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是被迎头一击的痛感,沉睡的意识苏醒了。
可笑的是,祁静头一个念头竟是想遮掩自己此刻的丑陋——她大概完全看不出平时的样子了,见中村无动于衷,她才摆脱了那一丝羞愧,惨然笑了笑,真是自作多情。
没必要再问了,洛筝没看走眼。
“祁小姐。”
中村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称呼她,眼前的人,唯有这双眼睛,他还熟悉。
“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说?”
祁静沉默。
“说了,也许还能活。”
她笑了笑,竟然流露出一丝往日的俏皮,“你希望我活着?”
中村平静地望着她,眼里波澜不起,“活着,比死了好。”
祁静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其实可以什么都不问,却忍不住,是执念。
“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找情报?”
“你难道不是?我们只是互相利用。”
她笑着点头,这样的结论,于两人都很好,也最安全。
然而初次见面的场景还是闯入脑海,扰乱她——
日式庭院里,16岁的祁静身着和服站在樱花树下,粉白色花瓣偶尔飘落,沿一根看不见的斜线在空中翻飞,宛若裙裾,翩然舞动。她有些陶醉——太多人赞美她,虚荣是不对的,但她仍沉迷其中。中村切入这幅有她的画面,极其自然,以至于祁静忘了他出现的方式。他穿一件黑色立领制服,半旧,似乎是他学生时代的着装,他很年轻,脸特别板正干净,不止是皮肤,连表情都是干净的。他用有些生硬的中文问:“你,是上海人吗?”
……
祁静忽然醒了,过去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梦。
“你本名叫什么?认识你这么久了,只知道你叫中村正三,这是个假名吧?”她用平日里那种带点娇懒的语气问他,绝望之后,反而心如止水。
“高桥信武。”他回答她,依然一副认真模样。
“高桥信武。”祁静把这名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遍,心里的中村也被眼前的高桥覆盖,他们从未曾相识。
“为什么来见我?”
“职责所在。”
他的目光终于从祁静脸上移到她身上——伤痕累累,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
“说出来,很难吗?”他眼里是困惑,“宁愿受这样的罪。”
祁静笑,“我说了实话,你们不信。是想屈打成招么?”
她笑容里有漫不经心的轻蔑,很熟悉,在舞池里,在餐厅。记忆在他脑海中跳跃。他忽然生出很莫名的怒意,当然不信她说的话。
与她相处这么久,她的放肆与激烈,时而天真时而复杂,他深信她有太多秘密可挖。当然,如果可以,他宁愿用另一种方式。
“你们会把我怎么样?打死我吗?”
“说出来,你不会死。不说,也没那么容易死。”
有冷风从心头吹过,她明白,折磨将永无止尽。然而很奇异的,她身体里依然残存愤怒,愤怒是勇气最好的燃料——也许因为他的出现?
“我知道你的上级叫老丁,他人在哪里?”
高桥开始问问题,而祁静只是高昂头颅不理,唇边挂着讥讽的笑意。
“自前年始,我连续肃清了三个反日组织,唯有老丁是漏网之鱼,行踪难觅,我获得消息说,老丁还会经常往来上海,而你——曾经与他见过面。只要把他交出来,你就能活。”
祁静依然沉默以对。
高桥轻轻吸了口气,“绑架和子的事,你也参与了,是吗?”
祁静眉眼动了动,依然不语。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主意。汪鉴和刘君是你介绍加入组织的,而他们背着你擅自行动。”
他双手撑在桌上,久久凝视祁静,等她开口,祁静冷着脸,一副什么都不准备说的架势。
高桥忽然低声道:“你这样的人,真不该参与到政治里来。”
祁静终于扯了扯嘴角,笑道:“你又何尝不是,中村先生——别再废话了,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你们要杀便杀吧。”
高桥最后审视了她一会儿,直起腰,打算离开,他放弃了。
即将隐没于昏暗之中时,忽然又听到祁静唤他:“中村!”
他站住,微微有些气息不稳,她终于肯妥协了?
祁静咬了下唇,极其艰难地说:“给个痛快,行吗?”
高桥诧异地转过身来,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有液体流出,在浑浊肮脏的脸上,泪水显得格外清澈。
他望着她,沉默不语。
“求你……”她嗓音颤得不像话,不乏羞愧,最后一刻,还是有一丝软弱泄出。
她幽幽地,祈求般地盯着他,是从前哪一个细节感染了她,居然寄希望于这张冰冷无情的面孔?
