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筝听着。
“你找家报社登个申明——要大一点的报纸,声明这篇报道全是胡说,没离婚这回事。”
冯少杉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步一边说出自己的主意,显然思虑良久。
洛筝一口拒绝:“这我办不到。”
冯少杉知道没那么容易说服她,语气尽量柔和,“只是发个声明,让人别总盯着咱们家这点事。至于你我之间,该怎么解决还是怎么解决——你找的律师我已经见过了。”
后面这句话颇有些安抚的意思,仿佛还跟从前似的,她生闷气时,他耐着性子哄她。
洛筝道:“我出不了你要的申明,这家报纸虽然不经同意擅自公开消息很可恶,但它写的都是事实。”
“也有臆测成分。”
那种三流文笔用挑动人心的方式将洛筝描述成一个在旧式家庭里受尽虐待的小媳妇形象,而冯少杉则成了专制薄情男性的代表。
“你不发声明便是默认,旁人会将这件事当谈资,猜来猜去没完。你该清楚,冯家一向只专注做生意,讨厌这样被公众品头论足。”
洛筝想了想道:“我可以发文申明我在冯家没有受过虐待,但离婚的部分我没法照你说的写。”
“只是权宜之计,先将眼前的麻烦对付过去,离婚的事咱们慢慢再谈。”
洛筝忍不住道:“何必这样绕来绕去,为什么不乘此时机干干脆脆离婚?离了婚再有什么事便全在我了,和冯家再无半点关系。”
这是她第三次脱口而出类似的话,冯少杉再无法保持镇定。
“怎么会没关系?!离婚是两家人的事,现在闹到这步田地,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看洛家和冯家的笑话?你就这么想看我们出洋相?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刀架到脖子上了!”
洛筝无言,最最困难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彼此对它的理解大相径庭。
冯少杉心里装着许多愤懑,多年来积攒下的,为眼前这女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可她一点不领情,执意要走,连头都不回。他觉得心寒,可每回对着洛筝,又忍不住生出希望,只愿能唤回她往日的柔情。
“萱萱,何必要闹成这样,你回家好不好?无论你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他在恳求她,实在也是没办法了,难道真要将她五花大绑回去?
洛筝明白他是诚心诚意这么说,他对她的好,她一生都会记得。依赖是一种惯性,她的心不由自主一软,几乎就要妥协,幸而只是短短几秒。
正是他那些“好”,变成了锁住她的牢笼,她在其中凄迷纠缠,像绕无数个圈,没有终点,只是不断重复。
唯有跳出来才是出路。
“对不起,少杉,我就只这一个要求……必须离婚。”
冯少杉失望极了。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我越来越不懂你了。”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你走吧。”
他的确不懂,洛筝的心曾经撕裂过,如今又再拼接起来,那些伤疤一直在,唯有离开他,才可能愈合。
人都是自私的,她想,自己坚持要离开,无非为了能过得舒心些。少杉也是,他强留自己,也无非是贪念作祟,这贪念如绳索,捆缚了她五年,她倦了,这一回是铁了心要剪碎它。
吴梅庵送她回去,照例无话。
下车时,洛筝与他道别,梅庵忽然又从车中追出。
“少奶奶,你的苦楚梅庵明白,但也请少奶奶体谅二爷的难处,他对少奶奶一片赤诚,从未变过。”
洛筝眉眼不动,只是深深弯下腰去。
“我先走了,梅庵伯。”
身后传来吴梅庵长长一声叹息。
宋希文给洛筝打来电话,他已经托人打听了,但报社不肯透露写文者姓名,只说此人目前已离开上海。
洛筝也想不出会是谁,来上海的人多,离开的也不少。
到了下午,祁静登门,带着一脸怒容,兼含忏悔——她去找过黎云絮,已是人去楼空。
洛筝顿时明白了。
“我一晚上没睡,就怕是自己这里走漏的消息,”祁静深深自责,“那时候介绍你去给他做事,他一定要知道你的背景情况,说找助手得知根知底,我因为信任他,就简单提了两句……可以肯定是他,必定是看了《姐妹》的戏,认出来是照他样子写的,于是怀恨在心,可又拿咱们没办法,就来了这么一招,临走前的报复,真是狠毒至极!”
洛筝闭门谢客,在家专心写稿。心里又不无期待,事已至此,冯少杉总该下决心作个了断了罢?说不定哪天就让吴梅庵把离婚协议书送来了。
还真有人来敲门。
洛筝心里怦怦直跳,急忙起身去开门,却是张婶。
“聂小姐,有你电话!”
电话是郑律师打来的,充满歉意的口吻,说官司打不了了,让洛筝另请高明。
洛筝张口结舌,“可,这是为什么?”
“唉,请洛小姐别再问了,总之我很抱歉,预支的那些钱我会尽快差人还你,就这样吧,洛小姐自己保重!”
她猜出是冯少杉的动作,心里一半恼怒一半失望,看来他还不愿认输。
“聂小姐,又来电话啦!今天你电话可真多。”
“麻烦张婶了。”
“不碍事,不碍事。”张婶跟在她身后说,“是那个经常来的祁小姐找你。”
祁静从报社打来,劈头便问:“你看过今天的早报没有?”
洛筝又懵了一下,“没有,上面写什么?”
“冯家发了声明,说没离婚这回事!你想知道详情,赶紧去买份《沪上早报》翻翻!”
