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邝先生陪他一起走出会堂,另有几位与会人员跟在两人身后。
“冯先生此番责任深重,细思起来,做好不易啊!”邝先生颇有感慨。
冯少杉暗道,你总算说了句实话。
“既在位上,少杉也只能尽力而为了。至于结果……”他笑了两声,表示只能顺其自然。
邝先生又道:“冯先生不必过分担忧,我们私下谈论起来,均以为冯先生要比刘慕云更适合此位,慕云兄虽有名望,而实力不足,且在当局跟前过于软弱了些。冯先生深受当局信任,往后只需多站在我们行商者一方,多多为之周旋,我们没有不支持的道理。这两方面的关系权衡好了,商会运作起来也非难事。”
冯少杉抬头,吴梅庵正站在车前等他,便与邝先生拱拱手道:“借邝先生吉言,往后少杉还需多多仰仗诸位。”
“彼此彼此!”
他转身时,越过车头正看见一个穿灰布棉褂的男子在对街疾步快走,一顶毡帽压住了半张脸,边走边把手伸进怀里。冯少杉站着没动,只一愣神的功夫,便听见“噗”的一声,胸前感觉一震,他低头望,血从里面洇出来,迅速染红了他的长衫前襟。
意外发生得极快,几乎没有反应时间,而吴梅庵始终关注着他,此刻见他中枪,立刻大声呼喝着冲了过来。
少杉左右望望,邝先生等人尚未走远,听到惊呼全部回过头来,眼里立刻也充满骇然,周围好多吵闹声,还有吴梅庵的厉声叫唤,想是对那两名保镖说的——
“回来!快扶冯先生上车!送医院!快!快!”
这天下午祁静突然打电话给洛筝,“姐,你听说了没有,冯少杉遇刺了!”
洛筝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嗓音也变了调,“他,他人怎么样?”
“没事!没事!已经抢救过来啦!说是子弹打偏了,没对准心脏。”祁静抱歉道,“对不起把你吓着了!我猜还是为出任商会理事长那个事,有人对他心怀不满——你要去看看他吗?”
她理当去的。
祁静辗转数回终于打听到冯少杉所在的医院。洛筝独自找了去,路上买了一篓新上市的枇杷,空着手去难看。
冯少杉住在三楼,洛筝才到楼梯口就被人拦住,整层楼都戒严,她报了姓名,提着篓子在楼梯平台处等人去回话。
那保镖很快回来,却是一脸板正,挥挥手让她走,说冯先生谁也不见。
洛筝思忖一下,心知是那张报纸坏事。她想把枇杷留下,可是保镖坚持要她把所有东西全带走,仿佛她会在枇杷里装个炸弹似的。
洛筝没辙,只得返身离开,下到一楼恰好遇见凤芝,她来给少杉送饭,医院的饭菜口味总不如家里做的。
“六小姐?!”
凤芝口吻很惊异,也许是觉得她脸皮厚,居然还敢主动上门?
洛筝把枇杷给她,两人退让一番,凤芝勉为其难收了,洛筝也没再坚持要上去看一眼,知道他人挺好就行了。
告辞时,凤芝咬着唇对她说:“六小姐,有句话,凤芝不知当讲不当讲。”
必定是难听的话,洛筝微笑着等。
“请六小姐以后别再来找二爷了,行吗?二爷为六小姐又上报的事,生了好几日的闷气,出门没留神才遭此不测……我这么说也许言重了,还请六小姐体谅。”
洛筝点点头,算答应了,“请少杉保重,你也保重!”
她想,在宋希文车里那场嚎啕大哭于自己是有好处的,像伤口结的痂,成熟后脱落,会有最后一次疼痛,把那些残留在体内的痛楚一次性了结。
她终于从缠绕多年的郁结中走出来——此刻对着凤芝时,洛筝赫然意识到这一点,她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个抢走少杉的女子。
“你知道有人朝少杉开枪吗?”
洛筝问宋希文,作为一名新闻人士,他不可能没听说。
“知道。”他耸肩,有点不以为然。
“那你怎么没告诉我?”
“没来得及,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不好好的么!”
洛筝有点生气,“怎么不是大事,差点把命丢了!”