高桥走进来时,手上提着枪,枪口似乎还烫,他轻轻搁在桌上,脸是苍白的,却毫无表情。
羽田站起来。
“她死了。”高桥以冷漠的语气说道,与过去一样,不带任何感情与倾向。
羽田却极为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高桥没有回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件事,到此为止。”
“……嗨!”
羽田抬头时,高桥已走了出去,他在门口目送这位神秘的上司。在长长的走廊里,他高瘦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显得特别孤独。
阳光将西边的窗格子倒映在走廊里,高桥缓缓走着,光影在他脸上交错流动。他平板的表情忽然起了一丝褶皱。
胃部隐隐作痛,他蹙眉,老毛病了,每回情绪波动一大他便会胃痛。他把腰板挺得更直,仿佛这样就能把痛感压住。
个人得失在大局面前算不得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
终于,心情重归平静,等他走到外面的阳光里时,那点痛感已消退得微不足道了。
洛筝闭上眼睛,双掌合十,默默祈祷。
“萱萱。”冯少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样叫自己,洛筝的心忽然朝着无底深渊迅速坠下去,完全没道理,他还什么都没说。
冯少杉手上拿着个什么物件,脸色是灰的,洛筝反手抓住桌子沿,拼命想把脑子里刺耳的嚣叫按压下去。
“这个发夹你看看,认不认得……说是她头发上掉下来的。”
洛筝颤手接过。
没错,是祁静常用的那个。
“她人呢?”她机械性地问,已不抱任何希望。
“……不在了。”
洛筝还是被击中。无论有过多少心理准备都没用,那一线侥幸如岩石缝里的草,执着地探出头,现在,终于被连根拔除。
每天都有人死去,唯有失去曾在你心上停留过的人,才能体会生命本质上的残酷。
洛筝泣不成声。
冯少杉上前一步,想拥她入怀,给她安慰。洛筝摇着头往后退,他伸出去的手只能尴尬地缩回。心酸,也怅然,不忍看她伤心,然而她连伤心时都防备着自己。
他离开,留洛筝独自一人在房里,那啜泣声时断时续,走出去老远仿佛还在耳边。
那天晚上,冯少杉没有回家,担心洛筝,就在别院二楼的空房间将就了一夜,也没睡踏实,才闭上眼就看见羽田举枪对着洛筝,她微笑相迎,眼里含着挑衅。
他一下子惊醒。
天一亮就起了,赵妈服侍他漱口洗面,又将早点端上楼来,昨晚他是偷偷留下的,不许用人告诉洛筝。
正喝粥,湘琴急匆匆跑上来告诉他,洛筝要走了。
少杉一下子站起来,“去哪里?”
“小姐没说,她老早便起来了,一个人在房里收拾东西,说要离开这里。”
少杉跟她下楼。
洛筝已穿戴整齐,神色中饱含疲惫,行李箱就搁在门口。
冯少杉蹙眉,“多住几日吧,外面依然乱得很。”
洛筝只是摇头,“已经够麻烦你了,我不想……”
“我从来没觉得你是麻烦。你可以住到随便什么时候。”
“我总不能在你这儿躲一世。”
“只要你愿意。”
洛筝低首,半晌才道:“谢谢,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可她还是要走。
“为什么?”少杉追问,心里忽然有气。
洛筝不响。
“你怨我没救祁静?”
她摇头,“我知道你尽力了。”
“那是为什么?”
洛筝抬头,非要她说出来吗?
少杉还死死盯着她,洛筝视线往边上一滑,轻声说:“我答应过宋希文,会等他。”
“他的话,你也当真?”
“我相信他。”
冯少杉低着头思索片刻,忽然笑。
“他在外面胡七搅八,你愿意等他,我时时处处为你担心,替你着想,可你总想着怎么摆脱我,就是这里,若非指望我救祁静,你大约也不会肯来吧?”
洛筝沉默,脸上是倔强之色,令少杉心寒,失望转成了恨,他仍是笑着,笑声低沉,像盘桓在腹腔,始终无法飞扬。
“那么你须明白,踏出了这里的门,以后你是死是活,我也决计不会再管了。”
“我明白。”洛筝点头,拎起箱子。
他看着她走出去,再到院子,然后是大门,心忽然有撕裂般的痛。他追上去,厉声喝道:“萱萱!”
