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困乏不已,却迟迟难以入眠,好容易闭上会儿眼睛,又噩梦不断,折腾到凌晨方睡得安稳了些。
醒来时天已大亮,洛筝看了眼时钟,快九点了。她忙从床上爬起,湘琴正好推门进来。
“小姐你醒啦?早上二爷来过,你还睡着呢,他不让我叫醒你。”
“他说什么没有?”
“让小姐好好休息,别的没说什么。”
洛筝点头,取了衣服准备自己穿,湘琴赶忙跑上前,“我来!我来!”
“我自己穿吧。”这么久不让人服侍,洛筝早不习惯了。
“那我给你梳头。”
洛筝笑道:“也我自己来。”
湘琴无所事事,有些怏怏的,洛筝见状,便道:“麻烦你给我泡个热水袋,今天有点冷,等吃了早点我想写东西。”
“哎,好!”湘琴高高兴兴走出去,到门口又转身,“小姐,早点还是粥加白馒头吧?我跟厨房说了你爱吃清淡的。”
“嗯。”
洛筝在卫生间里洗漱,窗外传来鸟鸣,是几只鸫鸟躲在一棵香樟树里啼叫。这地方安静得像与世隔绝了一样,然而想到祁静,焦虑症又发作起来。
她穿上外套,打算出去散散心,门口忽然出现个娇俏身影,不像湘琴,洛筝很快看清,来的是凤芝。
洛筝尴尬极了,眼下这情形,真是说也说不清楚。凤芝比她镇定,手里捧着些衣物。
“二爷说,您要在这住上一阵,我给找了几件干净的替换衣服,兴许能派上用场。”
洛筝忙请她进来,道了谢,接过衣物放在床上,“太麻烦你了。”
凤芝的视线不经意似的在房间里一览,随即又收回。洛筝猜到她心思,也明白送衣服不过是借口。
“我有个朋友叫日本人给抓了。”洛筝解释。
“我听二爷说了。”
“日本人还去我那里胡搅,幸亏少杉及时赶来。到这里暂住没别的意思,怕日本人再找我麻烦,等这件事过去,我会立刻搬走。”
凤芝目光闪烁,脸上是认真倾听的神色。
“而且少杉在日本人面前说得上话,我想请他帮忙打听一下我朋友的情况,即便没法干涉,知道一些,心里总踏实点。”
“是这么回事。”凤芝频频点头,“六小姐的忙二爷肯定要帮的。您在这儿住着,有什么需要找湘琴,再不然让他们给我带个话,我给您亲自办。”
洛筝再次道谢,凤芝也没多留,稍坐了坐便走了。
湘琴把早餐端进来,扭头看看外头,问:“刚才姨奶奶来了?”
“嗯,给我送几件衣服过来。”
湘琴嘴一撇,嘀咕,“盯得可真牢,二爷不可能跟她提小姐住到这里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她耳朵里去了。”
她与洛筝又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情谊立时复苏,好像又回到从前在冯家时那种微妙的情形里去了。
洛筝道:“别这么说,凤芝是少杉的太太,来看看天经地义。”
“吓!什么太太!不过一个姨奶奶罢了!小姐你走了以后,二爷都不到她房里去的,是她自己……”
“湘琴!”洛筝及时打断她,嗓音严厉了些,“不要在背后这样议论别人。”
她一向知道仆佣们会在私底下嚼主人舌根,只是没料到湘琴也会是这副嘴脸,也许她是在为洛筝打抱不平,却令洛筝胆寒——当年她在冯家当少奶奶时,又有多少人在背后为凤芝打抱不平呢?
不问因由,盲目同情弱势方是一种普遍心理,然而却含着满满的误解与恶意。
湘琴的脸一下涨红了。
洛筝放柔了语气说:“我跟少杉离婚了,凤芝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就是他太太,况且,我现在也有了男朋友。”
“男朋友”是个新鲜时髦的词语,还是说给保守的湘琴听,她看见湘琴脸上起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尴尬,她自己也尴尬,为不得不把这种隐私说出口,可这是堵住是非最快捷的办法。
湘琴愣愣的,好像再不认识她一样。
洛筝坐在床沿上,“你是不是觉得,既然这样,我就不该接受少杉的照顾?”