洛筝匆忙出门,幸好不算太晚,报亭还剩了几份早报,她拿在手上,边走边读。
“剧作家聂珂夫婿冯氏斥某报谣言惑众,离婚乃无稽之谈”。
论调与先前那篇完全相反,毕竟是驳斥文,但一样是虚构成分多,只为大事化小,这回把洛筝又描绘成了一时负气出走的豪门少奶奶。
她捏着报纸在街边站立良久,方又重新走回去。
这一回洛筝出奇得冷静,脑子里思路顺畅,脉络清晰,家还没到,便已打好文章腹稿。半小时后,她再下楼,打电话给祁静。
“我刚刚写了个声明,你看什么时候能给我排上去,就登在你们报上。”
“我先查查去,争取今天!”祁静先是兴奋,回来时有些遗憾,“今天的版面都排好了,要等明天。”
“可以。”
但是第二天并没有登出来。
“我在等一篇文章。”祁静向她解释时口吻带着神秘,“我觉得单单登你那篇声明没多少力道,有点像脆弱的反击,很被动。”
第三天,洛筝的声明终于面世,她没想到,祁静卖关子预备同时刊发的那篇文章竟然出自乔樱的手笔。不过细思又觉得合情合理,乔樱是倡导女权的先锋,声援离婚简直就是分内事——
“几千年来,男人把女人当作私有财产,男人休妻可以,女人离婚,不行。男人可以寻花问柳,三妻四妾,女人稍稍活泼一点就有闲言碎语加身……可时代变化了,女子正从混沌中苏醒过来,是时候抗争了!如果女人不主动为自己争取这些权利,就会永远成为男人踩在脚下的烂泥,女人自己不主动站起来,还有谁会拉我们起来呢?
……”
文章从头到尾都没提及洛筝,但此文就排在洛筝那篇声明的下面,占了半个版面的篇幅,可谓意味深长。
祁静道:“那天你打电话来时乔樱也在,是她主动要求写的,我想是个好主意,既然都公开化了,断没有软弱退缩的道理,尤其不能再给冯少杉留任何余地——说起来也是他自己惹的,干什么自说自话发那种声明呢!”
洛筝起先还有些忐忑,再一想也释然了,撕破了脸也好,反正她已找不到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老太太的房门开着,里面传出重重的咳嗽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控诉。
“冯家到底哪点错待她了?过了门三年生不出一男半女来,就为你娶凤芝她摆了这么多年脸色,她到底想怎么样?难道要冯家绝后不成!”
凤芝的脚步在门口停住,这时候进去不妥,也想听听冯少杉怎么说。她一早就得知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弄到了那两张报纸,看得大拍桌子,差人把少杉叫去,训了快一个小时了,平时这时候,他早该在药堂里忙碌了。
凤芝谨慎,这件事与洛筝相关,她原不该插手,但又实在担心少杉,才跑了来。
“不是她要闹,是那些报纸搞事,她本人没什么……”
冯少杉试图解释,但老太太不愿听,语气更加愤怒。
“你还要替她说话!她一个有家的女人,放着本分日子不过,跑到外面去闹出这些事来,借着报纸跟你打笔墨官司,你觉得很光彩呐?!”
少杉听凭母亲数落,不再开口。
老太太发泄够了,终于缓和下来,叹气,“我知道现在新时代新社会,女人也有野心了,我们冯家养不起这样的媳妇,她要离你就离吧。离了婚,你把凤芝扶正,日子过得只有比从前好。”
凤芝听得满脸通红,缩住脚,这屋子更是没法进了。旁边站着两个佣人,全都低了头,假装互相窃窃私语,不看她,担心撞破她的得意彼此不好意思。
只听老太太继续道:“凤芝这些年受的委屈,你心里都清楚吧?给你生了孩子却没名没分,她说过什么没有?一句怨言没有!越是这样,越不能委屈了她……”
凤芝在屋外转了几个圈,喃喃自语,仿佛谁在等她解释似的。
“吴先生候在外头呢!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其实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看过了时间,让她来瞧瞧什么时候能走——除了她,没人敢在老太太盛怒时踏进那间屋子。
“婚是她要离的,现在全上海都知道了,你还硬拖着她不放,这不是让人看咱们笑话吗?冯家从你爷爷开始,最忌讳就是干这种死皮赖脸的事,你怎么都忘了呢?”
依然是规劝的口吻,显然少杉仍不同意离婚。
“我不是不讲理的人,如果她对你有感情,我不会强来拆散你们。”说到这里,老太太的语气沉下去,拖着长长的声调,痛心疾首,要唤醒一个执迷不悟的人,“老二啊!现在是她不要你啦!”
凤芝两只手绞来绞去,走到门边,又折回来,再走过去,她想做点什么来缓解危机,一时又想不出办法,干着急。
冯少杉忽然一掀帘子出来,垂着眼帘,一张痛苦愤懑的脸。
“二爷!”几个人同时迎上去。
他谁也不理,甩头就跨出门去,径直地走了。
这一天,冯少杉没去药堂,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只有吴梅庵能随便出入,中午凤芝端了饭菜托盘想进去,也被梅庵拦住。
“姨奶奶请回,二爷说了,今天谁也不见。”
凤芝只得将托盘递给他转交,“有劳吴先生了,二爷如果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给准备去。”
她那一丝失落掩藏得很好,但还是被吴梅庵看出来,温言劝道:“给二爷一点时间,他都会处理妥的。”
声音低柔,含一丝抱歉,凤芝感激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