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与洛筝结婚的第十个纪念日,冯少杉带她去一家新开的豪华餐馆吃晚饭庆贺。
其实轻描淡写揭过去最好,两人出门时,凤芝冰冷的目光没有逃过洛筝的眼睛,但少杉需要这种仪式感。
订的包间在二楼,两人挽着手上楼梯,楼上忽然飘下来一阵放肆的笑声,几个喝多了的日本军官正晃晃悠悠走下来。
洛筝整个人都僵住,好像见到鬼——其中一个是羽田,他左腿瘸了,走路时用一根拐杖驻地,依然谈笑风生。
他居然还活着!
她的失态落在羽田眼里,那家伙更得意了,蹒跚到洛筝跟前,猫戏老鼠似的问:“没想到我还活着,嗯?我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人人都以为我会死,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还能再站起来,像个正常人那样呼吸,走路。”他闭上双眼,陶醉地深吸了口气,“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哈哈哈哈——宋桑还好吗?”
冯少杉紧紧握住洛筝的手,她的手冰凉入骨。
“羽田先生,请别跟我太太开玩笑,她不习惯。”少杉沉声道。
“啊?又是太太了?”羽田表现出夸张的惊诧,“哦,我懂了,你帮宋希文逃走,所以呢,你太太离开宋回到你身边,你们中国人果然是最懂交易的!哈哈哈哈!”
洛筝内心一片混乱,反复纠结于一个问题——他怎么还活着?怎么还活着?
羽田傲慢地笑着,对冯少杉道:“宋希文亲口向我承认是他杀了姚梓谦和竹内,高桥怀疑是欧季礼帮他逃离了上海,但我认为是你——你的船送他出了港。”
冯少杉冷冷一笑,紧抿双唇不理他。
羽田耸肩道:“哦,忘了告诉你,我刚刚复职。复职后头一件事,便是重启调查宋希文那两起杀人案——宋希文跑了,而你没跑,那么,这些帐早晚都得由你来结!”
纪念日的气氛全给破坏了。
坐在包间里,洛筝担心极了,“会不会给他查出来什么?”
羽田是个偏执狂。
“不会。他没有任何证据。无非是不想让咱们痛快。”少杉想了想,又说,“回头我再让梅庵去核实一遍。”
过了两天,夏臻襄差人送帖子给冯少杉,宴客地点在虹口,日本人的地盘,他不想去,写了张短笺谢绝,下午夏臻襄的一个心腹亲自登门再请,道明是羽田要求他去。
“不去不好。”那人劝他,“羽田对走脱了宋希文很是介怀,伤刚养好就出来调查了,尤其对冯先生的船队很注意。夏先生当然是相信冯先生的,但现在哪个做生意的经得起日本人查?随便给你查出点毛病来就是大麻烦,夏先生希望冯先生以和为贵,能在酒桌上解决的事就不要拖到公事场合去办。”
话说到这份上,冯少杉别无选择。
自然又是一场鸿门宴,吃着吃着羽田祭出了大杀器。
“冯先生,夏先生刚才为你说了许多好话,可我还是不相信你,所以,我为冯先生准备了一道很特别的菜。”
他拍拍手,两名卫兵扶着一个囚犯走进餐室,那人衣衫褴褛,拖着一条跛腿,浑身沾满血迹,已是奄奄一息。
“此人是抗日分子,我们该问的都问了,已没有利用价值,现在——”羽田掏出自己的手枪,在长桌上用力一推,手枪准准地滑到冯少杉面前。
“我要你把他杀了。”
饭桌上所有人闻言均屏住呼吸,目光统统投向冯少杉,而他只木然坐着,纹丝未动。
羽田道:“只要你杀了他,我对你的怀疑便可减去大半。”
少杉望了眼蜷缩在地上的那个人,蓬乱头发下那双血红的眼睛里藏着祈求,不是向生,竟是向死——他在求自己杀了他。
枪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而少杉觉得胳膊上压着千钧重力。客厅里静得出奇,时间仿佛走不动了,停下来歇一歇,羽田在桌子的另一面含笑望着他。
这个疯子。
夏臻襄就坐在少杉身旁,此刻看不下去,探过身来,伸手去够那把枪。
“冯先生是斯文人,羽田君就别为难他了吧,这一枪我替他开!”