洛筝回头,仿佛劝他,又仿佛宣誓:“命是我的,不是你的。”
她眼神傲然,隐含挑衅,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令冯少杉心碎。
洛筝义无反顾地走了。她知道这样做对少杉不公平,可这世道又有何公平可言?他收起了保护伞,从此她是切实地踏足在尖刀之上了。
这样也好。
“命是我的,不是你的。”活得不痛快,死又何惧。就让她畅快地活,抑或畅快地死吧。
祁静的死亡彷佛有一半降临在了洛筝身上,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嗅到过那恶毒的气息。母亲过世时她也伤心,死亡既是沾着忧郁的灰霾,也是一种解脱——对母亲而言。不像祁静的死,凶狠如兽、如刀,她能听见撕咬、砍斫的声音,将鲜活的生命割裂。
冤魂嚣叫再度响起,与她一样愤怒。那是祁静的喊声,她一定没有屈服。这是唯一的安慰,她在洛筝心里更成了神,陪着她,在这不讲理的世界。死亡既是终极武器,也将是传达敬意的方式。
湘琴拼命摆手,不肯收冯少杉递过来的钱。
“二爷给湘琴的已经太多了,再说来陪小姐也是我的份内事。”
她眼圈红红的,刚才那一幕全看见了。
“二爷错怪小姐了,我本来不该说的……阿芳小姐前天来过,问小姐以后究竟什么打算,还说二爷要和曾家联姻……”
冯少杉什么表情也没有,把钱放在桌上,拂了拂衣袖走出去,汽车已等在院子里。
湘琴哽咽,追上去问:“姑爷!你再也不管小姐了吗?”
少杉仿佛没听见,脚步不停,很快就到汽车旁,保镖给他开了门,他一头钻进去。
湘琴在台阶上望着,捂住嘴哭了。
洛筝先与廖太太清了帐,到旅店盘桓了几日,每天不干别的,就是去找房子。
还真让她找到了,弄堂里的亭子间,只一间几平米的房,卫生间和厨房都要与人合用。房租比之前便宜一半。
房子一定,洛筝就回去找张婶,把地址留给她,以备有人来找,除了宋希文,还能有谁呢?张婶也明白,一口答应了。
洛筝暂时失去了经济来源,处处都要俭省,用人也不请了,凡事都可将就,唯独三顿饭。
一到傍晚,家家户户都忙着开炉做饭,整条弄堂里炊烟袅袅。洛筝一狠心,买了煤炉打算自己做,别人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忙了半个傍晚,别人家的饭都做好了,她炉火都没生出来一星半点,脸比猫还花。又羞又气,第一次觉得自己笨。
邻居一户姓江人家的女人看不下去了,帮她生好炉子,勉强做成了一餐饭。
江家男人在外面拉车,女人叫彩珍,在家忙活几个孩子,她见洛筝穿着考究,又这么拙手笨脚,猜到是哪里落难来的小姐,便邀她在自己家开伙,象征性地收一点钱,洛筝很高兴,饭菜虽然粗糙,但三餐好歹解决了。
江家一共四个孩子,最大的男孩跟着亲戚学木工,吃住都在那边,偶尔才回来看看。第二个是女孩,10岁,彩珍留在身边使唤,家务多,总听见她“杏娣”“杏娣”地喊。第三个也是女孩,才四岁,叫小月,最小那个男孩还没断奶。
小月很是活泼好动,喜欢爬高就低,时不时掰倒了碗,打翻了酱油,把彩珍恨得一天到晚骂。小月对洛筝好奇,会忽然跑到她房间门口,不说话,也不进去,两只眼睛吧哒吧哒闪,盯着洛筝打量。洛筝招手叫她进来,她也不认生,东看西看,什么都觉得好玩。与洛筝熟了之后更是每天都去,彩珍也能稍稍喘口气。
“这个字念yang(二声)。”小月指着报纸告诉洛筝,“是太阳升起的意思。”
洛筝凑过去一看,还真是个“旸”字。
“你怎么知道的?”
“姨姨说的。”她管洛筝叫姨姨。
洛筝想了想,的确有这么回事,楼上阿婆有天让她给写个信封,儿子名叫顾旸,她赞过这个名字好,想不到小月都记得了。
以后洛筝常教她认字背诗,小月学得飞快。彩珍知道后笑说:“洛小姐你即便教了她也没用,小月进不了学堂,不多久全还给你了。”
洛筝道:“认字总比不认强。”
“是啊!”彩珍先点头,紧接着又说,“等她大了,没使唤两年就得嫁出去,女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呀!”
洛筝恻然,有些人的命运大概一出生便注定了。不过小月再来时她还是教,做一点徒劳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