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筝也在整理东西,把历年写的故事全都打成一个包裹。她给乔樱打了电话——还是想出一本自己的书,希望乔樱能帮忙在香港找家出版社。
乔樱一口答应,“你这么信任我,不论早晚,一定努力办成它!”
《凝视》还差最后一部分没完成,对于结局,洛筝迟迟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写。一个拥有自由意识的女性,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摆脱了困境,然而最后,她又主动回到了原先的束缚中去,虽然有万不得已的理由,但这样的结局,意义何在?
反复考虑后,她还是把《凝视》这部没有结局的小说也塞进了包裹,此去美国,一路上不知会遇上多少麻烦和意外,也许还是交给乔樱保管更妥当些。
洛筝找了家里一个可靠的男仆,要他把稿件包裹给乔樱送去,千叮万嘱不要叫人发现他的行踪。
男仆走了半个小时,乔樱的电话就打来了。东西刚到她手上,就有人冲进来强行拆包装检查。
“不知是些什么人,把稿子翻得乱七八糟!”乔樱气愤极了,“真是一点王法没有了!”
一阵寒气从洛筝脚底生起,想不到这些人竟盯得如此之紧。
那男仆到家后来给她汇报,语气还挺轻快,“少奶奶,东西我交给乔小姐了,没发现有人跟着我。”
夜里,少杉睡着了,洛筝却还睁着眼睛发呆,反复琢磨着出逃计划,这个看上去可行实则脆弱的逃生计划——冯家唯一的机会。
凤芝和老太太还好说,她和少杉是日本人重点跟踪的对象,能那么容易避过他们的视线?
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作模拟假设,紧张思索着每个环节可能会遇上的麻烦,直到东方渐白。
“咱们俩不能一起走,目标太大了。”她对少杉说,“你从药堂走,我从家里走。”
这是洛筝思虑一夜后作出的决定。少杉坚决不同意,“我不能抛下你。”
“不是抛下,是策略。我平白无故跟你去药堂,会引起羽田的警惕。分开走,反倒能分散他注意力。他们的人越分散,咱们机会也就越大。”
冯少杉刚要说话,洛筝抢着又道:“若不这样,谁也走不了——你得为孩子们想想。”
她看见少杉眉宇一紧,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忧虑,但还是坚持道:“你可以晚些去药堂,但必须跟我一块儿走。”
洛筝冷下脸来,“如果你不答应,那美国我不去了。”
“萱萱!”少杉望着她,一脸苦恼。
洛筝神色缓和下来,“我答应过你的,再不会离开你,你难道不相信我?”
冯少杉矛盾极了,他不放心让洛筝单独行事,但也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毕竟,他肩上担负着的不仅仅只他们两个,还有整个冯家。
“萱萱,”少杉捧住洛筝的脸,搜索她的眼睛,“你保证,到时一定会上船。”
洛筝眼睛一眨都没眨,“我保证,我也想活下去。”
吴梅庵在院子里忙着指挥工人做药材的防潮工作,也不知这药堂还能维持多久,但只要开着一日,就得忙活一日。
洛筝出现在檐下,梅庵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才认出她来,天青色旗袍隐在灰暗的空气里,宛如一缕缥缈的烟。
他慢步上前,“六小姐。”
洛筝自回冯家后,一直拖着没肯去办复婚手续,少杉怕惹她不高兴,也不敢逼太急,只要人在身边他就安心了。梅庵则料定洛筝之所以拒绝这名分,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远走高飞,因此对她暗藏了几分不满。用人们如今仍然称呼洛筝为“少奶奶”,梅庵是例外,当然他也清楚,洛筝并不在乎这些。
“梅庵伯,能否借一步说话?”
吴梅庵点头,领她至最末一间仓库的门前,远离工人。
洛筝开门见山道:“我和少杉要分开走。”
“二爷跟我说了。”梅庵沉吟着道,“其实分开走,或是一起走,差别不大。”
“家里不能没人。老太太和凤芝带着孩子出门,我再走了,底下人会觉得奇怪——梅庵伯宁愿不去美国也要在这里守着,不是一样的道理?”
