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筝等了一个多小时,冯少杉才姗姗来迟。
她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少杉没有一口否决,洛筝便觉得有希望,就怕他连商量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但还是很忐忑,眼前的人声色不动,洛筝摸不透他的心思,而宋希文眼下正被日本人追缉,万一少杉变脸去告发,她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她知道自己在赌,而且没多少选择。
冯少杉坐在椅子里沉思片刻,轻轻笑了笑,望着洛筝道:“连欧老都无法可想,只能一走了之,我的能耐,还能高过欧老去?”
洛筝脱口便道:“你有船。你说过,日本人不查。”
少杉笑意更深了些,“想不到你出去这么久,也学精明了,果然跟什么人学什么样。”
他笑容淡下去,“没错,我有船,可以送他走,但这么做,得冒极大风险,我的要价可不低,你预备拿什么来偿付?或是——宋先生在什么地方私藏了一笔逃生费用?”
宋希文没钱。洛筝自己也很穷,住在陋巷,粗茶淡饭,这些冯少杉当然都清楚。
洛筝咬唇,眼睛盯着别处,低声说:“我自己。”
她脸上有些烫,但没有太多羞耻感,这是以命换命的交易,而她渴望能成。
少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里流露出嘲弄,还有一丝阴沉。
“可我就要娶曾家小姐了,今天中午回家,便是与她商议婚嫁之事——冯家已经没有合适的位子给你,怎么办?”
洛筝觉得嗓子眼里无比干涸,她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只要你答应帮忙……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冯少杉倏然变了脸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萱萱,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他连声音都扭曲了,“从前我那么求你,你都不肯回来,现在为了个宋希文,你跟我低三下四,连脸面都不要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他终于红了眼睛,愤怒地冲她吼。
洛筝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是我连累了他!如果不是我,他不会动脑筋去杀羽田。杀羽田是我的主意,本该我去的!如果没有他,现在被通缉的人是我!”
不,不会通缉她,她会在出手时就被打死。
“我欠他一条命!只要能换得他平安离开,要我的命都行!”她双手捂住脸,“他走不了,还会有更多人死,都是因为我!”
他大哥会带人闯来上海,结果怎么样她连想都不敢想。
冯少杉等她说完,才沉声道:“那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帮他走,会牵连我,或许还会牵连整个冯家!”
洛筝一下子收泪,脸色也瞬间苍白,她明白没指望了。对少杉来说,这是两难的境地,即便他有意施与援手,也决不肯将整个冯家置于危险之上。
也确实没这个道理。
她晃晃悠悠起身,点头道:“我明白,对不起,打搅了。”
洛筝扭头欲走,冯少杉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拽住她胳膊,“你干什么去?”
“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他恼怒,每回她有麻烦,不都是自己为她出面?
洛筝没吭声,至少她还能以死谢罪。
两人僵持了片刻,冯少杉终于恨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发个誓,从此再不离开冯家半步!”
洛筝错愕回眸,“少杉……”
“你发不发?”他不看她,语气极不耐烦。
洛筝用手背一抹泪水,点头道:“萱萱发誓,从此再不离开冯家半步,若违背此誓,叫我死无……”
冯少杉一把捂住她的嘴,瞪着她,像从前她惹他生气时那样。洛筝想笑,嘴巴一动,眼泪却再次掉了下来。
赵大海和另一名保镖陪洛筝走出药堂,抬眼望对街,那盯梢的如鬼魂一般杵在那里,正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
“上车吧,小姐。”赵大海低声叮嘱洛筝。
她点点头,钻进车里。
吴梅庵走进办公室,谁知扑了个空,冯少杉并不在里面。
“二爷去荟萃楼了。”小伙计告诉他。
梅庵略一思索,皱眉问:“他要见谁?”
“没说。”小伙计摇头,“送走少奶奶后,二爷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然后就让我安排车子,说是去荟萃楼办点事。”
冯少杉在荟萃楼自己的长包房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顾耀南便推门进来,朗声笑道:“顾某失礼!让冯兄久等!”
少杉忙起身让坐,两人寒暄一番后,少杉方问:“令弟别来无恙?”
顾耀南立刻面露感激之色,“一切都好,多谢冯兄惦念!当日蒙冯兄出手相救,舍弟才能化险为夷。冯兄救命之恩顾某一直牵挂心头,可惜总无机会报答呀!”
少杉笑道:“今天请顾先生来,少杉确有一事相求,且此事非顾先生不能办。”
“冯兄请讲!”
“我想借令弟手上的情报网络一用。”
此言一出,但见顾耀南满面笑容立刻僵住。他托少杉帮忙时并未将弟弟的真实身份道出,这会儿如果点头答应,等于承认了弟弟的特殊身份,无形中可能惹祸,毕竟这冯少杉与日本人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但要拒绝也同样说不出口,如果没有少杉,弟弟的命早已不保。
少杉慢慢喝着茶等,一丝也不急的模样。
顾耀南思虑再三,终于一咬牙,点头道:“冯兄既开了这口,顾某一定尽力而为!”