没等羽田阻拦,少杉已先一步把枪抓在手里,他连一秒停顿都没有,扬手就朝地上连射数下,直到那人再也不见动弹。
少杉面颊上的肌肉抽搐着,脸色苍白而狞厉。他丢下枪,端起酒杯大口饮尽。
羽田不露声色盯着他,笑容一下子收敛了。
放下杯子时,冯少杉对羽田道:“敢杀人不代表什么,只能说明人心残忍,羽田先生用这种办法断案,实在荒谬可笑!”
羽田朗声大笑:“可冯先生还是照做了!”
是的,他照做了,因为确切地明白那个人即将面对的命运。
然而,这能成为他下手的理由么?
少杉一言不发,又端起一杯烈酒,将泪意一并吞下。希望那个尚未远去的灵魂能感知他的歉疚。
羽田忽然举杯,向他敬酒。
“冯先生,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今天你不肯杀了他,我是不会放你回去的,知道这人是谁吗?”
他幸灾乐祸盯着冯少杉,“杨树庭——你以前受人之托救过他。”
少杉宛如被人当头一棒。
眼前是羽田递过来的一杯酒,他喉咙里卡着笑意,“看来你的确不认识他。那么,我信你是清白的——恭喜冯先生,你过关了!”
少杉急遽地瘦削下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悚回眸,往往一坐便是很久,仿佛心事重重。半夜里,还时常会被噩梦吓醒,这令洛筝非常担忧。
“到底发生什么了?”
洛筝猜到和那次宴会有关,问了几次,少杉只是摇头。后来才说:“我想给一个人做场法事。”
“给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脸色苍白,像被什么东西困住。洛筝不再问了,明白那必定是一段不愉快的记忆。她请来玉佛寺的和尚,在家里念了两天经,超度那个不知名的亡魂。蓝色香雾经久不散。
少杉终于又能安眠。
午后,洛筝独自在园子里散步,碰巧阿声打身旁跑过,她叫住那孩子,想和他说几句话,凤芝忽然出现在走廊上,厉声唤阿声过去,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洛筝。
她站着发了好一会儿愣,也没觉得有多生气,凤芝终于褪去那一层乖巧的外衣,不再小心翼翼讨好所有人,有时甚至会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凶悍。然而深思之下,还是觉得她可怜。
又一天,洛筝房里的丫环气呼呼地告诉她,凤芝把阿惠给训哭了。阿惠下午来找洛筝问几个字,在她房里多待了一会儿,凤芝知道后骂她,“成天就喜欢野在外头,眼里哪还有你娘?和你爹爹一样,忘恩负义!”
洛筝听得如坐针毡,她好不容易挣扎了出去,谁知兜来转去又一头撞回原来的网中。这张网上,滋生着无数发了霉的怨恨、妒忌、计较与不甘,虽然细微,也足以消耗生命。
她真的要在这里头纠缠到死?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她想起乔樱的建议,去香港或许是条不错的出路,事儿她都能做,足以挣钱养活自己。
紧接着便想起她向少杉发过的誓,难道要再一次背弃誓言,抛下少杉?
她思虑得愁肠百结,最后还是决定去找乔樱问问情况再说。
誓言不过是工具,环境所逼的产物。还有咒语——没关系,咒语只对自己有效。况且,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真信那些东西不成?
洛筝要出门,家里的汽车却都在外面,只能去叫人力车——她特意挑的这时候,要瞒过少杉。走到门口,却见赵大海等在那里。
她出门还需向他解释,“我去见个朋友,没什么危险的。”
“对不起,太太,冯先生吩咐过,您不能一个人出门。”赵大海已经非常专业,如今面对洛筝,也不再言语结巴,动不动就脸红。
洛筝无法。
两人分坐了两部车子走,一前一后。还在去途中,洛筝便察觉不对,始终有人跟着他们。赵大海的车很快追上来,紧随着她,神色也格外紧张。
洛筝在心里落下一声叹息,吩咐车夫在前面路口调头,“回去吧。”
她不想给乔樱惹麻烦。
“羽田还是怀疑你。”夏臻襄悄悄告诉冯少杉,“叼到嘴里的骨头他是不会肯放下的,没证据也给你安排些证据出来——他在找那段时间从你这里出港的船,盯着船员一个个的问呢!还有,我知道你素来谨慎,但你历次救过的那些人里,其中不乏杨树庭那样的,对你瞒着身份寻求保护,这回羽田也叫人仔细查着,要弄一份名单出来,都是冲你来的,务须小心!”
吴梅庵去查了送走宋希文当日在船上的每一个船员,看是否有蛛丝马迹泄露。数日后结果出来。
“是有一个管检修的工人,在船上见过宋希文。”他向少杉汇报时脸色很差,“他还去问了老梁那是什么人……老梁到现在才告诉我。”
“那名工人呢?”
