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未曾谋面的奶妈突然出现在公寓门前,张婶告诉洛筝,她等小半天了,逢人便抹泪。一见到洛筝,奶妈扑通就给她跪下了。
“小姐,救救我家树庭吧!”
洛筝扶她进屋,细问详情,原来奶妈的儿子杨树庭在老家嘉定给抓了,县府怀疑他是游击队。奶妈四处托人打听,得到的消息却令她崩溃——杨树庭罪名已定,择日将被枪毙,以儆效尤。情急之下,她火速从嘉定赶往上海,先去找了昔日东家洛老爷。
“老爷说现在是日本人的世道,他也没法子帮,这事只能去求冯家姑爷,姑爷和日本人有交往,兴许能说上话——六小姐,我就这一个儿子,求求你,不管要我怎么着都成,只求能保住树庭一条命!您的大恩大德我来世一定好好报!”她说着又哭开了,“树庭要是死了,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洛筝为难,杨树庭被抓是在嘉定而非上海本埠,冯少杉不见得能帮上忙,况且她刚在他面前发过狠话,才转头却又去求他……
“嘉定那边,就没有能给出主意的人了么?”
“没有!若是有,我也不会巴巴儿跑上海来了。”
奶妈已是病急乱投医。
“那树庭他,是不是真的参加了游击队?”
“没有!没有!”奶妈头甩得像拨浪鼓,“小姐,我服侍了你十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晓得的,树庭的脾气和我一样,老实,胆子也小,游击队里那都是能豁出命去的人呐!树庭他去年开山时还炸伤了脚,连农活都干不了,哪可能去参加游击队!”
“既然这样,怎么就给抓了去呢?”
奶妈又抹上了泪。
“我们那儿游击队是有的,最近连杀了几个日本哨兵,县府就恼了,说要严办,给日本人干活的抓不着真游击队,就拿农户去充数。柿子专捡软的捏,树庭嘴笨,问他话答得颠三倒四,那些人二话不说就把他给套去了!”
奶妈腿一软,又给洛筝跪下。
“小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求您!当年我回乡下去,三姨奶奶说将来若是家里靠不上,到上海来找小姐,总有我一口饭吃。看在姨奶奶面上,小姐你一定要帮帮我!”
洛筝想拉她起来,哪里拉得动,干惯农活的人有股子蛮力,她给洛筝磕头,脑门一次次撞在地板上,砰砰有声。她走投无路了,洛筝是她最后的指望。
这简直和绑架无异,要把从小被她奶大的姑娘与自己捆绑在一条船上。可是洛筝没法谴责她,预备和冯少杉离婚的事也说不出口,听上去像不愿帮忙的托词。况且奶妈不见得不知情——洛家从来不乏多嘴之徒,即便没人跟她说过,眼前的小公寓,洛筝的独居都是线索,而她一字不提,也未向廖太太等人透露洛筝与冯家的真实关系,只说是家里遭难,到上海来找老东家想办法,显然怕惹洛筝不高兴了不给帮忙。
洛筝能感受到她的恐惧。
“你快起来!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
奶妈随身带了钱和细软来,是她多年的积蓄,一并交给洛筝,求情总要用到钱财。
洛筝看了看那些钱,多数是日本人发的军票,在上海无法流通。她把钱还给奶妈,收下那几件首饰,当然是不够的,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几件也添在里面,是她的陪嫁,不多,留着应急用的。冯家的东西她一件没拿,怕人背后嚼舌根,佣人们平时看着木讷,嘴巴一个比一个厉害。
“我这就去找少杉,但未必有用,如果不行,咱们再想别的办法。”还是有必要和奶妈说清楚,免得最后空欢喜。
奶妈道:“老爷说了,只要姑爷肯帮忙,让这里的日本人跟我们那儿管事的日本人说句话,这事就有指望,日本人总是相信日本人的。”
她父亲这一记球踢得漂亮,看上去是帮了忙,实际上一点责任不必负,还教训了心高气傲的女儿——你不是要闹离婚么?奶妈你帮不帮?不帮不仗义,帮就得去求人。
她问奶妈住哪儿,奶妈说在一个从前的小姊妹家里落脚,洛筝把地址记下了,让奶妈在那小姊妹家等自己消息。
洛筝多年未踏足明善堂了,伙计们不认得她也情有可原。
“小姐,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来找人——冯少杉在吗?”
“你找冯先生?”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含义丰富,“你是哪一位?”
吴梅庵恰巧从里面挑帘子出来,见到洛筝,怔了一怔,赶忙迎上来,“二少奶奶,来找二少爷吗?他在账房,里面请!”
