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蓁决定留在敬老院做护工,母亲嘴上没反对,心里却是不赞成的。
“你不知道你小时候多刁钻,挑食,娇气,动不动就哭鼻子,那时我就想啊,我养的这丫头将来只能享福,伺候不了别人。”
尹蓁笑道:“人都会变的。”
“怕就怕这个’变’字。你现在把他们照顾得这么好,他们喜欢你,心里都把你当亲闺女看,哪天你不想干了,抛下他们一走了之,不也是一种伤害?”
“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他们。”
尹蓁没说出“陪到终点”这样的话,但母亲也听明白了,不再说什么。
春节过后,员工陆续返回。大厨赵师傅收到许多老人家属送的年礼,他自己也带来不少家乡特产,扬言要做顿东北大餐,给大伙儿露一手。
费伯走后,老人们都有些消沉,仿佛看到自己的终局。赵师傅的吆喝成了振作剂,现在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惦记上了赵师傅的大手笔。
到中午,食堂里飘出来的香气果然不同凡响,一道道东北特色菜盛在大方格子里,让人眼前一亮,食欲大增:锅包肉,小鸡炖蘑菇,大拉皮、地三鲜,当然还少不了饺子。
尹蓁去打饭,赵师傅不由分说给她打了三份。
“哎呀!我和我妈吃不了这么多!”
赵师傅说:“我把小邱那份也算上了,他今天没来,小尹,要不你给他送一趟?”
尹蓁不乐意,“我给他打个电话吧,让他过来吃。”
“别!别!他感着冒呢!别让他跑来跑去的!你不知道啊?”
尹蓁听出赵师傅口气里的责备,有点气闷,“我怎么会知道。”
“昨晚我们几个打牌来着,打得晚了,估计回家路上给冻着了……小尹,你往边上点,我给秦奶奶打饭。”
尹蓁心里更气了,敢情还是打牌冻感冒的!
“怎么样,跑趟腿没那么难吧?不就五六分钟路嘛!”
“我饿死了,等吃完再给他送!”
“饭菜凉了就不好吃啦!”赵师傅挥舞着大勺催促,“你赶紧去,我给你看着你那份,保证你回来还热乎乎的!”
打下手的小丁见尹蓁为难,探个脑袋过来主动请命:“我给邱哥送去吧!”
赵师傅铜铃大的眼睛朝他一瞪,“你凑什么热闹!我让你给我泡的蜜香红茶呢?”
“还在烧水!”
“看着水去!等等,回来!先把这饭给桑阿姨送过去!”
尹蓁提着几样打包好的东北菜和五十个饺子去敲邱之成的门。
邱之成正拥被坐沙发上看片子,开了门见是尹蓁,脸上先闪过惊喜,随即转为慌乱,他穿着套头毛衫,外加一个羽绒背心,下面仅着一条秋裤,形象惨不忍睹。房间里也乱得要命,沙发、茶几、餐桌上,到处堆满东西。
尹蓁控制住打扫屋子的冲动,蹙眉问:“你不是感冒吗?怎么才穿这么点?”
邱之成捞起牛仔裤利索套上,嘴上说:“不严重,嗓子有点疼——你给我送吃的来了?太心疼我了!”
“不是我,是你的牌友赵师傅心疼你!”
邱之成依然陶醉地笑,在桌上清出一块地方,好容尹蓁把饭菜摆开。
尹蓁问:“你吃饭没有?”
“没,还在想吃什么呢……一个人也没胃口。”
天太冷,饭菜还是凉了,尹蓁本想送到就走,但她了解邱之成,堪称懒神,能将就则将就——他是肯定不会把饭菜加热了再吃的。
她去厨房忙活,听见邱之成在外面神头鬼脑理东西,怕被她发现似的,暗觉好笑。
等尹蓁把食物再端出来,餐桌上已经干干净净。
“一起吃吧。”邱之成邀请她。
“我回去吃,老赵给我留了。”
邱之成抓耳挠腮,“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五十个饺子。”
“可以留到晚上吃。”
“一天吃两顿饺子实在是……就当帮帮忙吧!”
尹蓁也确实饿得不行,刚才站微波炉旁就想流口水,心想送也帮他送了,热也帮他热了,再帮他吃掉一点也没什么。
邱之成乐颠颠取来两副碗筷,两人围着桌子吃。邱之成自打搬进来,还从没在这张桌上吃过饭,久违的温馨让他心里暖洋洋的。
尹蓁故意无视他幸福的表情,对着电视机吃,没话找话。
“这什么电影?”