梅庵笑笑,“六小姐说得是。”
洛筝又道:“分开走,意义确实不大。从出门到开船,中间至少隔着一小时,只要羽田的人起了一丝怀疑,这计划就得落空。到那时候,少杉非但走不成,还落下个畏罪出逃的口实,正中羽田下怀。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将羽田的注意力从少杉身上引开。”
“如何引开?”
“这件事交给我——我留在家里,目的就为这个。”
梅庵神色复杂,“如此一来,六小姐想要脱身,恐怕就不容易了。”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想过要上船。”
“你……”梅庵震惊,“还是跟二爷商量一下为妥。”
“少杉不可能会同意,告诉了他,谁也走不了。”洛筝道,“我来找您,就是不放心少杉。明天到了药堂,万一他反悔,请您务必拖住他,让少杉按时去码头。”
梅庵迟迟不语,内心十分矛盾。
“我想了一夜,只有这一个法子……”
“我担心六小姐的安全。”
“本就是我给少杉惹的这麻烦,自当由我承担风险……梅庵伯,老爷生前将这个家托了给您,您忍心让他们去冒险?”
梅庵思虑良久,终只落得一声无奈长叹,“那么,我多派些人手保护你。”
“不必了,别再枉费人命。”洛筝淡然道,“到时我自有主张——少杉就拜托给您了。”
交待完,洛筝便告辞。
吴梅庵一直对她无甚好感,只是一次次看见少杉费尽心思讨她开心,屡屡地为她愁眉不展,不料这末了一次,竟是洛筝在用生命保护冯家。他眼眶忽然湿润。
“少奶奶!”
洛筝回眸,吴梅庵朝她深深一辑,“少奶奶保重!”
天蒙蒙亮,用人们就起床忙碌开了。
洛筝听着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谁也不知道这是冯家最后一个寻常的清晨。
一只手伸过来揽住她。
“昨晚睡得好么?”
她摇摇头,侧身问:“你呢?”
冯少杉也摇头。夜里洛筝听见他不停地翻身,她虽也睡不着,但想着今天要做的事,竟出奇得平静。
“睡不着就起床吧。”她笑着道。
洛筝帮少杉穿衣,他只管站着不动,目不转瞬注视着她,换作凤芝或是丫环,他好歹还会自己动动手,帮着扣些扣子。
洛筝朝桌上两套伪装服扫了眼,笑道:“真想看看你换上那身衣服是什么样子。”
昨晚她本想撺掇少杉穿上看看的,他不肯,没心情。
扣子扣好了,少杉捞起她的腰往自己身前一收,沉声道:“和我一起去药堂。”
“不行!都说好了的,你怎么总是翻来覆去?”洛筝有些生气,“你再这样,我答应你的话也全不作数啦!”
少杉手一松,软下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有点乱。”
“别人能乱,你不能乱,一家子全靠着你呢!”洛筝给他抻了抻衣领,“放心吧,我会准时赶到的,你记着我也会换那身衣裳走,到时别认不出我来。”
她越是说得轻松愉快,少杉心里就越沉甸甸的。
“路上当心。”
“有赵大海在,你还不放心么?”
