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连着上演了一个多月,也到一票难求的地步。战时欧美电影输入不畅,上海人逐渐把兴趣转移到了戏剧上,看戏的人多,各种剧目发展因此异常繁荣。
祁静听见说张婶也想去看《姐妹》,有天过来时特意送了她两张戏票,可把张婶高兴坏了,不过祁静没有告诉她这幕剧的本子是出自洛筝之手。
祁静清楚洛筝的性格,因此能理解她始终保持低调的态度,但内心并不完全认同——换作别人早就借此炒作一番,把身价大大提升上去了。
“你真该出去瞧瞧,现在到处都有人在谈论《姐妹》。”
宋希文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小祁你就别为难聂小姐了,她有出名恐惧症,不接受采访,不公开露面。以前请客咱们还能去状元楼、雅园那种地方,现在完全变成吃农家菜大牌档了!”
这一顿又是宋希文请,不过尊重洛筝的意思,选了个格外偏僻的所在。
洛筝觉得不好意思,解释道:“这里安静,菜么,我觉得也可以。”
“对,对,而且绝对碰不上熟人。”宋希文笑道。
祁静道:“呀!差点忘了,今天又有一家剧院老板来找我,希望聂小姐能为他们写个本子。”
洛筝一听连忙摆手:“我接不了了,才接的那两个,我算算时间,大概要写到年底去了。”
“可惜啊,多好的挣钱机会!”
宋希文边说边抓起酒瓶子倒酒,先给祁静杯子里倒满,又给洛筝添了小半杯。洛筝自庆功宴上被他俩劝动后也不再固执了,每回出来都会喝上一些。
洛筝道:“我知道自己力量有限,所以宁愿少接手,把一本写好了再考虑下一本,总不能滥竽充数吧。”
祁静赞成她,“说得没错,这叫宁缺毋滥!你就好好写吧。头一炮打响了,往后更要保证质量,绝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洛筝道:“其实这个戏能成功,也不是我的功劳,主要还是演员好,萧萧有许多观众捧场的。”
宋希文道:“一个戏好不好,故事、观众的喜好、演员都重要,当然还有滚雪球的作用,看的人越多,宣传也越多。但首先还是故事要好,故事是底子,你这故事能引起轰动,我想部分原因是大家对才子佳人的戏码感觉疲劳了,忽然来了个表现人心阴暗的戏,以前几乎没人去关注,但现实里它又确实存在。”
祁静拍手笑道:“这回宋先生算分析到点子上了,精辟入理。”她转过头去告诉洛筝,“从前我问他要个意见,不是蛮好、就是可以,一听便知道是胡乱打发人的。”
洛筝想起宋希文屡次精准的推测,不觉瞥了他一眼,“宋先生是真人不露相。”
宋希文朝祁静斜乜着道:“也就是你,以为我整天除了吃吃喝喝不干正事。”
“哎哟冤枉死我,我在外头从来都是说宋先生怎么怎么好来着,不信你问聂小姐!”
“聂小姐这样的好脾气,是不会戳穿别人的。”
祁静急得不得了,手指乱划,一定要洛筝给自己作证。
洛筝笑得眉眼弯弯,“你们两个的官司最好别来问我,我做不了你们的裁判。”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欢乐,并不仅仅因为眼前这两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当然他们的友情对她而言也非常重要。
她的喜悦还来自于写作的成功,这种滋味她以前从未品尝过,是一种对自我的肯定。靠自己的能力生活,凭自己的意愿生活。
她再也不会在半夜里无端醒来,胡思乱想,对未来感到无尽的迷惘。这让她意识到,无论男女,首要解决的还是经济问题,经济独立了,一个人才能活得扬眉吐气,不患得患失,也不再对自身产生深切的怀疑。
他们坐的地方临窗,望出去是条河,和平年代经常能看到小船在这河里来来去去贩卖鱼虾,船工站在船头摇橹。如今什么都受管制,河道里进出也不再自由。
有报童进来兜售晚报纸,宋希文出于职业习惯买了一份,随手翻阅起来。
这边祁静对洛筝道:“我想把《姐妹》这个故事在专栏里作连载,不过有些地方还需要你修改修改,剧本里尽是对话,需要添些描写之类的,读上去不显枯燥。”
洛筝觉得不难,点头答应,忽见宋希文面呈异样之色,心里无端咯噔了一下,祁静扭头也瞥见,跟着紧张起来。
“有坏消息么,是不是日本人又打下什么地方了?”
宋希文摇摇头,左右各望一眼,目光冷不丁转到洛筝脸上,神色是审慎凝重的。
“最近有没有人来套过你的话?”