“打的。”
关于看电影这件事,两人也从来说不到一块儿。尹蓁喜欢剧情片,有思想有内涵的那种,邱之成认为好电影的标准是枪炮猛,火力足——正如眼下他看的这部。
“又是好莱坞拍的?”
“不,加拿大的片子,讲两个加拿大警察怎么干翻美国特工。”
尹蓁看了会儿说:“加拿大男星还蛮帅的,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加拿大演员好像没听过几个。”
“有很多啊。”
“比如?”
“贾斯汀比伯。”
“还有呢?”
“……贾斯汀比伯。”
尹蓁笑,白他一眼,这一眼对邱之成来说别具风情,他正醺醺然欲醉,却见尹蓁抽纸巾擦嘴,准备走人了。
“你,你吃完啦?”
“嗯。帮你吃了12个饺子,还有小半碗炖蘑菇,剩下的你慢慢享用吧。”
邱之成情急之下去抓她的手,尹蓁触电般甩开,用眼神谴责他。
“你手真凉。”邱之成随机应变,“出来该多穿点。”
“我走了。”
“小蓁!”
“还有事?”
“你难得来,再坐一会儿吧。”
“没事坐什么坐。”
“听说你想在敬老院工作?”
“又是我妈告诉你的?”
邱之成不置可否,说:“你可以找点别的,更有意义的事做。”
尹蓁坐下,“什么样的事算更有意义呢?”
这就算入港了,邱之成心中暗喜,搓搓手道:“我先给你倒杯水去!”
“我以前活得焦虑,就是太追求生活的意义了,相信有一个完美模式,总忍不住去比较,然后发现自己一无是处。出来走一走,才发现多的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人。有人什么都有,却不懂珍惜,我挺不理解的,这些人到底要什么呢?现在想想,我该感谢他们,就是这些人减轻了我的负疚感。”
“你以前从不跟我说这些。”
尹蓁说:“我以为你都懂。有些丧气话说多了你会烦,觉得我讨厌。你在我身边,也有委屈的时候吧,否则又怎么会和余倩那样呢?我最怕的还不是委屈自己,是委屈别人。”
邱之成面露愧色,“对不起。”
“无所谓,现在都无所谓了。”尹蓁摇头,“我怕生活里有意外,总想走最稳当的路,过最安全的日子。结果呢,我当不成母亲,还发现了你的秘密。我以为离开就能心静,呵,反而还卷到别人的家务事里去了……活着哪有容易的路走啊!”
“所以,你干脆挑一份又脏又累的活儿干?”
尹蓁说:“我乐意。以前年轻,听不惯老年人的言论,认为他们都很迂腐,现在心里没那么多成见了,看这些叔伯阿姨们也都挺可爱的……我也想多陪陪我妈,不想将来有一天,我妈躺在床上,和费伯那样,身边没一个亲人。”
“你打算在这儿干一辈子?”
“那我怎么说得准呢?也许哪天待够了就走了。我现在要求不高,把眼前的日子好好打发过去就成了。”
“也对。”
电视里,两个警察被恐怖分子布置的炸弹车搞得焦头烂额。
尹蓁看看邱之成,“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你到的正轨上去?”
邱之成笑道:“我现在不就在正轨上吗?”
“好好说话。”
邱之成叹气,“我说实话你又不信。对我来说,你就是正轨啊!我怕离你远了,你可能真就飞了。”
“……”
“我们十几年感情,走到现在这步,我承认错都在我。我不怕要付出代价弥补,怕的是你跟我一刀两断。小蓁,如果我们的感情出了毛病,我希望采取保守疗法,而不是像动手术一样把它整个儿割掉。”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割掉,以后各走各的?”
尹蓁又有点不镇定了,怎么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出去?
“因为我们的青春是连在一起的,失去你,回忆也会变味。更重要的是,我还爱你。”
尹蓁不语。
邱之成又说:“你以为只有你在这里有心得?我也有。”
“我不否认自己有优越感,三十几岁混出了点名堂,算不上多有出息吧,至少也能排除在庸碌之辈以外。来了这里,看到的全是人老以后的样子,就想,再有能耐又怎么样呢?也逃不过衰老。对老人来说,什么事最重要,钱吗?还是成就?都不是,身边的伴儿还在,能一起痛痛快快聊过去,没有需要避开的话题,没有刺痛扎在心上,这就算圆满了……对于我来说,不管在外面多忙多累,只要想到有你在家里,等着我,我的人生也就圆满了。”
尹蓁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看来咱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了。”
邱之成笑:“从来都是这样……小蓁,不管你以后走哪条路,我都陪着你。”
“你该没忘我们的约定吧?”