“你去看他了?”
“嗯。”洛筝避开他横过来的目光,“说可能是锄奸队干的。”
“这种可能性为零。”
“你怎么能肯定?”
宋希文支吾了一下,反问:“他伤哪儿了?”
“右肩。”
“别的地方都没事?”
洛筝又气起来,“再多挨一枪就没命了!”
宋希文笑道:“可不是,一枪足矣!我觉着吧,就这一枪,八成也是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不可能吧?”洛筝睁大了眼睛,“即便不是锄奸队,也许是日本人干的呢?”
“他把日本人供奉得好好的,没道理干掉这条大肥鱼。也不像锄奸队,去年是闹得凶,日本人扫荡后这类事就在上海淡出了。”
宋希文坐下来,细细给她分析,“而且专业枪手专门往心脏打,一击致命嘛!哪有往右肩上打的。”
“打偏了。”
“那肯定要补枪,不可能只有这一个伤口。”
“没打中,打到别的地方了。”
宋希文一副你不信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他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洛筝忽然明白过来,“他不想出任商会理事长?”
“不容易,你总算开窍了!”宋希文笑,“而且据我所知,他从日本人手上救下来不少所谓的嫌疑犯,引起某些人的不满,这很危险,众口铄金,一旦他的靠山也怀疑他,他就完蛋了。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个烟雾弹,迷惑日本人。你等着瞧,这件事最后什么都查不出来!”
冯少杉出院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母亲。
经此一劫,老太太苍老了五岁,冯少杉看在眼里着实心疼,他跪在母亲跟前,“儿子不孝,让娘担心了。”
“人没事就好,是你爹爹和大哥在天有灵,全护着你呢!”
老太太轻易不落泪,经历的沧桑太多,泪泉早枯竭了,然而为了少杉,仍是数日辗转难眠,这是她仅存的儿子,丈夫生前最器重的孩子,也是冯家唯一的依靠。
“你跟日本人合作,我心里是不赞成的,但这个家既交了给你,凡事就由你作主,我不会再插手干预。你爹爹在世时最望重名声,你两个妹夫也不愿留在上海,如今一个在重庆,一个在云南,这些也都罢了。”
她抚着儿子的后脑勺,“可是绝不能伤着性命,不然我死了都不敢去见你爹!”
老太太老泪纵横,冯少杉愧意更深,捏紧了拳头,忍住内心痛楚,有些话,他没法讲得明白,即使是至亲之人,说出来了便可能成祸端。
“还是走吧,离开上海,内地即便苦些,也好过在这里担惊受怕——老二,你听娘一句,成么?”
冯少杉点头,“儿子明白。”
夜里,凤芝为他宽衣,轻声问:“真的要走?”
冯少杉道:“上海的局势只会越来越差,走是早晚的事,但目前还走不成,我手里经营着日本人的利益,没那么容易让我离开,得从长计议。”
他看看凤芝,“也许你可以和孩子们,还有老太太先走……”
凤芝手一顿,抬起头,坚决地说:“不!我要陪着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少杉笑得无奈,“哪里就这么严重了。”
凤芝泪光闪烁,“还不严重?命都差点丢了。”
她把脑袋趴在少杉胸前,伤口初初愈合,稍微牵扯到仍觉得疼,他轻轻“嘶”了一声。凤芝忙松开他。
“还疼吗?”