洛筝懵然摇头,“没有。”
她怕出风头,总是待在家里的时候多。
“我想也是。”宋希文嘟哝一声,把报纸递给她,松手时慢一拍,叮嘱说,“你看归看,先别动气,总有办法解决的。”
洛筝于惊疑之间接过报纸,祁静对内容实在好奇,也探个脑袋过来跟她一块儿读——
文章标题就很醒目:“剧作家聂珂不为人知的婚姻纠葛”。
一千多字的文稿里,不仅披露了《姐妹》剧作者的真实身份,还着重渲染了她正与冯少杉打离婚官司的消息,以一种出于想象的煽情笔触。
洛筝仿佛突然之间被人从黑暗中揪出来,粗鲁地推到明亮的舞台上,她紧张慌乱,不敢睁眼打量四周,心里却感觉有好多双眼睛正观摩自己,那情形就像在看实验台上一只等待解剖的兔子。心跳离奇得快,随时可能坏掉似的,耳朵边更是隆隆作响,不知什么东西在反复夯砸,全是惊心动魄的场面,她的脸惨淡呆白,血色都褪干净了。
祁静把报纸夺过去,一把拍在桌上,气得杏眉倒竖,“是谁写的这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那撰文者的名字,纯系无名之辈,当然也可能是个假名。
“明天我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宋希文道,“这报纸的老板我认得,先前在大报社里做编辑,日本人一来,政治报一家家被搞掉了,这人就出来弄了张新晚报,背后应该也有当局的人给撑腰。”
他心知洛筝受了不小的刺激,但倘若瞒着不给她知道,后果也许更恶劣,这会儿只能尽量宽慰她。
“这种报纸是专门投小市民所好的八卦报,大家喜欢读什么他们就写什么,有些纯粹是胡说八道,也往上登,不过读者心里都清楚,上面的消息大多当不得真的。”
然而洛筝这条却是真的,不管撰文者对笔下主角如何添油加醋,但其想要离婚的事实却是千真万确。
她提防来提防去,最后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宋希文把酒盅递给她,“喝点,暖暖身子。”
她的确身体发颤,手足俱凉,接过杯子,仰脖就饮。温酒入喉,在身体里嘶嘶啦啦蒸腾,刚才几乎要死过去,这会儿却很神奇地复苏过来,她忽然很感激这酒,还有递酒给她的人。
宋希文见她脸上发出些红晕来,搁下酒杯时手也不抖了,知道她挺过来了。
“公开也不是坏事,现在大家谈起离婚,没有民初那么耸人听闻了,若是还能引起大众的兴趣,也不过因为你是《姐妹》的剧本作者——这戏正当红,难免有人对你产生好奇。但说到底,离婚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没那么可怕。”
洛筝点点头,她想的和宋希文一样,之前那么怕是因为不想出风头,更不想引起冯少杉的不满,总还是存着想跟他和平解决的希望。然而她出走已数月,进展几乎是停滞的。
宋希文结了账送她们回去,往常三个人出来吃饭的惯例,总是先送祁静再送洛筝,但这回祁静不放心,一定要先送洛筝到家。
弄堂口马路边上果然歇着一部汽车,熟悉的车身,只是车旁没有站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
宋希文扭头道:“看样子是冯少杉来了。”
祁静先下车,那边车里也立刻出来一个人,不是冯少杉,瘦瘦高高的模样,总也有四五十岁了。
两个人像护法一样把洛筝夹在中间迎上去。
吴梅庵是个谦和有礼的人,朝洛筝稍稍一弯腰,话是对大家说的,像解释,“冯先生请洛小姐回去一趟,有事要与洛小姐商量。”
宋希文迟疑一下,对洛筝道:“我陪你去。”
祁静立刻道:“我也要去!”
吴梅庵露出为难的神色,“冯先生只说了要见洛小姐,请二位体谅,这是……冯家的私事。”
祁静还要争,“我们是洛小姐的朋友,不放心她……”
洛筝开口道:“我自己去吧,你们放心,不会有事的。”
祁静眼睁睁瞧着她随吴梅庵上了车,心里犹自七上八下,低声问宋希文:“冯少杉这是要兴师问罪吧?会不会把她关起来?”
宋希文也有些郁郁,听她这样说,又觉得好笑。
“你把冯少杉想得太可怕了,他果真是那样的人,一开始就不会放聂小姐出来。两个人的事,还得两个人当面锣对面鼓说明白才行……走吧,别操心了。”
洛筝坐后排,吴梅庵坐她前面,她明白这是要避着自己的意思,怕与她说话,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似乎都不妥。吴梅庵是很现实的一个人,又对冯家忠心耿耿,于冯家好的事他就接受,不好的他保持缄默,洛筝很早就清楚他这态度。
车子开了一段,洛筝扭头朝窗外看,辨认清楚了,她暗自舒一口气,不是去冯家,是往药堂的路上,至少可以不必面对老太太的盛怒。
车子一直开到后院方停,洛筝与吴梅庵先后下车。
“二少爷在办公室等少奶奶。”
吴梅庵把她领到走廊上就离开了。
办公室里亮着灯,光线有些幽暗,冯少杉埋头在案前,手上翻着账簿之类的东西,神情是专注的,看不出有多气愤,不过洛筝了解他的一个习惯,越生气越喜欢做别的事情,人在极端情绪中容易说出些伤人的话,所以要会控制自己——这是他从前告诉洛筝的。
洛筝到了门边略停一停,她步子轻,但冯少杉立刻觉着了,搁下账本站起来,定定地望着她,洛筝便走进去,彼此都没有寒暄,说什么好呢?
桌角甩着份报纸,洛筝不必看也清楚那上面写了什么。冯少杉留意她的目光,也往那儿扫了一眼,他还算平静,唯有嘴唇抿得棱角分明,显然在努力压着脾气,他细瞧洛筝神情,明白她也一清二楚,便开门见山。
“报纸你看了?”
“嗯。”
“就这么急着公之于众?”
“不是我。”
“即便你不主动,也总是有人听了怨言,私底下做文章去。”
“我说了不是。”
洛筝语气平和,没有表现出受冤枉后应有的愤慨,也实在觉得有些倦了。
冯少杉略含讥讽道:“你身边的什么祁小姐宋先生,都是做报纸的,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跟定时炸弹没两样。”
“也不是他们,并没有登在他们的报纸上。”洛筝有些生气,为把罪责扣在自己朋友头上。
“他们自然不傻,登在自己报上等于不打自招,但只要你点头,凭宋先生一句话,随便哪家报纸都愿意登这东西,更何况你如今名声这样大。”
洛筝很想反问,难道没可能是你透露出去的?你身边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就一定没有人知道?就一个定时炸弹也没有?
但这样争辩没意义,又何必。
她问:“你叫我来,究竟想怎么样?”
“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