“我给了他一笔钱,打发他回乡下去了。”
少杉蹙眉沉思,也不是很保险的办法,羽田心思细密,迟早会发现少了这一个人,他们现在能争取到的仅是时间。
“要赶紧离开上海。”少杉私下里告诉洛筝,“乘现在还走得了。”
洛筝也着急,“怎么走?”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乔樱到现在还没买到去香港的船票。
少杉道:“我有办法。”
两年前他就为全家人秘密办好了去美国所需的全部手续,包括洛筝在内,他嫂子已于一年前携二女随娘家内迁,无需多虑。他又通过留美时结识的一位美籍同学与美国海军某上将取得联系,反复磋商后对方终于答应他,只要冯少杉在上海遭遇险境,便可坐海军舰船离沪赴美。费用自然高得惊人,而且有个前提,必须是秘密离境,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尤其要瞒过虎视眈眈的日本人,否则极可能惹出国际麻烦,毕竟冯少杉一家都非美国公民,无权受到美海军的庇护。
“只要有一个人暴露,就必须取消行程,也没可能再来第二次。”那位海军上将这样警告冯少杉。
也就是说,逃亡的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少杉告诉洛筝:“后天下午他们有艘船要疏散一批官兵家属,先至马尼拉,再取道前往波士顿。已经讲定,咱们就乘这艘船走。”
这计划听上去完美,可在眼下这种局面,实施起来难度也不小。从家里到约定码头,坐车至少需要二十分钟,这么一大家子人,还有那些行李——再精简些也不可能避人耳目,何况日本人还时时刻刻盯着他们。
“行李尽量少带,可以先悄悄送到船上,不跟着人走。”少杉解释道,“到那天,凤芝带上孩子和老太太先去百货公司,假装买东西,海军方面会派汽车从那里把她们接上船。你跟我走,先到药堂,衣着相貌要做些改变,再由梅庵安排车子送咱们直接去码头。”
他本想带梅庵一起走,但梅庵不肯。
“咱俩都走了,药堂就没人了,肯定会引起怀疑,况且美国我也不想去,年纪大了,落叶要归根,等你们走了,我回乡下去。”
“日本人找你麻烦怎么办?”少杉最担心这个。
梅庵笑道:“老板瞒着我跑了,我还满世界找人呢!他们找我,我一问三不知便得了!再说,这么大药堂总得有人管,他们如果办了我,还能靠谁去?光弄清这些账目就够他们晕乎一阵的。到时我总有办法溜脱。”
“还是有风险。”
“做什么事不得担点风险?二爷带着一大家子去美国,路上担的风险最大——梅庵这回算偷懒了。”
各房里都在偷偷摸摸理东西,少杉已经嘱咐过老太太和凤芝,只许带金银细软,大物件全留在家里。
“到了美国再去买。”
老太太这时候就显出大气作派来,全照着儿子说的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得知梅庵不跟去美国,老太太一下子领悟其中深意,她没有劝梅庵,心知留他坐镇药堂对冯家能否成功出逃具有关键作用。
“当年你爹爹一时心软从刀口下救了梅庵,他没有救错人,梅庵……唉!”老太太一声长叹。
夜里,吴梅庵从药堂回来,意外发现凤芝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仰头望着他门前的一株玉兰树发呆。他住的这间房远离主宅,一到晚上便显得格外冷清。
“……姨奶奶?”梅庵心里忐忑,不明白凤芝来意。
凤芝转身,一脸忧容,“我听说,吴先生不去美国?”
梅庵点头。
“为什么?”
“……”
凤芝朝他迈进一步,“我希望先生能与我们同去。”
梅庵心头一跳,更加不敢看她。
“有先生在,凤芝心里才觉得踏实……这些年,就属先生最善待凤芝。”她喉咙里藏着一丝哽咽,积攒了太多委屈。
梅庵心头涌起一阵歉疚,他其实并没有为凤芝做过什么,在他心目中,冯少杉以及冯家的利益永远排在第一位。而凤芝此时对他的感激却如此情真意切。
有那么一瞬,他也希望自己能随她一起去美国,如果上天赐予那样的机会,他一定会比从前更认真更细心地守护她。
然而他不能。
凤芝失望地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梅庵先是一阵失落,随即又释然,只要她有活下去的机会,那么自己接下来不论遭遇什么麻烦都值得。
这么想着,梅庵的心重又暖和起来,仿佛回到了年轻那会儿,在一切悲剧发生之前,他救下了当年的那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