“一点点。”他笑笑说,“这一枪没白挨,至少商会那个位子被我推掉了。”
竹内正谦站在床前穿衣服,那女孩躺在床上,仍拿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不过已听不见哭声,只是在无声啜泣。还是个雏儿,竹内最喜欢这样的,是羽田介绍给他的,羽田了解他。
到上海不过数日,竹内已跟着羽田把吃喝玩乐的场所逛了个遍,当然是得空的时候,偷偷出来的。
和东北相比,上海简直是天堂,哪怕经过37年一战,创伤已然迅速弥合,时尚之都,繁华依旧。沉浸于此,完全想象不到战争还在持续进行中,难怪来了这里的人都不愿离开。
桌上有茶,竹内给自己倒了一杯,坐着慢慢喝。桌子靠墙,贴墙根处卷着几张报纸,他猜是给中国嫖客看的——随手抽出来,他能读中文报。
一下子就看到写宋希文的那篇报道,中国人的风流韵事。
他边看边笑,随后留意到那张双人舞的照片,熟悉之感再度涌现,虽然从报上只能看见宋希文模糊的侧脸。他试着抓住,但那感觉滑如泥鳅,一摆尾就溜了。
泥鳅。他笑了笑,羽田也这么称呼宋希文。
喝完茶,他把报纸又塞回墙根处。
一年又将走到尽头。
年末下了今冬第一场雪,早起时窗外茫茫一片,拥挤的城市好像一块原本折叠起来的手帕又被摊开了,陡然辽阔了数倍。
洛筝踏雪前往玉佛寺,给自己关心的每个人都祈了福,祈祷他们能平安度过新的一年。她许愿总是一年一许,不贪心,先把眼前过好。一生一世太长远,也奢侈。
年中时,她父亲携家眷去了香港——他早先就把生意转移了过去,只是嫌香港简陋,迟迟不愿搬过去。直到他委托的一个经理人在业务上出了大岔子,这才不得不离开上海。动身前,也差人来问洛筝,愿不愿同去。离婚风波平息了,女儿还是女儿。
洛筝没去,她关心的人都在上海,去了香港,天高水远,徒留思念。
冯少杉的事,如宋希文所料,后续果然不了了之,他乘此机会卸掉了商会理事长一职,药堂生意照做,依然是日方跟前的红人。
洛筝又有好一阵没见着宋希文了,对外说是出公差。
临走前特意来跟洛筝告别,说要出门一段日子,暂时不能来看她,也没说去哪儿,神情依依不舍的,但没再淘气胡闹,眉宇里藏着忧虑。洛筝祈祷时,第一个念及的人便是他。
出了玉佛寺,她又去看祁静。
天冷,祁静懒得出门,常常把稿子带回家审。她喜欢靠在床上看东西,用被子裹住脚,房间里生只炭炉,终日暖烘烘的,她挣得不少,但积攒不下什么钱,全花在享受的地方了。
今天却一反常态,房间里没有生炉子,洛筝乍一走进去还有些不习惯,本可以脱去棉大衣的。
祁静见了她便道:“萧萧的男朋友被抓了!”
“你是说赵昌?”洛筝记得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
“对!”祁静焦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他是重庆派来的特工,有好几起暗杀都算在了他的头上。”
“他是吗?”洛筝问。
祁静顿了一下,点头,又说:“萧萧现在到处找人筹钱,要想法子先把人弄出来。我昨晚去看她,人一下子憔悴了——她和赵昌感情相当好。”
“我手头还有些钱,也能帮点忙。”
祁静说:“你也太热心,每次都要拿出来,不过这回拿出来不一定还得了你。”
洛筝笑笑,“我无牵无挂,平时开销也少,能帮上点忙很高兴。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用处了。”
这一天忽然就忙碌起来。
洛筝回去取钱,加上祁静从别处筹集来的,都收好在祁静的皮包里,两人雇了辆车就去萧萧的住处。
屋子里已来了不少人,都是想帮忙的朋友,萧萧不断说着感谢的话,眼睛通红,以往总是含笑的脸上蒙了层灰色,像朵枯萎的玫瑰,但还是坚挺着,仿佛有一股暗中的力量支撑着她。
仍陆续有人登门,洛、祁二人将钱送到后,略坐了坐就告辞出来,中午时分,路上格外清冷,一时找不到包车,两人便慢慢走。
祁静低声告诉洛筝,“还有传闻说,赵昌的行动,萧萧也参与了的。”
洛筝震动,“她竟有这胆子么?看上去那样瘦弱。”
祁静保持着低声,“说是先由她把汉奸诱惑到约定地点,特工再出来……”她小小幅度做了个砍头的姿势。
“可是并没有抓她。”
“没证据,而且抓了赵昌,萧萧的魂也丢得差不多了。”祁静轻轻叹息,又自言自语,“如果我有那样的机会,也不会迟疑。”
语气里竟仿佛有遗憾似的,洛筝不免瞥了她一眼,祁静望着远处,目光沉稳坚毅,像一下子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