湘琴摇头,机械性的,心里也许就是那么想的吧?人的本能比人本身更势利。
“少杉是重情义之人,是我辜负了他。”洛筝叹口气,“但愿将来我能还他这些人情。”
新蒸的红豆糕出笼,凤芝亲自切了一盘给老太太送去,今天阿芳也在,正陪老太太说话。
“他怨我呀,怨我把六小姐逼走了,我这一向睡都睡不好,想起来就气。”
长桌上一盆兰花晒不到太阳了,凤芝放下盘子,去将那花挪个位置,借故晚些进去。
阿芳劝老太太道:“少杉不是从小就这样呀!觉得一样东西好,就再瞧不上别的了,抓在身边不肯撒手。书读得好的人总有点痴气相。好在已经离了,等日子长一点,总会淡掉的。”
“我就怕曾家不愿意等。”
“我打听过,曾家上下,包括曾四小姐都对少杉很满意呢,四小姐表示愿意等……”
老太太给过媒婆一张少杉的相片,显然已经在曾家普遍传阅过了。
凤芝掀帘子进去,“老太太,阿芳小姐,来尝尝新蒸的红豆糕!”
阿芳打量她神色,心知刚才说的话一定被她听见了,因笑道:“我们刚刚在说曾家,要不是少杉拖拖拉拉,这门亲早可以定下了。”
凤芝把红豆糕一块块拉开,笑容淡淡的,眼皮也没抬一下。
“六小姐这会儿在虹桥别院住着呢,联姻的事要定下来,恐怕也难。”
老太太和阿芳都怔住,老太太尤其不是滋味。
“少杉告诉你的?”
“二爷怎么会告诉我呢?”凤芝短促一笑,“是吴先生无意中说漏的。”
她去给吴梅庵送东西,恰好有个伙计正告诉他在别院看见洛筝的事。
阿芳纳闷:“她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婚不是她自己要离的么?”
“说是有个朋友叫日本人抓去了,六小姐求二爷帮着救人。”
阿芳诧异地笑:“她怎么好意思的?”
老太太把才咬一口的红豆糕往盘子里一丢,胃口没了,她气哼哼道:“少杉就是这点上糊涂!”
阿芳问凤芝:“我说句玩笑话,你是赞成六小姐回来呢,还是赞成二爷娶曾家四小姐?”
这问题凤芝早考虑过了,也是两难。洛筝是冯少杉的心头肉,只要她在,他眼里心里便只有那一个人,她走了,凤芝着实松一口气。可倘若曾家的嫁过来后产下一男半女,自己的地位也会大不如前。
阿芳笑微微等着她回答,连老太太也有了点认真模样。凤芝暗自苦笑,这些事,岂是她们几个女人能定得了的?
“眼下这局面,当然看谁对二爷最有帮助了。”她终于淡淡地开了口。
想到少杉的为人,她还是宁愿来的是新人,况且也合老太太的意。
阿芳拍手笑,对老太太说:“姑母你听,凤芝多识大体,您可没白疼她!”
老太太撇了下嘴,“别人家有几个太太的都闹,我们家就从来不闹,我凡事讲公平,孩子们也都规规矩矩的。六小姐是例外,她志向远大,非走不可,但她在冯家这几年,谁也没亏待过她,不天天都和和睦睦的?”
