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筝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到街口报亭买最新的报纸来读,但总也见不到她寻觅的消息,不免想,莫非宋希文已经离沪了?他说过办完事不会再有时间见面,没有消息,也许代表进展顺利。
又忍不住困惑,羽田若是被杀,动静一定不小,何至于报刊上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
到第四天,终于读到一条疑似新闻——小沙渡路附近近日发生枪击命案,凶犯正在追缉中。没有提及死伤情况。
小沙渡路一带属于日本人防区,若是在那里发生点什么,日方封锁消息也比较容易,毕竟这是又一起国人刺杀日当局者的所谓“丑闻”。
洛筝亦喜亦忧,宋希文显然逃脱了,只不知他是否已抵安全地,还有羽田,报上并未提及,也不知究竟死了没有。
她很想去小沙渡路上转转,又怕被跟踪,况且去了也不见得能收获什么,只能忍着。每天就是在家里煎熬。
第五天。
一早便是阴天,洛筝心情郁结,门外孩子的吵闹声和奔来跑去的杂声更让她心烦意乱,想出去走走,便从门背后取了把伞。
一开门就看见小月站在外头,手里捏着份报纸。
“姨姨,你的报纸!”
她天天跑去买报,连小月都一清二楚了。
洛筝笑道:“我今天没去买报纸,你这报纸哪来的?”
小月双手背在后面,左腿使劲往一边跷,很得意的模样,“一个叔叔在路上发的,说给姨姨。”
洛筝心头突地一跳,也不敢多问,进门拿了颗糖给小月,让她下楼自己玩去,她转身就把门锁上,翻开报纸细读。
不是她常买的那张,是份卫生报,版面上大多是广告,她从头盯到尾,没发现有只言片语的暗示,也没在哪个角落留下秘密的手写字,很稀松平常的一份报纸。也许就是发的广告,或是小月不知从哪捡了来和自己开玩笑——不知道她现在神经绷得太紧,一点小事就疑神疑鬼。
洛筝放下报纸,吁了口气,看窗外,天仿佛又阴了些,再也鼓不起走出去的勇气。
她倒了杯水,站着慢慢喝,目光忍不住又往报纸上瞟,终是不甘心。
在一块豆腐干大小的医院广告中,有几个字下面用铅笔淡淡地画了线,她刚刚看得急,反而忽略了,这会儿心平气和一些,竟被一下子拼出了意思:崇,德,医,院……胃,痛。
她盯着这几个字反复琢磨,猛地豁然开朗。
下楼时碰见彩珍,问她上哪儿。
“胃痛,去医院看能不能配点药吃。”洛筝用手轻轻按着胃部说。
一出门就下雨。
她走到附近电车站,上了车,不经意朝后看,正与一人的目光相碰,那人很镇定地挪开视线,双手插在衣兜里,游手好闲的样子。
果然有人跟踪。洛筝不动声色挑了靠门的位子坐着。
崇德医院是英国人开的,规模小,但生意好,尚西方的太太小姐们都喜欢来这里看病。内科诊室外排着长队,多是女性,叽叽喳喳聊家长里短。洛筝排在队伍最末,那盯梢的没跟上来,太扎眼。
等了近一个小时,终于轮到她。
医生是个中国人,戴副金丝边眼镜,神色自信,大约是留洋归来的。
“哪里不舒服?”
洛筝低声道:“胃痛。”瞥一眼医生,有点吃不准。
医生看了看病历上她的名字,又看了看她。
若心里无事,这一眼想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洛筝牙一咬,豁出去了。
“宋先生他……”
那医生正套上听诊器准备给她检查,听她这么问,便停下来,嘴巴朝边上一努,洛筝急忙望过去,是扇通往内室的门。医生走过去,有节奏地敲了几下,像暗号,门锁顿时松了。
“进去吧。”他低声嘱咐。
洛筝才进去,医生就把门关上。房间里黑,她站着不动,让眼睛适应环境。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轻轻笑了一下。
“洛筝,你果然聪明。”
她回头,宋希文正将一把枪插回腰间。她眼泪绷不住,一下子涌出来。
宋希文把她拉进怀里,笑道:“以为我死了?”
