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后羽田方对冯少杉道:“不知冯先生还记不记得杨树庭?”
少杉自然记得,洛筝奶妈的儿子,曾托他救过。
“他现在是嘉定地区的所谓游击队队长,神出鬼没,专行破坏交通设施之事,县府已贴出通缉布告,悬赏捉拿他。”
见冯少杉沉默,羽田呵呵笑道:“我恐怕冯先生那会儿是救错了人,或者,冯先生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冯少杉直视他,平静道,“也可能是羽田先生搞错了人,同名同姓者多的是。”
“我们吃这碗饭的,绝不会拿这种事出来开玩笑!”
“那人呢,你们抓到了?审了?他承认了?我怎么听说吃你们这碗饭的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冯少杉虽面带微笑,语气却咄咄逼人。
羽田眼中堆积出愠怒,“冯先生今天真是来交朋友的?”
冯少杉端起茶杯来饮一口,不紧不慢道:“冯某的确是来交朋友的,羽田先生你呢?”
这火花四溅的对话竹内听着颇觉有趣,夏臻襄则额头发汗,很是无力,不论他怎样努力,这俩人似乎就是冰火两重天,永远无法和平相处。
他插进来和稀泥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冯先生救人那会儿,这杨树庭说不定还没入匪党,所以绝非冯先生的错。”
羽田脸色僵硬,“那就是我的错喽?”
“羽田先生刚才说的也绝不会有错!人的变化多快呀,今天是良民,明天说不定就落草为寇了!他是良民的时候冯先生救了他,但不代表他成贼寇后,救他的人也要承担后果啊!”
羽田冷冷一笑,“就怕他们背地里串通一气。”
“这个绝无可能!我拿自己这条命给少杉做担保!”夏臻襄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
“哈哈,你刚才还说人善变呢!”羽田锐利的目光向冯少杉扫去,“内藤君信任你,但不信任你的也大有人在。我劝冯先生以后要谨言慎行。”
夏臻襄抢在冯少杉前面说:“不提这些了!今天咱们只谈风月,别的都撂一边!好好玩,一定要玩尽兴!”
他立刻拍拍手,把妈妈桑叫进来,“赶紧给我们叫几个姑娘来!”
“先生喜欢什么样的?”
“环肥燕瘦,都要!”
须臾,五六个女孩娉娉婷婷扭身进来,在男人们身旁依次坐下,跟羽田一起来的三个日本人刚刚还鸦雀无声,女人一到,立刻眉飞色舞,没了形状,只管搂着调笑。
冯少杉身旁也坐着一个,婀娜地偎在他腿边,给他倒酒,粉白的脸凑上来,那乌黑的眼珠子像放大了好几倍,陡然透出惊悚。他不惯这种场面,仅仅是勉强应付,羽田见他如此,又换了个角度笑话他,含讥带讽,半真半假,让冯少杉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对面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杀人魔王,毒枭,现在全都淫态百出。他正和一群自己最鄙视的人厮混在一起。
少杉心里不痛快,女人给他酒杯里刚倒满,他端起来便饮,没有多余的话,只管喝闷酒,与这房间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异常扎眼。
夏臻襄见他这样,不禁劝道:“少杉,来了这里,入乡随俗,男人出来开开心,玩几个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落到羽田耳朵里,他又来开玩笑:“难怪尊夫人要跟冯先生你离婚,原来你这个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谁知一点情趣没有,哈哈!”
少杉微微变色,垂着眼帘,置若罔闻。那女人再凑过来时,他忽然一把将她捺入怀中,动作粗鲁,不含一丝怜香惜玉之情。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鼓掌声与欢笑声。
洛筝站在洗手间的镜子面前拢了拢头发,镜中女子眉眼清亮,精神饱满,尽管明知今晚这事又谈不成了。宋希文还在与刘向忠攀交情,洛筝想着他那卖力的劲儿,心里忍不住想笑,也不无感动。
她沿走廊慢慢往回走,一名穿和服的女招待,手捧托盘,托盘里装了几碟炸天妇罗,迈着小碎步匆匆超过她,又很快停在左侧一间房跟前,移门拉开,她低眉顺眼将食物端进去。
门内放浪形骸的笑声泄露出来,引得洛筝朝里面瞟了一眼,几个日本人脱得只剩白衬衫和大裤衩,站在屋子中央跳着唱着,那声音既像哭又像笑,是扭曲的乡愁,还是极权带来的高度愉悦?
她正欲收回目光,不期然发现冯少杉也在里面,一手揽着浓妆艳抹的舞伎,一手正端起酒杯将饮,那女人蛇一样缠在他身上,仿佛想找个洞钻进去。
洛筝呆着,忘了及时走开,冯少杉仿佛有感应,一抬眸,看见是她,持杯的手顿在空中,脸色更加僵硬。
女招待退出来,移门又被拉上,所有不堪的画面也都消失了。洛筝这才如梦初醒,继续往前走,心里茫茫然,忽然很难受。
想起前阵子在宋希文答谢宴上听到的一些议论:现在只有冯少杉的船和夏臻襄的车出入自如,一个给日本人运烟土,一个给日本人运药材,谁敢拦?
