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筝在房间中央支起板子熨衣服,烫衣板是问张婶借的,她新近给张婶涨了两块钱工资,张婶做事自然更巴结了,想要什么只需洛筝张口,没有找不来的。这些琐事本也可以交给张婶做,只是洛筝最近不想出门,懒在家里又无聊,有点事做着容易打发时间,因此张婶更说她好。
白色蒸汽在房间里飘着,她把门窗都打开,透气。
午后格外安静,于她,则有些黎明前夕的味道——她很清楚,这场笔仗打到现在,冯家必定也不会平静,这已不是冯少杉一个人能掌控的事了。
她耐心等着。
直起腰来时,蓦地发现门口有人,洛筝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是凤芝——她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凤芝?!你怎么来了?”
凤芝有点不知所措,欠了欠身,“少奶奶……”
见洛筝眉头微皱,情知喊错了,更添了不安,怯生生地仿佛不知如何是好。
洛筝将她让进屋,茶壶里的茶还是热的,她给凤芝倒了一杯,随口问孩子们好不好,最稳妥的寒暄。
凤芝只在洛筝倒茶时匆促打量了一眼屋子,这地方和冯家相比,简直天壤地别,她心里或许颇不以为然,然而嘴上是绝不会说什么的,她是最保守谨慎的那一类女子,轻易不得罪人。
洛筝问:“是少杉让你来的?”
凤芝连忙摇头,“不是。”
“这一向,他对你好吗?”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凤芝的脸红了一红,点点头,脑袋又低下去。
她有一种旧式女子的温柔,洛筝知道自己也有,但是凤芝更明显些,她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只知道接受,给什么接受什么,悲喜都藏在心里。当然,在少杉面前应该会张扬出一些本性来吧?
洛筝总是避免去幻想她和少杉在一起的情形,但那偶尔见过的一幕却时不时杀入脑海,定格、反复,如今已成为一幅厚实的油画,刻骨铭心,每一道烙印都是她凌迟自己时留下的。
凤芝所有的东西都是隐秘的,只存在于冯家,冯家对外亦极少提及这个仿佛生养工具似的姨太太,但她有自己的幸福,默默享受,不在意别的。
也许并非真的不在意——每当洛筝靠近孩子时,她那种本能的警觉,如一根针扎在洛筝心上,令她想起母亲和二姨娘。有阵子她们为了争夺洛筝的抚养权闹得不可开交,母亲甚至以自杀相胁,父亲才算作罢。
洛筝说自己不恨凤芝,是真话,但有时会有一点妒忌。
凤芝的柔顺里藏着刚硬之气,洛筝早就察觉到她在悄悄与自己较劲,她的好口碑不是凭空得来的。洛筝有什么能和她比呢?做人儿媳,从根子上她就输了。但凤芝心里还是对她有怨,细究起来,原因和自己也差不多,所以她更不愿去多想。
“昨天二爷没去药堂。”凤芝说,“在书房关了一天……为少奶奶要离婚的事,他很难过。二爷……不能没有少奶奶,凤芝今天来,是想恳请少奶奶三思。”
凤芝的身子动了动,是想给她下跪么?不过幸亏没有那样,洛筝觉得自己会很窘,太像演戏了。
她想了想,问:“你希望我回去?”
凤芝点头。
“是真心的么?”
凤芝又点头。
“三个人在一起,你觉得很愉快么?”
凤芝愣了一愣,凄然说:“那么,应该我离开才对。”
明知不该笑,洛筝还是笑了,轻轻的,“你舍得?”
凤芝又低下头去,有些难堪。洛筝舒了口气,同在屋檐下生活了八年,今天她们才算能以真实面目相对了。
洛筝确切地知道,凤芝的痛苦不会比她少,他们是一根绳子的两端,方向相反,但对方有什么想法,彼此都清楚。凤芝同样是真心爱着少杉,比洛筝更全心全意,也比她有更强大的忍耐力。
“冯家我是不可能回去的。”洛筝再明确不过地表示,“我和你,我们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你要家庭生活,我还想要些别的,相比起来,你留在少杉身边更合适——我想不到的地方你全想到了,没人比你更清楚该怎么照顾少杉。”
凤芝的脸一下子通红,眼里却充满疑惑,“少奶奶……追求的是什么?”
洛筝笑笑,“我还没找到,先走这第一步,给自己自由。”
其实就是信仰,她追求活着的意义,不愿再将生命消耗在那一方既痛苦又狭窄的小天地里。但这些和凤芝说了也不会懂。
她们并没有再说些别的,但这次会面,彼此心里都通透了,洛筝总算有机会表明心意,凤芝明白她不会再回头,以后在冯家过起日子来,或许就不必那么小心翼翼了吧?
祁静每天都打几个电话来,告诉洛筝登报后引起的各种反响,她在那个圈子里,收到的反馈总是比旁人要快一步。
“还有不少读者给你写信,都寄我这儿来了。”
洛筝很感兴趣,“都写些什么?”