洛筝啜泣着摇头,“我以为你早离开上海了。”
“我受了伤,一时走不了,要先取出身上的子弹。”
她眼睛看得清楚了些,发现宋希文脸色的确不好。
“伤得严重么?给我看看。”洛筝心疼。
“现在不是好好的?”他安慰她,“赵医生医术高明。”
宋希文身上好几处中弹,完全靠意志力才坚持到了医院。他不肯解开衣服给洛筝看,怕吓着她。
“这几天,你一直藏在这里?”
“嗯。”
“羽田怎么样?我每天看报纸,可是没有消息。”
“他死了。”
“真的?”
“我看着他倒在血泊里的。”
洛筝双掌合十,“小祁的仇终于得报了——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今晚走。”他说话时略微踌蹰了一下。
“怎么走?”
“医院里有个英籍医生这两天要出诊,在城外,赵医生安排他今晚出城,我藏在后备箱里。”
洛筝觉得一点都不保险。
“现在全上海都在通缉你,岗哨查得十分严,我来这里的路上都有人跟着。”
“英国人的车没问题的。”
“今非昔比,日本人如今对欧美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他们未必就肯放过不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原来出上海都有欧老安排,他如今叫日本人给逼走了。”
“不能找个地方先躲一阵吗?他们总有疏松的时候。”
“不行,这次来上海是瞒着我哥的。”他终于说了实话,“得在他知道消息前离开,否则,我哥会闯到上海来救人——日本人求之不得。”
洛筝呆住,一颗心凉飕飕的,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自己竟闯了大祸,她悔恨不已。
宋希文伸手,为她揩掉泪水,笑道:“紧张什么,那么多关都闯过来了,这一关也必能闯过去。你要相信我。”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见我?”
“想你了。”
洛筝摇头,泪流不止,“你觉得这次恐怕脱不了身了,所以你想,你想最后见我一面……对不对?”
“没这回事……”
然而他的表情让洛筝明白,自己全猜中了。
洛筝埋首在他怀里,啜泣不已,“都是我的错……”
“别这么说。”宋希文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其实我挺高兴的……十年前去给父母报仇,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这十年,每天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随时随地会死。老天爷善待我,让我多活了十年,还认识了你……我知足了。
洛筝猛然仰头,“你不会有事的——留在这里等我,我去想办法。”
宋希文一愣,随即抓住她,眼眸里有锐光一闪,“你去找冯少杉?”
她瞒不了他。
洛筝点头,“你可以坐他的船走,日本人不查。”
宋希文笑,“他不会帮我的,更何况是这个节骨眼上,冯少杉向来只求自保。”
“他会肯的,他救过许多人……”
“但不包括我。如果他答应帮忙,条件只有一个——你回他身边。”
洛筝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要去。”宋希文抱住她,“我不要你为了我去求他。”
“没有别的办法,我要你活着。”
“这样求活,对我是屈辱!”
洛筝推开他。
“如果你一定不肯,那好,你逃得出去便罢,万一落在日本人手里,我陪你一起死!”
“不!你得好好活着!”