“而且现在冯少杉也不容易接近了,请他帮忙,十次有九次是推掉的,人都会变啊!”
“也不能怪他,帮多了日本人要怀疑的,当然得先保住自己……”
以及,他即将出任的理事长之位。
他真的变了?
身后有移门拉动的声音,洛筝心有预感,脚步放得更慢,须臾,冯少杉微微摇晃着身子接近她。
“萱萱……你也在这里?”
她回眸,看见他含笑的脸,眼眸湿润,里面仿佛装着一片海,身上散发出浓浓的酒气。
她静静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冯少杉又问:“和谁一起过来的?”
“宋先生。”
他点点头,“还有个祁静,对不对?总是这两个人……你没怎么变,和在家时一样,怕应酬,我本来以为你会……哦,当然,变得更漂亮了。”
他用目光锁住洛筝,笑容倦怠,语气竟有些轻佻。
洛筝凝视他,“你喝了不少酒?”
“唔,应酬么,难免的。”
他也凝视她,眼神忽地有些游离,仿佛还是从前在家时晚归,听她轻轻嗔责。
“你和日本人打交道,要小心……保持点距离,别走太近了。”
到底还是担心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果然,少杉神色清醒了些,笑问:“不是说各走各路了么,你还关心我的事?”
洛筝无言以对,回转身,走自己的路。
冯少杉盯着她远去的身影,就像无数心碎的梦里那样,她与他渐行渐远。
他忽然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后悔了。”
洛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又走了几步,雾气冲入眼眶。他以前从不说后悔,即使抛了志向回国应命。
这后悔可以有很多意思,后悔没去内地,后悔与日本人合作,后悔任她出走,但洛筝明白他最切实的涵义。
她最初起念想出国时,少杉不舍得放她走,曾懊恼地说过:“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就没这么多事了——我们没有孩子,但能好好过下去。”
洛筝仰头,把眼泪咽回去。身后那样安静,她知道少杉不会追上来,一切都太迟了。
归途中,宋希文还在为出版的事想着别的办法,洛筝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只默默听着。
“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
“累了。”她轻声说。
宋希文便也沉默了。
只一小会儿,他忽然爆发:“他说他后悔了,你是不是也后悔了?”
原来她和冯少杉说话那一幕,被宋希文看见了——等她不归,怕是迷路,他急着找出来。
洛筝默然无语。
“我实在是不懂女人怎么想的,离了婚还对他念念不忘,既然那么担心他,为什么要离开他?是为了跟他赌气,还是……”
宋希文发泄似的喋喋,忽然听到洛筝的啜泣,话头一下子卡住,回头看,她果然已是泪流满面。
宋希文慌了神,手忙脚乱把车停在路边。
“哎,你别哭,我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然而泪水泄闸似的涌出来,哪能说止住便止住了。
洛筝终至痛哭失声。
宋希文手足无措,除了反复道歉,不知道还能怎样安慰她,他焦急地抓着洛筝的手,隔一会儿轻轻晃一下,小心翼翼等待暴风雨过去。
“我错了,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他喃喃忏悔着,是真的后悔了,不该如此小肚鸡肠。明明告诫过自己,要豁达对待她的过去。占有欲是人性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每前进一尺,就想再多得一寸。
到了家门口洛筝才完全平静下来。宋希文坚持送她到楼上,不等洛筝开口,又主动告辞。
他忽然变这么懂事体贴,洛筝心里觉得温暖,又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她眼睛肿得不像话,再多留他也是尴尬。
宋希文走到门口,又转回身,一手扶住门框,低声却很郑重地说:“你之于冯少杉,或许是最爱……但之于我,是唯一。”
他没去看洛筝的表情,也许是没有信心,她哭了一晚上,全是为另一个男人。
这句话分量如此之重,以至于洛筝深受震撼,竟呆在了原地,从没有男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将一颗心捧到她面前,毫无保留。
她怔怔地站了许久,等到反应过来时,宋希文已经走了。
宋希文说那些话时只想向洛筝表明自己的心意,然而无意中反倒点醒了她。
洛筝终于明白困扰自己多年的痛苦源泉,最爱和唯一。她当然想要做唯一,每个女人都想,但冯少杉不可能再给她,她已经凭自己的努力从痛苦中跳了出来,为何还要将自己重新捆起来丢回去?
以后她要好好珍惜宋希文。
他们再见面时,宋希文不再口没遮拦,凡遇到冯少杉的话题都小心翼翼绕过,大概怕再惹来一次洪水爆发。洛筝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又觉得说不出口。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她试着写宋希文的故事,写了两页,全作废了。宋希文真实而庞大,如今每次想起他来,洛筝的心就被填满,不留一点空间供她想象,没有想象,哪里能写得出故事呢!
她只得作罢,有些人只能存在于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