少杉点点头,脸上始终不见一丝笑容。
吃过早点,凤芝又把行李包检查了一遍,东西不多,一再删减了的,她常年跟着老太太,也学到一样道理,为了保命,要舍得钱财。
她把两个孩子又叫到跟前叮嘱了一遍,阿声对即将发生的事始终懵懵懂懂的,阿惠却极其聪明,有她看着弟弟,凤芝放心。
眼看出门的时间差不多了,她拔脚去老太太那里。
进屋时,恰好洛筝从老太太房里出来,两人一打照面,洛筝露出笑脸似乎要与她说话,凤芝视线一转,只作没看见她,洛筝便没说什么,与她擦肩过去。
洛筝也要去美国,这是凤芝最大的心结。到了美国,即便仍是一大家子住一块儿,少杉也不会再与她多亲热,她不过是两个孩子的保姆。一念及此,凤芝便气苦。
老太太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个小提袋,神情怔怔的,也不知洛筝跟她说了什么。凤芝问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做的。老太太便把提袋递给她,“你塞我那只贴身带的包里。”
昨晚她给老太太把重要的东西都打点好了,这只提袋她瞧着陌生,忍不住问:“里面装的什么?”
“六小姐交给我保管的。”老太太声音异常苍老,“收好了就走吧。”
洛筝一个人在家吃饭,管厨房的姚妈两次跑来嘀咕,老太太和凤芝到这会儿还不回来。
“不用等她们了。老太太今天去挑布料做秋衣,可费时呢!这时候不回来,想必是在外头吃了,你把饭菜收着,等她们晚上回来吃。”
姚妈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要洛筝说了她才肯照办,老太太脾气难弄,会错了意到时少不了挨一顿数落。
洛筝算好时间出门,赵大海跟上来问要不要叫汽车。
“不用,你去喊一辆人力车给我,我心里有点闷,想吹吹风。”
照例是她坐一辆,赵大海坐一辆。每回洛筝出门赵大海都会紧张,不知她会去哪里,又没法老问,只能默默跟着。
这一次,洛筝是到常去的那家书店,赵大海顿松一口气,这里比较安全。跟踪的人自然还在,不至于在此地动手。这两天他也观察了,那些人似乎只是想掌握洛筝的行踪,没打算干别的。他在门口守着,没两分钟洛筝便走出来。
“瞧我这脑子,约了人谈稿子,谁知把稿子忘家里了。”
赵大海忙问:“那要回去取吗?”
“你替我跑一趟吧,就在我房里的桌上。”
赵大海看看对街那几个装模作样的盯梢者,很是犹疑。
洛筝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不出店门,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赵大海只得点头照办。
他一离开,洛筝立刻走出书店,到路旁叫了辆车,叮嘱车夫往北跑,登船码头在南边,她希望能离得越远越好。
回头时,果然见那几个盯梢的也上了车,紧随身后。
车子停在一家茶馆门前,洛筝下来,付完车钱,从从容容走进去,挑了个包间,都是事先就考虑好的。
一盏茶刚沏好,胡庆江便领着人闯进来,茶博士跟在后面一脸为难,又不敢多话,洛筝便摆手请他出去。
“冯太太一个人跑这么远,是要来私会宋希文么?”胡庆江轻佻地问。
这当然是玩笑话,他知道洛筝早发现了他们的存在,不过也无所谓,如今整个冯家都处在他们的监控之下,用羽田的话讲,“暂时抓不了冯少杉,我先恶心着他。”
洛筝问:“你们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冯少杉?”
“很简单,让他把宋希文交出来,否则,宋希文犯下的那些事儿都得他来背!”
“和少杉没关系。”洛筝深吸一口气,“宋希文是我一个人放走的。”
胡庆江冷笑,完全不信,“你一个人?怎么干的?”
“我只告诉羽田,你去叫他来,别的人我全不信。”
胡庆江朝另两人使个眼色,他们忽然一齐扑上来,洛筝早有准备,从手袋里抓出一把枪,对准他们。
胡庆江笑道:“冯太太别激动,我们不过是要请你回去见羽田先生,你该知道,羽田先生的腿不方便。”
“你们那鬼地方我宁愿死了也不会再去——告诉羽田,如果他想知道宋希文的下落,就到这儿来,我要和他谈笔交易。”
胡庆江走近一步,“你这把枪,不会是假的吧?”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便从枪膛里飞出,擦着他的脸射过去,没入泥墙。他脸色发白,转身对手下吼:“去请少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