冯少杉显然对内幕已了若指掌,只是此前不点破而已,如果他要告发,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所以,顾耀南选择相信他。
少杉放下茶盅,脸上露出笑容,“顾先生放心,此事并无多少风险,只需令弟帮忙往日方传播一个假消息即可。”
洛筝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她去找彩珍道别,赵大海便拎着她的箱箧先下楼,当着那跟踪者的面,他把洛筝的行李塞进车子,又倚靠在车身上,点了根烟慢慢抽着。
洛筝把自己用不上的物品和剩下的一些钱全都给了彩珍,彩珍问她去哪儿,她想了想道:“家里派人来接我回去。”
彩珍替她高兴道:“还是回家好,像你这样的小姐,住在外头的确不方便。”
洛筝又把平时为小月积攒的糖果也一股脑儿给了小月,嘱咐她乖一点,听妈妈的话。
“等姨姨有空,再回来看你。”
小月眨巴着眼睛,也不点头,也不笑,一脸很迷惑的样子。洛筝忽然心酸,她一直觉得自己和小孩子无缘,然而小月却让她品尝到了一点点为人母的滋味,可惜依然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汽车一路向前,洛筝怀揣心事,无暇旁顾,车子停下时才惊觉似的向窗外扫了一眼,随即分辨出别院的轮廓。
刚才在车里,她惦记着宋希文的处境,思绪繁杂,竟没想到这一层。她如临大敌,以为又要回到冯家去了,也许还要面对老太太的冷脸。以至于忘了少杉的话。他说过已另有婚约,和曾四小姐,冯家自然是不可能再容下自己了。
洛筝知道曾家,她有一个表姐便是嫁去了曾家的,若论起实力,与冯家倒是旗鼓相当。她忽又想到凤芝,少杉显然是要另娶正妻的,这或许又是老太太的主意吧?为了某个不得不达成的目的。自己当年离开时的打算便显得有些可笑,太一厢情愿。当然这些都与她没关系了,时至今日,她终于品味出少杉那句话的滋味——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
唯愿宋希文能够顺利脱身,她此生便无憾矣。
一想到永远不必再回冯家,洛筝竟大松了口气,紧接着哑然失笑,冯少杉将她安置在这里,基本就是外室的意思了吧?
听完翻译的转述,吉野扭过头去问胡庆江,“你怎么看?”他现在是胡庆江的上级。
胡庆江忙道:“我看是冯太太发现有人盯梢,所以害怕了,就去求了冯少杉,想回冯家避着。女人终归是女人。”
吉野本来也这么认为,但胡庆江最后那句话令他想起了祁静,他道:“这时候去找冯少杉,也可能和宋希文有关。”
“对,对,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吉野君真是英明!”胡庆江忙不迭地恭维他。
羽田出事后,胡庆江觉得吉野好像也变了个人,不像从前那么容易暴跳了,遇事肯先用用脑子了,当然,也可能是高桥亲自调教的缘故。
“那么,我派人盯着冯家?”
吉野道:“不忙,我先向高桥大佐汇报了再说,一切以大佐的意思为准。”
跟踪冯家不比跟踪洛筝一人那么简单,工作量和难度会成倍增加,还要提防被冯少杉发现后找他们麻烦,虽然特务处有正当理由,真要执行起来还是很令人头疼的。
傍晚时分,胡庆江回到特务处听信儿,他已重新布置好跟踪的人手,谁知吉野朝他摆摆手:“不必了,高桥君得到情报说,宋希文已不在上海。”
胡庆江半信半疑,“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欧季礼,欧季礼走之前给他安排好了出路。”
冯少杉回到药堂后,立即找来吴梅庵,吩咐道:“崇德医院那批药材提前到今晚送。”
吴梅庵愣了一下,点头说好。
“你亲自去一趟,顺便从医院接一个人走,送他到南渡码头,你在欧老用的那条船上给他安排个藏身处,确保他能安全到石港。”
“是个什么人?”吴梅庵越听越忐忑。
“你别问,只管照着去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停顿片刻,冯少杉又低声说,“这件事务须安排仔细,万一有人问起,就说是你亲戚,乘便搭个船。”
“如果岗哨查起来怎么办?”
“想办法别让那些兵上船——份子钱你没少给吧?”
