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气喘吁吁跑上来说:“哎呀聂小姐,我差点忘了,楼下廖太太早上出门前要我告诉你,宋先生打过一只电话来,约你今天十二点在一品香碰头。”
一品香也是宋希文常带洛筝光顾的地方,但凡有空,他总是亲自来接了洛筝一起去,今天显然是有事赶不过来,才让她自己过去。
洛筝叫了部人力车送自己到一品香。
有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看见洛筝下车,立刻迎上来,“是聂小姐吧?”
洛筝点头。
“宋先生到了,在包厢等你。”
他麻利地带洛筝进门,又直接往楼上走,洛筝稍微犹豫了下,但没有止步。这人面孔生,不过宋希文的确有许多朋友她没见过的,况且又是在饭店,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包厢里光线微弱,窗帘拉上了大半,有个人在窗帘后面站着,戴了顶圆边礼帽,帽檐拉得低,看不清楚脸,身材与宋希文相仿佛,但洛筝只一眼便看出他不是宋希文。
洛筝转头,引她进来的男人不见了,房门牢牢锁着,即使逃出去也没用,门口肯定有人看守——她很随意地走入了一个陷阱。
洛筝只得离那个神秘男人远远站着,这会儿再懊悔也没有用了。
“你跟宋希文,什么关系?”他有很浓的东北口音。
“……朋友。”
“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报社老板。”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我是问你,知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
洛筝摇头。
“你不是他女朋友么?这些日子天天在一块儿,你会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办了张报纸,至于其他,他什么都没和我说过。”洛筝还算镇定。
那人很从容地弯腰,拣起茶几上那把枪——直到此时洛筝才注意到那里竟一直放着把枪,他朝她走近几步,仍不给洛筝看清自己的脸,她只捕捉到一个粗略印象——这人有浓密的络腮胡。
他朝她举起枪,“说不说?”
“说什么?”洛筝嗓音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控制得住。
只听“咔嗒”一声,子弹上了膛,枪口顶在她后脑勺上。也许随时会走火,洛筝想。她不可能不害怕,可是对这突如其来的荒诞场景又能说什么呢?她连这人是谁都不清楚。
“聂小姐,我脾气不太好。”
洛筝心一横,干脆闭上眼睛,“你便是打死我,我也还是不知道。”
硬邦邦的枪口顶在她脑袋上,最冰冷无情的接触,随时可以给她的生命画上句号。
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很冤枉?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后脑勺一阵轻松,枪挪开了。
洛筝睁开眼,正看见男人往门边走。
就这么放过她了?
“你是谁?”她大着胆子问,声音高而突兀,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人仿佛没听见,开了门就走出去,又把门很随意地关上了。
洛筝这才发现心跳快得几近虚脱,命捡回来了,害怕也跟着回来了。
不过也难说,门口是不是有埋伏,等她出去再伏击,制造个恐怖新闻。
究竟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冤。
过了几分钟,她才去把门打开。门外一个人都没有,走廊里很静,一切都像在熟睡似的。看时间,十二点刚过,仿佛做了个惊险的梦。
宋希文三步并两步往楼上蹿,速度实在快,西装后摆都被风托了起来,他整个人像匍匐在半空中上来的,气急败坏,满头是汗。
两人在走廊里相遇,他眼中的惊恐还没来得及退潮,看得洛筝也毛骨悚然起来,清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确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我没事啊!”她喃喃地说。
宋希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大踏步走近,用力把她嵌入怀中。
宋希文突然消失了,不上门,也不打电话,洛筝猜是和她那次遭到恐吓有关。那天的事,他一个字不说,但显然是愤怒的。也许他瞒着自己去做一些可怕的事了,照他的脾气,极有可能。
或是他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了?络腮胡逼她说出宋希文的真实身份,那么,他的确是另有一个身份的。
“宋先生最近在忙什么,又出差了么?”她装作漫不经心问祁静。
“没有啊,和平时一样,得闲就到报社来坐坐,这一向倒是来得比以前勤快了。”
见洛筝发怔,祁静回过味来。
“你俩吵架了?”
洛筝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几天没他消息了。”
祁静想了想,从包里翻出张票给她。
“杜美公司的新大楼今天落成,晚上有个庆祝酒会,我们报社也收到几张请柬,宋先生和杜美的老板有交情,今晚一定会去。”
“你不去吗?”
“我跟朋友约好了有事,去不了了。”祁静用小勺搅着咖啡,“真想去看看你怎么教训他。”洛筝笑道:“我不会教训他,只想知道他好不好。”
酒会上的客人洛筝一个都不认识,她取了杯饮料,沿大厅的窗户慢慢绕着圈走,既像在看风景,又像等人,不那么突兀——找地方坐定了等太惹眼,也不想有人来搭讪。
来的宾客足有百多位,到处都是驻足交谈的人,食物和饮料比较粗糙,不过物资严重匮乏的时期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即使杜美是大公司,不缺钱。
宋希文进来时臂弯里挽着个年轻女子,身材高挑,火红色抹胸长裙曳至脚踝,烫过的短发上压着黑色礼帽,额前坠下一绺刘海,黑色网格面纱半遮着脸,遮不住的是神秘感与傲慢,与宋希文走在一起,两人均是容貌出色,堪称一对璧人。
许多人上前与他们打招呼,宋希文忙得无暇四顾,洛筝就站在窗边一道圆柱子后面打量他,这时候的宋希文对她来说突然就有了距离感,如果她是初次见到他,也许会编得出故事来,故事里自然少不了林维嘉——她刚从旁人议论里听来的,上海交际圈里的名人。又一个张龛仪。
后来,两人在主人的鼓动下跳起舞来,跳的是难度很高的华尔兹,但他们配合得非常棒,宾客自觉把舞池中心让给他们,连洛筝都看呆了,宋希文说过他跳舞不错,居然不是吹牛。
看了好一会儿,洛筝才悄悄走出去。
天色尚未完全转暗,可以看清新落成的大楼前面有一片草坪,鲜嫩的绿色,一块连着一块,排布痕迹明显,也亏他们怎么弄来的,太奢侈。
这时候离开刚好,再过一会儿走出去,街上就黑黢黢的,不安全了。可她驻足不动。
终于听到脚步声,洛筝回眸,宋希文从里面走出来,手插在裤兜里,有些不情不愿似的,到了跟前,垂着脑袋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
她如此直接,倒令宋希文措手不及,他把脸转到另一边去,不给洛筝看自己的表情。
洛筝笑了笑,问他:“你说过的那些话,这么快就不作数了?还是你习惯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
他呼吸急促,“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沉默。
洛筝等了一会儿,叹口气,“这是你最终的决定了?”
