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握着笔,面前摊着稿子,然而一小时只写了三行字,这会儿定下心来读一遍,又统统划去。
洛筝气馁地搁笔,拿手指轻揉着两边太阳穴,心知今天又不可能写得出什么了。
已经过去三天,奶妈日日跑几个来回上门询问进展,她也跟着心浮气躁,一天数个电话往明善堂打,而冯少杉总是不在,电话有时是伙计接,有时则转给吴梅庵。
“事情在办着,少奶奶再耐心候一候。”
梅庵心平气和劝着她,语气里没有一丝不耐烦,但洛筝终究还是心虚的。
“麻烦吴先生了。”
洛筝与吴梅庵素无交情,不过表面客气而已,当然梅庵对谁都是这样一副不亲不疏的态度。她偶尔猜度,吴梅庵心里也许更向着凤芝些。的确,论乖巧能干,她不及凤芝的一半。也正是这些人的目光总是在提醒着洛筝,在那个家里,她一事无成,就是个吃闲饭的。
冯少杉一次电话都没给她打过,没有进展,即使打来也不过重复那几句苍白无力的安慰,少杉重实际,况且也清楚,只要事情没了结,他无论打不打电话,洛筝都焦虑。
此后洛筝就忍着不再打去问了。但每天依然过得心神不宁,听到楼梯上有动静就紧张,唯恐错过电话,哪儿都不敢去。
这天下午,祁静突然上门来,一开口便问:“你今天下午忙不忙?”
“恰恰相反,我闲得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她来洛筝是高兴的,总算有个可以说说闲话的人了。
祁静又问:“那你愿不愿意陪我去慈仁育婴堂做半天义工?那里新近添了不少弃婴,人手严重不够。”
洛筝笑道:“你真是嫌自己还不够忙,一点点空余时间都要拿出来使掉。”
她本待拒绝——要留在家里等消息,忽然又有些生自己的气,一点不经事,跟着奶妈失魂落魄了三天,好像这样揪着心过日子就能感动上苍似的。难道她这么心烦意乱果真是为了杨树庭?许多隐秘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彼此掩盖,道貌岸然。一种伪善。
具体的忙她一点帮不上,倒不如把心放开些,该干什么干什么。即便少杉打电话来,她也不过听个消息递个话,奶妈隔一会儿就来一趟,真有电话来廖太太一定会告诉她。
祁静先到食品店去取几罐预订的奶粉。
“我每回支了薪水,除去吃住开销,剩下的钱差不多全用在这种地方,反正留在口袋里也是被我挥霍掉。”
她是上海人,父母早逝,一直寄养在叔叔家,过得并不如意,大学一毕业就迫不及待搬出来独立了。
“你不攒点积蓄么?”洛筝替她担忧。
“不攒。”祁静笑道,“我就不信,老天还能把我饿死了。”
洛家虽是做生意的,明面上不缺钱,但分到各房的月例都有定数,洛筝的母亲不受重视,在姨太太中定例拿得最少,她心气儿又高,不像二姨太,还能时不时从老爷手里抠点外财。她母亲在娘家时经历过经济上的极度困窘,为此还牺牲了自己,难免把钱看得重,洛筝从小见她为几个钱翻来覆去算,即便如此,也没给女儿留下多少体恤。
洛筝嫁到冯家后,吃穿用度都不必自己操心,额外想要什么,也只需和少杉说一声就有了,从未在钱财上伤过脑筋。然而从冯家出来以后,她才感觉到经济上的迫切与紧张,事事处处都要用钱,她变得和母亲一样精打细算起来。
祁静对钱的态度与她完全相反,洛筝瞠目之余,又觉得新鲜,感觉有一种生活的豪气在里面。因此也有些惭愧,她的焦虑主要来自经济方面,对未来能否过得安稳舒适的担忧,还是以自我为中心——作茧者自困。
心哐当一下落到实处,也滋生出一股豪气来,她当即掏出钱包也去买奶粉。哪里就饿死了?
祁静见她脑子发热,慌忙阻拦。
“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因为没有任何拖累,所以敢月月光,你身上还有事没解决呢,忘了前一阵为了钱拼命赶稿了?凡事量力而行。”
推让一番,洛筝最终只买了一罐。
她问祁静:“怎么突然又有这许多弃婴?我记得前年开战,因为伤亡众多,是有不少失了父母的孩子,如今这局面虽谈不上好,但怎么说也算暂时安定了。”
“还不是那些逃到上海来避难的人做孽,生了又养不起,只能扔掉,唉!”
没想到祁静还约了中村,那个与她在丽都跳舞的日本人。他身着西装站在门前台阶上,腰杆挺得特别直,看见祁静,微微一笑便迎上来。
洛筝心里有些抵触,“怎么把他也叫来了?”
祁静低声解释,“他对中日战争有很深的误解,所以我喊他到这儿来看看。”
没说几句中村就到眼前了,用那种日本人特有的硬邦邦的礼仪与两人打了招呼。
洛筝在家时听到过仆佣们对日本人暴行的议论,尽是野兽一样骇人的行径,她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一个日本人,没觉得有多可怕,他反而还有些腼腆,或许不是军人的缘故。祁静对他的态度也随意,毫无一般人提到日本人时的恐惧或憎恶,更像对待一个朋友。洛筝的别扭又深了些。
育婴堂里一片啼哭声,一百多平米的厅里摆了几十张小床,孩子们被轮番喂着奶,没被照顾到的便闭着眼睛使劲哭喊,汇成一种类似蝉鸣的声响,没有止息,令洛筝震动,感觉到生命的力量与愤怒。
“这是第一进,后面还有。”
祁静抱起一个哭得红头涨脸的宝宝,问洛筝:“你会调奶粉吗?”
