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季礼一声叹息,“他们再这样硬搞下去,恐怕我离开上海的日子也不远了,要想站中间越来越难。上一任理事长刘慕云上任未及一个月,连着收到三封包子弹的信,家里的花园还起爆了一颗炸弹,不得不辞职走人,惨淡收场。这个位子不好坐,少杉你务须多加小心。”
冯少杉听他说得空泛,并无实质性帮助,便不愿多谈,草草几句谢过,转去说正事,他掏出一摞单子交给欧季礼。
“前月您托运的货物均已到港,这是签单,您核对一下。”
上海自封锁以来物资奇缺,以农产品和原料为最,欧季礼看中这是个发财机会,便打通关系与内地取得了联络,偷偷做起生意来——将上海的轻工产品运出去,再将所缺物资运进来,与跑单帮无异,只不过规模要大得多。他习惯了顺风借势,也是出于减小风险的考虑,照例不组织自己的运输队,只与有船队的商家合作,分别买下席位,供自己支配使用。日本当局也清楚这些勾当,只是他们自己也有利益掺合其间,自然都睁一眼闭一眼了。
“不必了!”欧季礼笑着摆手,将签单撂在一旁,“东西交托到你手里,我最为放心——对了,那两箱洋酒走的时候记得带去,英国货,藏了两年多,被我打听到,全要了来,请客送礼都用得上。”
两人客气一番,欧季礼掏出张单子,“这是下月要托你转运的货物,什么时候走还是老规矩,你来定,定好了通知老唐。”
冯少杉没点头,也不伸手去接。
欧季礼略略一怔,“莫非有什么问题?”
“少杉有个不情之请。”
欧季礼把单子搁下,神色郑重望着他,“但说无妨。”
“欧老的事业应该不光在上海一地罢,可否想个法子将宋希文调至别处?”
欧季礼再度一愣,急问缘故。
冯少杉道:“说出来不怕欧老笑话,去年我太太与我闹离婚,宋先生从中’出力’不少,还在报纸上与我大打笔墨官司——我们冯家经营明善堂多年,从未出过如此大的风头,老母亲气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今年因为张龛仪的事宋先生再度上报纸,又将我太太牵扯进去。我屡次劝他收敛,奈何宋先生我行我素,如今俨然是我太太寓所的座上宾……倘若欧老处在我这个位置,不知会作何感想?”
欧季礼早就听闻冯少杉离这个婚实属情非得已,在这件事上,他对宋希文也是心存不满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干吗要掺合进别人的婚姻里去?
且少杉是极爱面子之人,很少对外人提及家事,此刻竟能对自己坦率直言,欧季礼不免喟然点头道:“我明白了。希文是年轻人心性,言行难免随意了些,我也说过他不止一回……但要将他调离上海非我一人能做主。”
他蹙眉沉思,“不过少杉你放心,我的话他听不进去,自有人能教训他,所谓一物降一物,哈哈!”
“那就有劳欧老了。”
洛筝把衣服摊开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裁剪。
宋希文坐一旁看着。看一眼衣服,再看几眼她的脸,有时视线也落在她手上,两只净白纤细的手缓慢操作着,每推进一步都充满迟疑和谨慎,然而又不会止步不前。她微微弯着腰,粉蓝色薄呢旗袍在腹部形成细微的褶皱——他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那里停留过久了,赶忙移开,她身上的每个细节都令他着迷。
“小祁说你昨天接了欧老的电话后,脸色煞青,难看得不得了——你是不是得罪欧老了?”
“没有啊——这小妮子真是,什么都跟别人说!”他提起来有些愤愤不平。
洛筝笑着瞟他一眼,“我是别人么?”
宋希文瞧得骨头都酥了,当然不可能告诉她欧季礼打电话的目的无非是想拆开他俩。欧老平时很少管这种闲事,显然有人施加了压力,宋希文自然清楚是谁。
“冯少杉要出任商会理事长,你知道吧?”他故意在洛筝面前提,有些幸灾乐祸,想出口恶气。
洛筝笑容淡了些,“听说了,他也是身不由己……现在上海还有那种,那种机构么?对付帮日本人做事的人。”
她不忍心将少杉与“锄奸队”联系在一起。
宋希文立刻就后悔了,她那么担心冯少杉。
“有是有,不过看做什么,也分人。冯老板口碑人缘都好,也许有人指望他上台后能起到平衡斡旋的作用,毕竟总要有人去坐这个位子。再者,他防范工作一向布置得周密,想找到下手机会也不容易。”
洛筝听得眉目舒展,神情顿时明朗。
宋希文盯着她问:“你是不是对喜欢的人都这么操心?”
“是。”她连考虑都不考虑。
宋希文心有不甘,“如果哪天我出事了,你会不会伤心?”
“会。所以你要好好的。”
他笑得眉眼耸动。
“你笑成这样做什么?”
“你刚才说喜欢我。”终于被他占到个便宜。
洛筝正愣神,宋希文忽然探身过来,在她面颊上飞快啄了一口,她未及有所反应,对面的人已经一跃而起,冲到阳台上去了。隔着窗户,她听到一声油亮的口哨,那只欢快淘气的云雀。
洛筝没有恋爱过,对冯少杉的感情一开始就是不确定的,好奇更多一些。也是后来他对她实在好,少女时代那点似是而非的情绪才跟着甘美起来,有点追加式的马后炮,倘若她没嫁他,或是他对她不好,那些朦胧的回忆大概也会随着岁月流逝悄悄消失吧?