“到时可由不了你。”
宋希文一脸痛苦,“你这样,我根本走不了——为什么?你就不能……”
“因为我爱你,傻瓜!”洛筝用力抓着他的胳膊,“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宋希文眼圈一下红了,死死抱住洛筝,心中有说不出的后悔,他没有定力,如果一开始就忍住对她的感情,她现在一定过得好好的。
但也不会有这样的甜蜜了,苦甚于甜,可终究还是甜。他早就无所谓生死了,然而遇见她,才觉得不枉此生。
“让我去找他,好吗?”洛筝在他耳边柔声低语,“只要人活着,以后总有办法见面。”
“我要你好好活着。”他喃喃地说。
“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当然也会好好活着。”
她用生命做筹码,宋希文别无选择——即使她重返冯少杉身边,也比和自己一起死了强。
洛筝从内室出来,赵医生还在诊室里来回踱步,桌上放着开给她的药方。
“记得去取药。”他提醒洛筝。
药房在底楼,这回的队伍不长,洛筝神色淡然等着,那盯梢的在医院门边徘徊,远远关注着她。
取了药走出医院,洛筝没有立刻叫车,在人行道上忽紧忽慢地走着,那盯梢的亦步亦趋跟着,看样子很难摆脱。
洛筝瞅准了时机,忽然站定、返身,毫无预兆往回走,跟踪者不提防,与她撞了个满怀,洛筝手上的药品散了一地,她也不去捡,只怒目瞪着对方。
“你怎么老跟着我?”
跟踪者拿手抬抬帽子,嬉笑着耍赖,“谁跟着你了,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洛筝收拾了药物,这才在路边招手要了辆人力车,上车泰然坐着,再没有回头看过。
凤芝借口去厨房看看红烧蹄膀有没有好了,乘机离开餐室,走到院里,立刻呼出一口浊气,心中五味杂陈。
两天前老太太说要请曾四小姐来家里吃饭,让凤芝探探冯少杉的口风,母子俩现在的关系有些僵,凤芝便成了润滑剂,经常替两头递话,只是这件事她是不情愿的。
就这么迫不及待么?还是曾家暗示过什么?
老太太岂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将从前讲过的道理又翻出来说了一遍,算是安慰凤芝。“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嘛!”
凤芝思忖少杉未见得愿意,晚上等他回来小心提了一句,谁料他竟一口答应了。
“好啊!”
凤芝怔住,一时没能接上话,少杉扫了她一眼,她才又道:“那么,约中午吧,晚上四小姐说不太方便。哦,老太太希望你作陪,你药堂能脱得了身吗?”
少杉无所谓道:“吃饭的时间总有,我尽量早些回来。”
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连赞凤芝,仿佛是她劝说的功劳。凤芝有苦说不出。
那顿饭就定在今天中午,少杉果然不食言,提前半小时到家,席间也对四小姐呵护有加,布菜、聊天、说笑,处处显出殷勤,哄得那四小姐眉开眼笑。
饭后,大家又在花园里喝茶,老太太撺掇少杉陪四小姐去散散步,他也照办了。
凤芝一边陪孩子们吃点心,一边时不时朝远处瞥一眼。
曾四小姐容貌虽不十分出挑,但举止仪态也都是大家闺秀的模样,走在少杉身旁也还般配。耳边传来老太太朗朗的笑声,她很久没这么大声笑过了,这门亲显见是成了。
凤芝忽然哆嗦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心里正生出恨意。她从小就被教导要乖巧,要讨太太老爷的喜欢,将来才有可能过人上人的日子。她的确改变了命运,丈夫、孩子都令她满意,为什么还不知足?
莫非是受六小姐的影响?
近来她时常想起洛筝和她说过的那些话。洛筝走时她是高兴的,也许就是那时候生出的妄想。她低了头,阿声的脑袋磕在她腿上,一个圆圆的螺旋顶,她望着那块地方,鼻子一酸,想落泪,但马上忍住了。
老太太房里一个丫头跑来说:“曾四小姐要回家,二爷用汽车送她走了,二爷说,送完四小姐以后他直接去药堂,不回来了,让跟老太太回一声。”
老太太嘴角往下一抿,那是不高兴的表情,哪有吃了饭不跟长辈说一声就走的道理?但她是顾大局的人,点点头,没说什么。
冯少杉回到药堂,却见吴梅庵在走廊里候着他,表情有点僵。
“二爷,六小姐来了,在办公室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