“有表示支持你的,有向你咨询的——这一类的最多,不看不知道,原来想离婚的女人真是不少!哦,还有骂你的。”说到最后这一句,祁静咯咯笑起来,不屑的那种腔调,完全当玩笑。
“你还撑得住吧?”她问洛筝。
“没问题。”
午后散步,洛筝去老大房买了酱肉、糖果之类的,回来送给房东廖太太,屡次用他家电话,很是叨扰。廖太太先是蹙着眉头,后来就非常客气了,大约已经有话想说,洛筝一道歉,又给咽了回去。
宋希文有阵子没来了,洛筝想起他之前那么殷勤替自己张罗,这会儿真“开战”了,他却没了踪影,也许是为了避嫌疑,但进展他必定一清二楚——报上发表什么,都要他首肯的。
祁静也忙得什么似的,听说最近几天一直加班到很晚。
天还没暗下来,洛筝已经吃罢晚饭。一个人的晚饭吃起来似乎格外快,有点想尽快把寂寞打发走的意思。
她沏了茶,坐下来读一会儿书,自从闹起来,已经好些天没读得进去东西了,思绪容易拐弯,飘到很远的地方,幸好还不影响写作。
门被敲响,张婶在外面喊:“聂小姐!”
八成是祁静又有电话来。洛筝搁下书,想着得跟祁静说一声,过两天她可以去一趟报社,集中听她汇报反馈消息。
开了门,却见张婶后面站着个男人,一袭米灰色长衫,仪表卓然而形容憔悴。
“这位先生说来找你的……”张婶的口吻带一点点敌意,大约是替宋希文抱不平。
洛筝把冯少杉让进屋,余光瞥见张婶努了下嘴,有点不高兴似的。宋希文上门,经常给张婶带小礼物,他嘴巴甜,出手又大方,因此张婶认定了他,便觉得其他男人都是图谋不轨。
冯少杉神色灰暗,不带一丝意气,洛筝由此判断接近最后一步了,反而镇定下来,犹如跋山涉水后,看见远山的轮廓,微微含一丝满足,更多的还是倦意,在微黄的灯影里晃动。
照着规矩,她先上了茶,那茶才泡好,还烫。
她请冯少杉坐,但他只是站着,面朝窗口,不是要长谈的架势,显然已作了决定。
“你是……真的要离?”
一开口便直扑主题,大概也是认为说别的话都没意义了。
洛筝心口轰轰跳着,她竭力使自己平静,点头称是。
他又顿了会儿,随后从公事包里取出离婚协议书,当着她的面把字签了,也不递给她,就往桌上一搁。
“律师房我不想去,后面的事你自己办吧,有问题可以找梅庵。”
几句话说得冷冰冰的,再无一丝热度,对她失望已极。
洛筝没敢当着他的面去看那协议书,只僵僵地站在原地,等他离开。到了门口,少杉单手扶着门框,又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她脸上。
“以后遇上麻烦……还是可以来找我。”
似乎还有话,但他打住了,深深望她一眼,疾步离去。
那一眼洛筝瞧得分明,没有憎恶,没有怨恨,竟是担忧与不舍。她后悔与他对上这一眼,平静的心湖又起涟漪。明明该觉得轻松,却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洛筝给乔樱去了封感谢信,不到半天就收到回信——祁静充当了信使,乔樱祝贺她顺利解决了婚姻麻烦,又恭喜她在剧作上取得的成绩。
洛筝边看边笑着对祁静道:“从前我错怪了她,小肚鸡肠的人是我。”
宋希文又出现了,提议给洛筝庆祝新生,依然只有他们三个人。洛筝并不想用这样的名义,但祁静坚持说,费了好大劲儿才解决,值得纪念一下。这回是祁静做东,宋希文没有反对——洛筝离婚,他来庆祝,的确有些不妥。
席上,祁静快快乐乐地对洛筝道:“我要认你做姐姐,你愿不愿意?”
洛筝笑了,“我现在是孤家寡人,茕茕孑立,正愁没个亲人呢!”
“我也是啊!以前没觉着什么,可是见了你,特别投缘,想如果有一个这样的姐姐,日子过起来会更滋润些吧!”
宋希文打了个哆嗦,作肉麻状。祁静瞪他一眼,忽然笑得更加甜蜜,“不如再认个哥哥吧,咱们三个在一起都习惯了,往后兄妹相称,彼此照应,多好!”
宋希文道:“哎今天是为什么吃这顿饭来着,好像不是为拜把子吧?”
祁静乐不可支,“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乐意!不过你是老板,得给你留着面子,我就不说破啦!”
宋希文举起自己的杯子与祁静的杯子轻轻碰一碰,笑道:“跟你认识这么久,终于也懂事了,呵呵,难得!”
他又举杯,打算提祝酒词,想了半天,只得一句:“今儿高兴,来,喝一个!”
祁静使劲朝他翻个白眼,“等等!我要恭喜我姐姐——”
“嗬!适应力真强!”宋希文打趣她。
祁静不理会,继续说下去,“终于获得新生,唔,新生活的大门已向你敞开,这可不是一句空话,自由、独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还有经济实力,现在你都有了,以后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宋希文呷着酒,淡淡道:“绝对自由是不存在的。”
祁静不高兴,“你就非要泼我冷水?”
“小祁你吧,骨子里就脱不开浪漫主义的想法,喜欢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
洛筝替祁静解围:“以后我只想好好写故事,日子不会过得多复杂。”
她放下酒杯,一口没喝,微微攥着眉头。
祁静和宋希文不争了,一起转过头来看她,“你怎么了?”
“没事。”她勉强笑一笑,见两人盯着自己的杯子,只得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真心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