“我去试试。”
洛筝从没干过这些事,置身在婴儿的哭海中她有点崩溃,仿佛一万面锣鼓被敲响,催着她快点快点。她抱起一罐奶粉就走,到露天院子里,声音小了些,她觉得自己又能喘气了。院子靠墙有张工作台,摆了个很大的水桶,桌上有残留的奶渍。她在那地方忙碌起来。一个也像志愿者的女孩过来指点她奶粉和开水的比例,还有怎么样能迅速化开奶块。
“奶粉根本不够。”她告诉洛筝,“大一点的孩子都是吃奶糕。”
奶嘴刚刚碰到婴儿的小嘴唇,他马上不哭了,一口咬住拼命吸吮,眼睛半眯着,忘我投入而神色冷漠,转换如此直接,没有一丝过渡。洛筝先觉得好笑,细瞧又有些悚然。
有段时间她想孩子几乎陷入疯魔,热情彻底燃透后便只余下灰烬。她依然是喜欢孩子的,但不敢再接近,只把他们看作一种美好的象征——与她无缘的美好。而此时,上百个孩子展现在她眼前:柔软、邋遢、贪婪。他们本该更可爱的,但这里只有残酷的生存竞争,每天都有婴儿死去,他们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唯一的武器是哭喊。
那孩子的眼皮动了动,目光朝洛筝一瞥,仿佛有心灵感应,她再次震动,对这小小的生命充满了畏惧。
祁静勾着头看这小东西进食,她显然没有像洛筝那样胡思乱想,神色中含着浓烈的母性的慈爱。
“这些孤儿都是战争留给上海的后续产物,你说日本人统治中国会比中国人自己管理自己更好,那么你怎么看待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呢?”话是对中村说的。
中村缓慢地说:“可以把他们,交给政府特别的机构来养,他们,是国家的财富。”
祁静撇嘴笑,“事实是,这些孩子正靠着民间人士的集资才能活得下去。你们经营的那个政府肯拿钱出来照顾他们吗?还有你说财富——你们真这么看待我们中国人的孩子?”
中村默然,他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抱起一个哭泣中的孩子,低着头仔细观察,面色凝重。
洛筝再次感到别扭,这回不再因为他是日本人,而是他对待婴儿的样子与自己一样笨拙。有些人可能天生与孩子无缘。她觉得她应该释然了。虽然这么想终不过像个心理安慰——究竟她是因为当不成母亲才对婴童有排斥感,还是反过来?
“中村人很好,就是脑筋有点死,被他们天皇洗脑了,以为日本什么都比中国强,即便来侵略中国也是正确的。”祁静悄悄告诉洛筝。
“他到中国来做什么?”
“在正金银行当职员,他是名古屋大学的高材生。”
“你跟他很熟?”“嗯,我们几年前就认识了。”
“你,喜欢他?”
祁静笑了,“我是不会喜欢上一个日本人的。”
她的语气更像宣誓,而非陈述事实。
洛筝回去时,冯少杉已在等她。车停在巷口的路边,两名保镖候在车前,一见她过来便去开门,须臾,冯少杉从车里钻出来。
“都办妥了,人过两天就能放出来。”
洛筝岂止是感激。
“你打个电话来就行了,何必跑这一趟,等很久了吧?”
他笑笑,问:“上哪儿散心去了?”
洛筝说了去育婴堂帮忙的事。提到孩子,两人一时沉默,曾是彼此共有的痛,后来又变成洛筝一个人的。
“我得赶紧去告诉奶妈一声。”
少杉忙拦住她。
“我来的时候她刚巧也在,我找了辆车直接送她回嘉定了。”
洛筝再次道谢,又问:“疏通起来不容易罢,那些钱够用吗?”
她尤其怕少杉掏腰包资助她们。
“足够了。只是找人颇费了些周折,让你多等了几天。”
“上楼坐会儿吧。”洛筝心知欠他太多,主动邀请。
少杉却还有事,见洛筝放了心,便翩翩然走了。这是他一向的做派,帮了人绝不居功自傲,更不愿据此谈条件,洛筝却恨不能立刻还他的情。
过了几日,少杉又差人归还了洛筝交给他的那些财物——奶妈的当日他就还了,怕洛筝推拒,所以延了些天。
洛筝默默地把东西收好,不然还能怎么办?
从表面看,她简直毫无损失,奶妈也是。可都是有代价的,这代价以后全得由她来偿还,除非她决心做一个厚颜的人。然而她哪里有选择,明知找他必是这样的结果。
奶妈难道不清楚?人情都是债。她朝着窗外的不知是谁冷笑两声,算作对心底羞愧的掩饰。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并不总能带来愉悦,有时是负担。
出嫁前洛筝就掂量过,料定少杉对自己不至于差,只没想到两人感情会那么好,人人都说她福气,她自己也醺醺然,那时年纪小,不知道有句谶语叫“情深不寿”。
如果可以重来,她是否宁愿少杉对自己冷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