她现在明白了,主动争取和被动接受是截然不同的,因为自己能掌控,凡事确定。看什么都像渡了层光,她心里亮堂堂的——阳光照进了宽敞的客厅。
宋希文看看时间,对洛筝道:“别忙活了,咱们该走了。”
他为洛筝约了书商谈出版,是他一个有点交情的朋友,不过口气还是含糊,如今纸张属于稀缺品,出版小说又挣不了太多钱,出版社选题时格外谨慎。他特地请那位刘向忠吃晚饭,希望能在饭桌上说动他。
洛筝一直想出一本自己的书,《姐妹》话剧大热时,倒是有过计划,但拖了很久,主要是她在篇目选择上与编辑无法达成一致,终于付梓时,她又突遭牢狱之灾,成书一事便又化作泡影。
宋希文是最会交际应酬的,饭桌上笑声不断,但那刘向忠依然神色犹豫,始终不肯吐口,中间宋希文去上洗手间,刘向忠忽然向洛筝建议道:“其实聂小姐如果愿意写一写自己的故事,说不定会有市场。”
这显然还是张龛仪事件留下的余波,迎合小市民的猎奇心态,洛筝婉言拒绝了,刘向忠便没再说什么。
宋希文刚走出包房,迎头就遇上羽田带着几人从对面过来。
羽田皮笑肉不笑,“宋先生,真巧,又碰上了。”
宋希文回以同样的笑容,“你也看到了,世上的巧合多得让人难以相信。”
羽田身边有个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宋希文,他觉得了,也回望一眼,典型的日本人,中等个头,结实的身板,嘴唇上留着一字须,戴副圆溜溜的金边眼镜,没有丝毫特别之处。
宋希文跟羽田没什么好说的,很快便各走各路。
竹内正谦问羽田:“刚才这人是谁?”
“一条泥鳅。”羽田哼一声,见他一脸深思,便问,“你认识他?”
“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羽田来了精神,“在哪里?”
他派人跟踪了宋希文一个月,没有任何收获——
“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不是豪华会所便是赌场。”胡庆江向他汇报时,多少有些气馁。
“都见些什么人?”
“牌友,还有女人,交际花,或是一些有钱人的太太、外室。这些女人都爱找他去打麻将。哦,还有冯少杉的太太,他也常去见她,大概起了色心。报社倒是去得最少的,就是个不务正业,喜欢吃喝玩乐的家伙。”
竹内细细思索一番,遗憾地摇头,“没印象,也许是我看错了。”
羽田正色道:“竹内君,任何与此人有关的事,只要你想起来什么,务必请随时告诉我!”
“一定!”
他们进了最贵的那间包房,是间日式构造的房间,夏臻襄和冯少杉已在此等候多时。
自从在爱丽丝酒吧吃过一吓后,夏臻襄足足有大半年没敢涉足公共场所,但这次是日本人邀约,他推拒不得,终于出来露面。这家位于法租界的吉祥饭店虽是中国人开的,但里面有几个日本人长包的房间,是特务处在租界活动的秘密地点之一,安全措施做得严密。
夏臻襄又强拉了冯少杉一道来,冯少杉欠他人情,也是不能不来。
“说是要介绍个新朋友给我认识。”他向少杉解释,“竹内正谦——最近刚从东北调来上海,和羽田是同乡。”
夏臻襄叹口气,又道:“其实还不是要为他同乡跟我讨一份好处?不要白不要。”
冯少杉不语。
“我知道你不乐意来,不过少杉兄,场面上的事该对付还是要对付一下,不必当真便是了。不瞒你说,这么些人里,我只服你一个:不站队,不阿谀,做自己的本分。但人呢,该软的时候要软,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这上海,大半是日本人的天下,欧美那些洋人躲在租界里,嘴上说安全,心里也都怕着呢!日本人真那么可怕?不见得!别看他们一天到晚谈武士道精神,呵呵,酒,钱,还有女人面前也软成一滩稀泥!说来说去,都是人,来中国为什么,还不是享乐,捞钱嘛!”
冯少杉喝一口茶,朝他笑笑,依旧没话。
夏臻襄又道:“我也知道运烟土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谁让我不争气,被家里赶出来,没本钱干点正经事呢!可就这样也总好过当个落魄儿。这世道,只认钱呐!少杉,你马上就要出任商会理事长,跟羽田搞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将来许多地方都能帮得上忙。”
不得不说点什么了,少杉道:“多谢夏兄提点。”
“哎!跟我客气什么!说起来,我的命还是你们冯家救下的。”
冯少杉有些意外,从未听说过这回事。
“那一年我也就七八岁模样,误食了佣人喂的不洁之物,染上很莫名的病,大夫看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见好,昏迷不醒睡了近一个月,家里都准备给我办后事了,奶妈不死心,找了你父亲冯老先生来,是他给开的方子治好了我。这些年我一直记着。所以啊,只要是你们冯家的事,能帮的我一定帮!”
冯少杉再次道谢,这回语气真诚了不少。
移门呼的一声拉开,羽田带人走进来,嘴上大呼小叫,“夏先生,能够请你走出家门真不容易!”
夏臻襄起身相迎,“惭愧!惭愧!羽田君请我,冒着枪林弹雨也得来——请坐!”
羽田斜睨一眼冯少杉,“怎么冯先生也来了,稀客啊!”
夏臻襄解释道:“冯先生知道今儿是见羽田先生,便说要来凑个数儿,从前你们误会颇多,希望今天看我面子,能一并揭过。”
冯少杉道:“今后还请羽田先生多关照。”
夏臻襄见他态度柔和了不少,顿时很高兴。羽田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把竹内介绍给他们,其余几人都是与夏臻襄常有来往的熟客,各自落座,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