎么也解不开一颗扣子,一亭忽然捉住她那只忙碌混乱的手。

雨桐不知所措,仰头,见他神情呆呆的,不觉想,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想到了钰姐?

他们都知道的,却无法言说,太惆怅了,这婚姻。

一亭缓缓俯下头颅,嘴唇贴在她眉上,轻轻的,犹如梅花瓣飘落于水面,盈盈一触,又荡开,他的唇在她眉间缓缓移动。雨桐抖得更加厉害。

细雨骤然变成了狂风,一亭用力吻她,热烈忘我,如饥渴之人痛饮泉水,她被排山倒海的岩浆吞没,错愕而震动,仿佛窥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然而也并不畏惧,或许她的血液里流淌着同样的野性,她感觉到自己正在被索取,他需要她,这发现几乎令她惊喜。钰姐的脸渐渐淡去,终至彻底消失……

她于朦胧中猜测,一亭也是头一回:微拧着眉缓慢下来,眼里闪过困惑与不确定,又被一腔热情驱使着继续。她努力配合他,痛是有的,但没姨娘形容得那么吓人。她对这场婚姻的心情是献祭式的,又与她母亲的被迫不同,因而可能更吃痛些。

一亭汗涔涔地软在她身上时,雨桐感到一阵轻松,还有微微的愉悦,其时她也累得很,这奇特秘密的共同经历将他们迅速拉近。之后雨桐缩在一亭怀里,感觉自己如被花瓣裹住的蕊,踏实平静,仿佛理当如此。心理上的转折已瞬间铸成,他不再遥远,也再不是姐姐的恋人。他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他们合二为一,从此紧密相连。

愿望升级了——她希望自己能代替钰姐在一亭心里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