“记着呢!”邱之成说,“还有一星期……到时如果你坚持要离,我不反对。”
再过两天尹蓁就要和邱之成做最后决定了,母亲见她来来去去跟没事人一样,终于也不淡定了,趁着梁老太不在房里,忍不住劝女儿。
“人谁无过,婚姻也一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年轻气盛的时候不肯原谅,年纪大了会后悔的。”
母亲是语文老师,还做过好些年班主任,察人心,善说理。
尹蓁早有准备,微笑对答:“您这套观念早过时了,现在讲的是合则聚不合则散。用不着勉强自己。”
母亲叹口气,一时也怅然。
“是啊!我们年轻那会儿,离婚这种事想都不敢想,再恨也得凑合过,很多夫妻年轻时打破头,到了晚年,反倒和和睦睦了。所以我想啊,婚姻这个事它还不一定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它就是磨人的,把人的棱角磨平了,日子也就四平八稳了。现在很多孩子一言不合就离婚,跟吃顿饭一样轻率。可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再找新的爱人?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等着给你差使呢!”
“那就一个人过呗。一个人过也挺好,耳根清静,管好自己就成。”
“那不全成独角仙了?”
母女俩一起笑。
尹蓁说:“您还是帮着他的。”
母亲嗔道:“傻丫头!我帮他不就是帮你?他犯过一次错误,后悔得不行,你给他机会,他以后会对你百依百顺。”
“说得跟做交易一样,而且啊,利用别人的愧疚心理为自己牟利,您不觉得这种想法很自私呀?”
母亲泰然道:“人都是自私的,只要这自私没妨碍着谁,能往好的方面发展,有什么不可以?”
“真能往好的方面发展吗?如果他离开我,说不定能过得更好呢?”尹蓁沉思着说,“我很早就考虑过离开他,不过一想到他跟别的女人结婚生孩子,我就手足发凉,完全接受不了。现在不这样了,我反而希望他能离开我……我给不了他更多了,但别人可以。”
“那得由他自己决定,不是你替他决定。”
“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你就是太较真。”
尹蓁笑,“是啊,您从小就跟我说理,什么事都要讲理,所以我别的不怕,就怕自己不占理儿。”
母亲苦笑。
尹蓁又说:“我也有错,独生子女,不懂跟人保持适当距离,好的时候就想完完全全把对方捉牢,他开一下小差都受不了。不好了就想完完全全放开,老死不相往来。”
“你想多了,哪对夫妻不吵呢?我跟你爸爸吵了几十年了。”
“那就是性格原因了,我的性格就是容易想多,想多了心脏负荷不了,会生病。”
母亲依然不死心,“你现在想明白不就好了?依我看,还是回去,以后两个人好好过。”
尹蓁摇头,“就是因为明白了才不想回去。一个人的性格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啊!回去再过以前的日子,过着过着兴许哪天又想不明白了。我不想隔一阵给自己做一回心理建设,活得多累!”
“你懒。”
“嗯,我懒。”尹蓁想了想,说,“以前觉得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所以虽然没孩子,但还有份责任在。既然他能跟别人……我就没什么好牵挂了。我就想把日子往简单里过,不再难为自己。”
话说到这份上,母亲不再劝了。
“你既然这样想,别人再劝也没用,随你自己吧,你都这么大了。我呢,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但拿主意前要想仔细,将来别后悔。”
“哎。”
摊牌那天,尹蓁把邱之成约到一家茶馆。
“想好了?”
“嗯。”
邱之成已从尹蓁脸上猜出答案,“还是想离?”
尹蓁垂着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我同意。”
尹蓁心头一松,眼圈却忽然红了。
茶水上来,尹蓁点的洞顶乌龙,算这里最好的茶了。邱之成往她杯子里倒茶,他还算镇定,也许早预料到会是这结果。
“我后天回去,先把家里东西理一理,等差不多了给你打电话,你再回来办手续……省得你来回跑。”
“谢谢!”
“客气什么。”
两人都无话可说,默默喝着茶,目光齐齐转向窗外,天气和他们的心情一样阴沉,冬天的树叶子全没了,枝桠光秃秃插向天空,像油画,带着漠然的底色。
尹蓁忽然明白,为什么她对油画始终喜欢不起来了,总有种冷冷的感觉。目光无意中扫过邱之成,竟也捕捉到一丝陌生感。谁说结婚没有任何意义的?
此刻的他们,与摊牌前的他们,已是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