宋希文语气艰难,“我想过了……我们,也许,的确……不合适。”
洛筝注视着他,“但愿你真是这么想的,而不是有别的原因。”
她走下台阶。
宋希文望着她离开,与他相距越来越远,他心里的一个洞也变得越来越大。他忽然冲下去,追上洛筝,拽住她一条胳膊。
“你不怕吗?”他神色激动。
“怕什么?”
“和我在一起……也许会有危险!”
洛筝想了想,道:“我从前的生活有少杉保护,什么都不必怕,可我过得一点也不好。离开他以后,虽屡遭险境,我笑的次数反而比从前多。哪里没有危险呢?或者面对外来的危险,或者面对自己内心的,我想要内心安宁,宁愿接受外面的危险——活着不开心,死又何惧?”
“如果有天我连累你呢?”
“我不怨你。”洛筝靠近他,“不要擅自替我作选择,除非是你自己不想。”
他动摇了,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令洛筝不忍,也许他做不了的是他自己的主。她退开些,想走了。
宋希文粗鲁地咒骂了句什么,用力把她拉进怀里,嗓音嘶哑,如被火灼过。
“你赢了!”
他低头吻洛筝,不再是小心翼翼的举止,他不顾一切,蛮横而用力,像一场暴风骤雨倾泻在洛筝身上。
从前他一直觉得洛筝柔弱,宛如瓷器,需要小心呵护,唯恐磕着碰着。现在觉得她不是柔弱,是柔韧,有芦苇般的韧性。
洛筝知道自己再也写不成他的故事了。
回去的路上,洛筝问宋希文:“那人是谁?”
她指恐吓自己的络腮胡。
宋希文说:“我以后告诉你。”怕她多心,又加一句,“他是我唯一的亲人——除你之外。”洛筝笑笑,又问:“你原来打算怎么和我分开,就这样一声不吭?”
“找个女人,假装代替你。”
“你觉得对我有用吗?”
他想一想,老实承认,“没用……对我也没用。”
虽然这么说,宋希文眼底还是浮起淡淡的忧虑。洛筝把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们的事又上了报纸,宋希文也很无奈。
“我以前常开玩笑说,写娱乐八卦最安全,也有市场,都被他们学了去。”
洛筝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常出门,而且报上配的不是我的照片。”
报道旁边附了张小照,宋希文和林维嘉跳双人舞,两人都是侧面照,弯着腰,垂着眼帘看地面——同行还算给宋希文留了点面子。
宋希文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笑,“跟着我,脸皮都变厚了!”
“这个林维嘉怎么办?”她故意揶揄他。
“逢场作戏嘛,呵呵。”
“那张龛仪呢?她拿枪威胁你也是做戏?”
宋希文一脸尴尬,“又是小祁和你说的?”
“别转移话题。”
“咳,那个是真的,但张龛仪人不坏,能说得通道理。”讲到这里,又不免苦笑,“可惜这姑娘性子太烈,常常让人措手不及。”
两人同时想起在维多利舞厅那一幕,洛筝道:“爱情本来就不是讲理的事。”
宋希文已恢复自如,笑道:“对呀!所以她泼了我一身酒!”
正式上任商会理事长一职前,冯少杉先照着名单下帖,要与商会新成员预先开个洽谈会。这张名单也是在日方操纵下拟定的,不少成员与他一样并非出于自愿。
没想到人来得很齐,许多都是冲他面子来的,做皮货生意的邝先生充当代表对冯少杉道:“若是换一个人主持,今天肯定来不了这许多人,大家知道冯先生务实,又清楚商会运作的必要,能够由冯先生来坐这张位子,我们都是服气的,也相信冯先生能为大家谋福利!”
众人均点头称是。
冯少杉拱手道:“多谢诸位抬爱。”心里清楚这是欲抑先扬的路数。
邝先生取出一张单子来,又道:“去年南市、闸北的贸易稍有缓转,当局便迫不及待开出这许多税率项目,导致一批中小商户不得不关门歇业,或干脆转为地下,生存艰难。所以我们综合各方意见,对这些税收项目作了整合删减,还望冯先生能代为与当局斡旋。目前各地经济虽有所繁荣,实则仍然脆弱,税率一压,负担愈加沉重,唯有减税才能提振经济,至于当局欲纳之税,譬如育林取木,重点还在一个育字上,先育方能后取啊!”
冯少杉心里苦笑,日方如此急迫地要将商会组织起来,无非为了钱,将来的税制只可能扩大,断无缩减之理。他还没上任,就先被来了个下马威,这条路果然从一开始便充满荆棘。
不过他并未反驳,而是爽快地从邝先生手上接过单子,郑重点头道:“少杉一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