“如数照给了。”
冯少杉点头,想了想又道:“不过现在非常时期,如果他们一定要查,让管事的也别硬拦着,反倒容易让人起疑。你去找身船工服给我,若真查起来,就让他混在船员堆里。那艘船上的人不是经常换么?日本人应该也弄不明白。”
“好。”
是夜,吴梅庵随车至医院,卸完货,由赵医生领出一个人来,身材高大,穿着灰色的船工服,夜幕中眉目看不清晰,他还戴着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下巴以上全笼罩在阴影里。一声不吭钻入货车车厢。
手续交接完,梅庵吩咐开车,行了一阵,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反应过来,随即苦笑,白天洛筝上门时他便该料到这一出的。其实少杉很清楚这件事瞒不了自己,他不肯当面道破,是怕自己强言阻拦吧?
宋希文坐在颠簸前行的车内,神思飘忽。
下午洛筝又来见他,给他带了这身衣服来,又千叮万嘱,在外少开口,别与人争执,尤其在船上。凡事听船老大安排。
他一再追问:“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你答应他什么了?”
“没有什么,”她一口咬死,“少杉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救过许多人,愿意帮这个忙。”
“他知道是我吗?”
“知道。”
宋希文还不死心,忽然抓住洛筝的手,“那你和我一起走。”
洛筝决绝地抽出手,“那怎么行呢?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咱们也得为少杉考虑!”
他也知道自己是乱来,心里总有不祥的阴影。
“你还等我吗?”他死死盯着洛筝。
“等。”洛筝主动抱住他,把脸靠在他前胸上,“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以后听你大哥的话,别再私自冒险,更不要为了我违反纪律,我会害怕。如果你再那么做,我就不等你了。”
交代完了,洛筝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一定要他承诺,宋希文只得点点头。
洛筝踮起脚,在他脸上轻啄了一口,“记住你答应我的这些话。”
她放开宋希文,转身便走,脚步快得令他心碎。
宋希文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抓到她脖颈上的一条宝蓝色丝巾,她轻轻一挣,丝巾滑落在宋希文手里,再抬眸时,洛筝人已经不见了。
船舱里垒着成堆运药材用的麻袋,麻袋堆后面的舱壁上有扇活动小门,那里就是宋希文藏身的地方,吴梅庵给他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和饮水,安全起见,航程中他不能私自出来,除了船老大梁伯,没人知道他躲在船上。
一扇圆形玻璃窗外,黄浦江水带着浮沫一遍遍朝他涌来,远处是广袤无垠的黑夜。他席地而坐,望着那些泡沫发呆。
门突然被推开,有个船员走进来,两人一打照面,彼此都怔了一下,宋希文随即低头,整理手边的几捆绳索,好像他是专门被派在此地干这活儿的。
“递我一卷。”那年轻船员对他道,“船尾急等用。”
他到处找绳子找不到,就闯进了这里,没想到里面有人。
宋希文默不作声将一卷理好的绳子递给他。那人接了,又着重瞧了他一眼,“你在这儿干什么?”
宋希文指指绳子。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
“你新来的?”
“嗯。”
“谁叫你来的?”
“去问梁伯。”
船员这才不吭声,抱着绳子走了。
须臾,梁伯赶来,手上抓着把锁,对宋希文道:“马上出港了,我把这门先锁上,你不要发声儿,等过了岗哨就没事了。”
“日本人会上来吗?”
“会,就走个形式,我们给了不少钱。”
宋希文想起刚才那个船员,想跟梁伯说一声,但梁伯急着出去,他琢磨不至于有什么事,便没叫住他。
门很快锁上。
船开了,江水的浪头也大起来,在窗外哗啦哗啦地咆哮。宋希文仰面躺在绳子堆上,双手抱头,只想眼前的一切尽快过去。
什么时候他才能重返上海?
他从里面的衬衫口袋里抽出那条宝蓝色丝巾,轻轻抚摸着,心中涌出更多的惆怅来。
也不知道洛筝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晚饭后,洛筝走进自己的房间,床早铺好了,似乎有人在里头熏了香,闻着有些昏昏欲睡,是要安她的魂么?
这次来,她发现佣人也全部换成了新的,是怕她难堪?
主事的仆佣被唤作王嫂,是个周正白净的中年妇女,一边伺候她洗漱,一边问还有什么需要的。
洛筝想,这头一晚八成是睡不着的,干脆靠在床上读读书解闷儿吧,便让王嫂给自己拿个靠枕过来。王嫂答应了,等她洗漱完毕了出去,顺手帮她把门带上。
洛筝关掉大灯,只留写字桌上的一小盏灯亮着,室内的光线立刻柔和下来。她站在窗前,望着白墙边种的一排疏竹出神。竹枝蜡黄,隐在暗处不动,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夜的宁静让白天的喧哗与紧张都成为梦一样不真实的部分。
忽然听到门开的声音,很轻的“吱呀”一声。
洛筝回眸,冯少杉背着手走进来,又将门掩上。原来他也在这里,但也说不定是刚来,洛筝不好意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