冯少杉听说洛筝来了,精神顿时一振,走路都比平时快了些,步步生风。吴梅庵跟在他身后,心知他很快就会失望,唯有暗暗叹一口气。
梅庵初来明善堂时不过十五六岁,老爷那时候也和少杉现在差不多年纪,时间一晃,少杉已是家里的顶梁柱,而他自己也老了。
梅庵从小看着这位少爷长大的,老爷在世时最喜欢他,夸他沉稳聪慧,断言他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所以从不拘着他,爱学什么由他学去,反正家业有长子担着。
老爷带着这期望入了土,哪曾料到后来的巨变。但梅庵仍替老爷觉得欣慰——他确没看错自己的儿子,只除了一样。
谁都有弱处,是弱处就得藏着,否则会成为供对手拿捏的软肋,所以他始终不主张放洛筝出去——把软肋公然暴露在外,想想就脊背发凉,派个人护着也解决不了问题,更像是花钱买个心理安慰。但有些话他不便多说,道理相信这位少爷都明白,仍然一意孤行,无非是还存着洛筝能回心转意的指望。
冯少杉进门,会客室里就只洛筝一人,端坐在沙发上,神色难安,一杯热茶在掌心里来回转着,这情状他何等熟悉——做错了什么难以启齿时,或是有求于他。他不禁微笑。
“萱萱!”他毫不掩饰心中的愉悦。
她果然更加不安。
“少杉,我有个事想……”
冯少杉不急着听,走到门口吩咐外面的伙计,“沏两杯上等碧螺春过来,拿我柜子最上头那罐。”
他回过头来打量洛筝,新烫的头发那晚在灯光下看很漂亮,白天就觉出了陌生感,像对着个新人,可那眉眼分明是他最熟悉的。
“坐吧,有事慢慢说,不着急。”
因为是求他,又不能像过去那样理所当然地求,表述起来就格外艰难。人情是负累,还有道义——难道不是奶妈,换作别人,她就能心安理得拒绝吗?
冯少杉听完,半晌不语。
洛筝心里清楚,眼下他俩正处于一种尴尬而微妙的境地,少杉还一心想挽回自己,所以但凡能帮的他肯定会帮。他如此踌蹰,可见此事的确棘手。
洛筝不愿他过于为难。
“钱我们已经备下了,现在就缺一条合适的关系,若是能帮忙打听到真正管事的人,我们就可直接去找人疏通。”
少杉听得皱起眉头。
“即便我告诉你该找什么人,你贸然上门,人家也不会信你。日本人是有不少爱财的,但须得这财路的来源是安全的才肯收,再不然,碰上那些无赖,吃了你的钱不办事,到时你能怎么办?”
“我明白,可总得试试才甘心,毕竟是条人命……”
少杉看她怅然低下头去,内心不忍与愠恼交织,她在冯家八年,终日只知读书写字,于外面的世界虽略知一二,到底不必亲自面对,哪里知晓世道的复杂险恶。这些事本就不该由她来操心。
他缓声说:“你遇上麻烦能想到我,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
洛筝心头一阵轻松,又一阵沉重,难道她潜意识里不知道这是必然结果?如果料到他可能拒绝,她还会来找他吗?
她欠他越来越多了。
洛筝把随身带来的一包细软交给他,冯少杉推拒,洛筝坚持说:“你能帮忙已是我们的运气,如果还要为我们额外破财,我和奶妈于心难安。”
少杉清楚她脾气,只得收下,想留洛筝多坐一会儿,但她急着回去给奶妈递信儿,一盏茶喝过就起身要走,临走留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给他,是房东廖先生家的。
“有消息可打这个电话与我联络。”
少杉望着那只捏住字条的手,白净温软,窄袖管子贴着肌肤包裹住手腕,她生性清冷,不喜佩戴饰物,他送过她不少手镯玉器等,都是觉得衬她忍不住买下的,如今全在她房间的箱子里锁着。接过字条时,少杉鬼使神差般握住了那只手腕,迟迟不愿松开。
洛筝僵着身子,一脸难堪。
这也是能预料的吧,毕竟是她来求他。可这算什么呢,交易?她羞愧起来,功利心尤其是可耻的。尴尬地顿了会儿,终是挣脱出来。
“还在生我的气?”他轻声叹息。
洛筝低声说:“我没生气,也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可冯家我是决计不会回去了。”
少杉默然,虽则心里有许多话,也深知这会儿不是争论的时候。
他陪洛筝走出去,要安排汽车送她,洛筝坚辞了。大麻烦上服软,倒在小事上倔强,少杉心里觉得她可怜,也就由她去。
他站在街边目送洛筝,她的身影纤弱瘦小,总有种不堪风雨的感觉。娶她时以为可以照顾她一辈子,想不到有天她竟会不要。
恼恨也罢,无奈也罢,到底还是怜惜她。
“的确有个叫杨树庭的人被捕了,他参与当地的暗杀团,策划谋杀了县公署一个日本顾问,已经定案了,二少爷,这件事我看咱们不宜插手。”吴梅庵打听明白了回来复命。
“他自己承认了没有?”
“没有,承认了就得供出同伙,这人骨头很硬,死不松口。”
冯少杉踱着步沉吟,须臾,取下外套。
“备车,我这就去见内藤。”
梅庵怕的就是这个,苦口劝道:“二少爷,杨树庭之事不同往日,如果咱们出面干涉,恐怕惹日本人怀疑,将来必要惹祸上身的!”
“宁可多费些钱,这个人必须救出来。”
“那万一救错了呢?”
冯少杉笑笑,“如果他真的参与了暗杀,那么救一个杀日本人的义士,也算不上救错。”
“可这……”
梅庵还想再劝,少杉已走至门口,回眸等着他。
“唉……好吧。”
他心里明白,多劝无益,从洛筝找上门来开始,他们便不可能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