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当晚,宋希文就在维多利舞场,而从维多利舞场到兴源大厦,步行只需五分钟,跑步前往所需时间更短,三分钟足够——羽田亲自作了测试。空屋在八楼,坐电梯算上等的时间,约两至三分钟,如果走楼梯,时间也差不多。
枪可以提前架好。人进了空屋,只需等待猎物出现,然后瞄准、开枪(等候加行动,算三分钟),再返回舞场(五至八分钟),如果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妙计算且行动也在可控范围内的话,那么全程所需时间约在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之间。
羽田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了古川,并道:“当然,这只是理论上估算出来的作案时间,实际情况应该要复杂一些,所需时间也会更长。我们姑且按照二十分钟来作假设,我需要你尽快查明,宋希文当晚有没有远离过大众视线?如果有,大概多久,又是在哪个时间段?只要他独处超过二十分钟,我就可以肯定,他绝对是第一嫌疑人!”
来的路上,羽田向古川介绍了一些宋希文的情况,尤其强调了宋希文是江湾俱乐部神枪手这一点。
古川对他的推断十分钦佩,但仍有疑问:“宋怎么确定姚梓谦何时从楼里走入大院?他应该需要提前在空屋里等吧?等待的时间是不可控的,那么时间上,他失踪绝不止二十分钟。”
羽田微微一笑:“你可知道,姚梓谦到特务处见的是谁?”
“河本少佐。”
“没错!河本君是出了名的守时大神。你跟他开过会,应该清楚他这个特点,不迟到不拖延,每次都准时散会。”
古川沉吟,“所以,凶手可能提前知道了会面计划,才安排了这次谋杀?”
“我认为是这样!”
“那么凶手又是怎么知道这个会面安排的?”
羽田很肯定地下判断:“有内应。这个内应,必须能够掌握姚梓谦的日常行程。”
古川半张着嘴,连连点头。
终于在嫌疑人上有所突破,羽田心情好了很多。
“古川君,你对时间的质疑也有道理,其中必定包括伸缩性,二十分钟只是一条底线,一旦宋希文失踪的时间超过这条线,那么他的嫌疑是无论怎样也洗不掉了!”
“明白了,我马上去查!希望结果能如我们所愿!”
羽田面露得色,“我认为不会差太远!”
书房门打开着,凤芝有些诧异,以为冯少杉还没去药堂,时候不早了。
她走进去,里面没人,地应该刚扫干净,隐约能嗅到一丝尘土的气味,窗户也开着,想是透气。书桌上东西照样很多,砚台、笔墨、书籍,都已整理妥,分门别类摆着——湘琴的功劳。
书籍下压着一张报纸,很突兀,她抽出来看,心怦怦跳起来,竟是那篇报道,原来少杉还是知道了。
也是她傻,少杉在外面做事,消息岂不比自己灵通?
“姨奶奶——”
湘琴站在门口,拖长一点声调,压制住了诧异,也许还有不满。凤芝略恼了一下,洛筝在时这书房对家里其他人便宛若禁地,她走了,这特权莫不成还给一个丫环继承了?
凤芝搁下报纸,什么都不解释,笑笑说:“正好找你有个事,来,咱们坐着说。”
她径自往椅子一坐,看见湘琴眼里诧异更甚:正夫人走了,一个姨奶奶居然蹬鼻子上脸,俨然是这家的女主人了?
凤芝只当不看见,照着自己思路道:“我记得你比我还大一岁,今年该满三十了吧?”
“嗯。”
湘琴耿直地站着,凤芝也随她。
“二爷和我提了几次,说有合适的人家帮你留意着,眼下就有这么一户,我前两天打听明白了,人你也见过的,就不知你乐不乐意?”
湘琴低下头去,脸都没红一下。
凤芝把恼恨藏在心里,面上照旧笑盈盈的,慢条斯理道:“就是常来咱们家送米那户人家的儿子,去年媳妇生病没了,家里惦记着给他续弦,人很老实,长相你反正见过,挺周正的,家里开米行,也算殷实。”
不出她所料,湘琴脸上的神色陡然间活络起来,甚而有了些羞涩,敌意也消退掉大半,显然愿意,但依然不吭声。
“你总不至于一辈子留在冯家伺候人,当然二爷宽厚,便养你到老也没问题。”顿一顿,凤芝又道,“可咱们女人,当然还是有个自己的家才真正有了靠,什么都不算白干。”
推心置腹的语气,也是胜利者的姿态。
因为洛筝,湘琴一直存着与她较量的心理。这一回,凤芝要以德报怨,彻底把湘琴收服,只要湘琴嫁出去,她从此在家里便少了一个触目的存在。
凤芝轻轻叹息,再添一把火,“我是一直不明白,你家小姐为什么不带你走,陪着她这么十几年,哪里就狠得下心来舍得……”
湘琴红彤彤的脸白了一些,凤芝心知自己这一刀戳得准——少杉虽然善待湘琴,可在冯家其他人眼里,她就是个被自己主子抛下的丫头。湘琴自己心里也明白。
凤芝没再说下去,转而又道:“既然二爷嘱咐了我,我便当桩大事来办,说了这么些话,你也该给我个态度不是?”