凤芝脸上挂着一点稀薄的笑容,心里未尝没有怨愤。
只听阿芳又道:“既如此,这个恶人,就我来做吧。”
吃过饭,洛筝坐在桌前写东西,也只有躲进故事垒砌的城堡里,她才能暂时抛却现世的烦恼。
写了会儿,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她晚上总是睡不好,白天也是,明明很累,躺下去便胡思乱想,身心均是疲惫不堪。
冯少杉进来时,洛筝已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脚步轻,没将她惊醒,对着她的睡态欣赏了会儿,又忍不住伸手去抚她朝上一面的脸颊,不敢用力,只轻轻一触便缩手。她臂弯下压着张稿纸,写了几行字,冯少杉弯下腰去读——
“你不怕么?”雨桐问她。
“怕有用么?”她咯咯地笑,“没谁能够永生,几十年或者上百年,走到头了都一样。我只求能活得有价值一些,不要像棵无名草,连死了也是寂寞的。如果能找着一个高于死亡的理想,我愿意为它献身。”
她趴在阳台栏杆上,夕阳在她脸庞上蒙了一层金色的光,她还沉浸在想象里。
“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她思索着说,“我希望自己不会在最后一刻表现得太软弱。”
她真美,雨桐想,这一刻像极了钰姐,她们都拥有一样令雨桐羡慕的东西——勇气。
读完了,冯少杉直起腰,沉思。
洛筝忽然觉得房里有人,她睁开双眼,少杉就站在身旁,她一个激灵,完全醒了。
“有消息么?”
“嗯,新放了一批人,没有祁静。”冯少杉觉得抱歉,“她的身份比较复杂,据说身后有张很大的情报网,和重庆方面有关,现在是重点审问对象。”
洛筝失声叫起来,“怎么可能!她不过是偷印了些违禁品而已!”
“即便不是,现在落到日本人手里,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是特别关押的,听说是特务处高层的意思。”
冯少杉打听到祁静在羽田手上,海军的人帮不上忙,他只能去托夏臻襄,但这件事连夏臻襄都摇头。
“其他好说,独独此事不便插手,你想想,欧老面子够大吧,也就捞出个康先生,他和报社那些员工也算得上自己人了,他都不管,咱们更没道理管。”他低声向冯少杉透露,“这回惊动到高桥了——羽田的顶头上司,羽田说了也不算。”
洛筝心凉,“你是说,她怎么也救不出来了?”
“难。”
冯少杉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些文字,如果“她”是指祁静,那么洛筝心里早有预感了。
她果然没再落泪。
“我想见见她,这个有办法么?”
冯少杉想了想,点头,“我再去托人试试。”
吉野一进办公室就把外套扯下来摔在桌上,羽田笑问:“还是撬不开祁小姐的嘴?”
“干脆杀了算了!”
羽田摇头,“杀了线索就断了,要慢慢玩,性子太急,难以成事。”
可惜没能把洛筝弄在手里,羽田深觉遗憾,不但可以再敲冯少杉一笔钱,连宋希文说不定也会不顾一切现身救人,哪种情形下他都不吃亏。
“把制服穿好,”他劝吉野,“高桥君随时会到。”
吉野虎着脸穿衣,嘴上问:“难道他真的要亲自审?”
“别问那么多,他有打算也不会告诉我们,照办便是。”
一转头,只见胡庆江低眉顺目走进来,羽田脸立刻板起,自从为阿根的死和自己闹过后,羽田就一直把他撂在一边。
胡庆江是来认错的。
“阿根是我兄弟,我看见他……当时脑子一浑就……谢谢羽田先生留我一条命。”
“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知道——我没把冯太太带回来,让羽田先生难做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好好表现!”
羽田其实也少不了他,任胡庆江哀求了一番后才懒洋洋道:“下不为例,滚吧!”
祁静觉得渴,舌头舔了下嘴唇,一股咸腥味,不知哪里淌下来的血,也许是嘴唇破裂,她弄不清了,她现在整个儿都是糊里糊涂的,身上一阵阵余痛,但比受刑时还是要好多了。原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受不住,还好,她挺了过来。接下来呢?还有几场刑罚等着她?她头皮又开始麻了。不能想。
她吃力地转动头颅,想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找到件工具,最好能一击毙命,那样她便解脱了。
门被推开的声音令她一哆嗦,像有只手重重地在心头扫过。这么快就又要开始了?
一个高瘦的身影缓缓从暗处走近,不像吉野,吉野中等身材,肩部厚实得令祁静害怕。
他终于走入吊灯昏黄的光影里,足以令祁静看清那张脸。
起初她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冲口而出:“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