“湘琴……听凭姨奶奶作主。”
是个聪明丫头。凤芝在心里笑了一下,这笑意很快爬上她的脸庞。
“那咱们说定了,我这就张罗去。”凤芝走到门口,没有回头,用很自然的语气道:“这些日子你照顾二爷很辛苦,今天晚上就早点歇着吧,二爷我来服侍。”
湘琴垂着眼眸,心里明镜似的,点点头说:“谢谢姨奶奶。”
冯少杉约宋希文在茶馆见面,两人面前各摆一杯清茶,长话短说的架势,宋希文有些落寞,不像平时那么眉飞色舞了。
“我找了那家报纸的老板交涉,咳,他答应不再销售,但已经卖出去的很难再收回。”
这是他第二回跟人解释,上一回是向祁静,她又拍了他的桌子。洛筝早就不理他了,四面楚歌也不过如此。
“这件事,责任全在我。”他动了动身子,想使自己坐得舒服些。
冯少杉不接茬,反问:“你带她去那地方干什么?”
“散心。”
冯少杉手里拍出另一份报纸,直推到宋希文眼前,“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有一点,别拿洛筝当枪使!”
报纸上印着姚梓谦被杀的新闻。
“你也认为是我干的?”宋希文啼笑皆非,“是从羽田嘴里得来的消息?那家伙最近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盯着我不放。”
冯少杉神情不耐,“我不关心是谁干的,但不能牵扯上洛筝……”
“这件事根本与我无关……”
“你不用跟我狡辩!”冯少杉打断他,手指用力叩那张报纸,眼中含着怒气,“羽田既然盯上了你,必会查你个翻天覆地,包括所有与你来往的人,洛筝往后还能有安宁日子过?!”
“冯先生,人不是我杀的,羽田即使想抓我,也得有证据。再者,如果他敢乱来,我会保证洛小姐的安全。”
“你拿什么保证?”
拿命。宋希文在心里道,但他没有说出口,对面的人脸色已十分难看。
冯少杉突然沉声道:“欧老并非万能,别指望他会事事替你兜着。”
他去查过宋希文的底,疑点很多,虽不能掌握他确实的身份,也能料到绝非仅仅是报社老板那么简单。
“我还是那句话——你离她远点!否则,早晚会害死她!”
宋希文倏然之间变了脸色。
冯少杉临起身前最后道:“没错,我和她确是离婚了,但不等于她可以任你们摆布。只要她受到一点伤害,我保证,会十倍还回去——不管你们这些人持着怎样崇高正义的理由!”
宋希文在那条巷子里来回走了不知多少圈,就是鼓不起上楼的勇气。夕阳下沉,青石板路面上的反光渐次被收敛,天一点一点暗下来。
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倏然回眸,洛筝正朝他走来,一定是张婶向她报告过自己的行踪。他站在原地不动,心里第一次涌出怯意,仿佛即将面临永别。
到了跟前,洛筝直截了当道:“报纸我看过了。如果你是来道歉……我接受。”
她听上去不像在生气,宋希文却反而更难过,低着头轻声说:“对不起。”
洛筝也神色黯然。
“你和小祁给我带来过许多快乐,还有帮助,尤其你还两次救过我,我很珍惜这份友情。可你的交际圈太复杂,不是我能理解得了,就像那天的事,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不出话来。
“以后我们可以见面,但只限于工作方面,私底下,请你别再来找我了,成吗?我希望你能理解。”
这是她第二次说出类似的话了。
宋希文始终低着头,像在和自己较量,神情是忧郁的,也和往日大不相同,洛筝突然心有不忍,恐怕自己话说重了。他是给她带来过麻烦,可帮她的时候更多,现在就为自己受了点委屈,便要将他一脚踢开,连朋友都不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但那样的事如果再来一次呢,她还会受得了吗?
宋希文终于开口,沮丧的口吻,简直不像他自己。
“那天的事确是我不好。你放心……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你自己,多保重!”
不等洛筝说话,他已经转过身去,甩开步子,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暮色里。
凤芝坐在桌前发呆。
扶正的事老太太再没提过,想是一时戏言,阿芳有次向她暗示,老太太的意思,很可能会给少杉另娶,如今待嫁的小姐们不知怎么特别多,冯家又是这样的排场和地位,来提亲的更是络绎不绝,只不过老太太照顾她颜面,不让她知道罢了。
凤芝先是恻然,转念想,任是谁进门,少杉的态度摆在那儿,不会跟新夫人特别亲近,两边保持平衡,反能相安无事,怕就怕他还转念头想让洛筝回来,他打小便是固执的人。
这么想着,凤芝心里的结疏松了些,她宁愿少杉再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冯少杉走进来,不期然看见凤芝在,一瞬有些尴尬。与洛筝离婚后,他便一个人睡在这间厢房里,自虐似的。
凤芝以前还有老太太给撑撑腰,但老太太知道儿子的秉性,这个婚离了已属不易,不敢逼太急。
她把委屈都藏心里,打起精神来,含笑问少杉:“你饿不饿?我让厨房炖了皮蛋瘦肉粥,一直温着。”
“不饿……有点累。”
“那我给你去放水洗澡。”
少杉张嘴想说点什么,凤芝一扭身忙活去了。
洗完澡,凤芝还待在他房里不肯走,少杉又没法撵她,踌蹰再三,只得道:“那就……睡吧。”
起初他不太习惯,独自睡了这么久,突然床上又多一个人,虽然凤芝躺在他身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想了会儿要处理的麻烦事,眼皮渐渐沉重,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到细微的啜泣,仿佛一只蚊子打耳旁飞过,他一惊,清醒了,手伸过去,试探地唤一声:“凤芝?”
这一叫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哭泣声哗啦一下全涌出来,冯少杉手足无措。
“你怎么了?别哭啊!有什么事告诉我。”
心里何尝不清楚她的委屈,见她只是哭,不理会自己,尴尬了会儿,才喃喃解释,“这一向事太多,觉得累……”声音低而窘。
但并不能解决问题。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侧过身去,开始吻凤芝,努力振作,重拾旧情,直到她不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