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手上拎着个做工考究的小牛皮公文包,是他从古董拍卖会上淘来的,皮包表面的纹路与褶皱有旧时代的韵味,他就喜欢这种带点历史感的旧物,不过他也同样喜欢现代生活中多姿多彩的节目。
“今晚在梓园有个活动,都是跟咱们年纪差不多的,不会瞎闹,你也来吧!”
宗兆槐说:“我晚上有事,你好好玩。”
“你哪天晚上没事啊?人不能总闷着头干活儿,也得找机会放松放松。”叶南很喜欢邀请宗兆槐参加各种娱乐活动,虽然鲜有成功的时候,他把这看作挑战,也算乐趣之一。
“哎,他们还请了那个谁。”叶南报出个宗兆槐完全陌生的名字,“长得有点像李玟,身材火爆,歌唱得也棒,去年上过某个电视大赛,很火了一阵。你要是去,我给你介绍。”
“谢谢,我还是喜欢良家妇女。”
宗兆槐感觉有人朝他们走来,转头看,是郗萦。
“宗先生。”她用大家一致的叫法称呼他。
“考完了?”
“对。”
宗兆槐端详她,“你没发挥好?”
郗萦自信地一笑,“不是,我想和你聊几句。你一直很忙,培训时也没找到机会。”
她朝站一边旁观的叶南点头致意,后者正饶有兴致打量着她,不过也不像是在看好戏,倒仿佛随时愿意为她提供帮助似的。郗萦已猜出这人是谁,他有双掮客的眼睛。
宗兆槐也扫了叶南一眼,然后问郗萦,“什么事呢?”
郗萦见叶南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宗兆槐显然也没觉得有这必要,她用牙齿迅速咬了下唇,随即松开,大大方方说:“我其实是想,向你道歉。”
叶南的双眉骤然间挑得老高,笑容别有深意,目光频频在宗兆槐与郗萦之间切换,但宗兆槐没再看他。叶南怕自己笑出声,拍拍宗兆槐的胳膊,“我先走了,有消息给你电话。”
临走,叶南的目光再次掠过郗萦,她不明白他笑得那么诡秘是为什么。
“饭吃了没?”宗兆槐问。
“没呢!”
“一起走吧。”
陆续有用过午餐的员工从餐厅出来,他们愉快地与宗兆槐打着招呼,郗萦只能见缝插针地与他说话。
“那次我来面试时可能显得不太礼貌。”
她的确对自己那天的表现感到懊恼,有点过于傲慢了,而这是她近来一直告诫自己要努力避免的,还有就是,她比较在意宗兆槐怎么看自己,毕竟她将在他的世界里有一个新的开始。“让你不安了?”
“有点。”
“用不着,我不会因为某人说的几句话对他形成固定印象,你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
回答与郗萦预料得差不多,这让她几乎是立刻就忘了此前的懊恼,忍不住又想挑战他。
“如果你的员工做了错事呢,你还能保持客观看待他吗?”
“为什么不能?就事论事,一切按公司规程处理。”
郗萦感到不可思议,“你难道没脾气的吗,从来不会生气?”
她执着的追问让宗兆槐觉得有趣。
“没有比发脾气更容易的事,但发泄完了,残局还得自己收拾,如果不想给自己制造更大的麻烦,就得学会控制情绪。”
一位上了年纪的保洁员经过他们身旁,满面笑容与宗兆槐打招呼,“宗先生,吃饭了吗?”
宗兆槐说:“正要去吃——陈阿姨,你的腿怎么样,好点儿没有?”
“好多了,谢谢您惦记着。”
“小赵过两天从泰国回来,我让他给你带了两瓶跌打损伤膏,听说很管用,等见着他人你直接问他要。”
“哎,好!好!”保洁员温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他们已经走到餐厅门口。
郗萦又说:“我听说位置越高的人越感性,但你好像不是这样,你一直都能保持这么理性么?”
宗兆槐停下脚步,眼里涌动的依旧只是平静。
“你似乎很喜欢归纳总结。这是不是在TEP时太依赖流程造成的?”他朝人迹稀疏的餐厅扫了眼,刘晓茹在取餐台边使劲朝郗萦挥手,但她没看见。
“人之所以复杂,在于你永远无法通过他的行为定义他,一两件事不行,四五件甚至更多也不行。简单定义一个人只会把你带上歧路。”
郗萦又想辩驳,但宗兆槐继续说:“任何事都有它发生的特殊性,郗小姐,我希望你能多留意细节,而不是急着找共性。有时候,你要找的真相往往就在被你忽略掉的细微差别里——去吧,小刘在等你。”
取餐后,郗萦坐到刘晓茹身旁,宗兆槐则在离他们比较远的角落,他身旁很快就围上去两个经理。
“你和宗先生在聊什么?”刘晓茹问。
“考题。”郗萦才不会把自己“受训”的内容搬给她听。
“你担心自己的成绩啊?没事啦,销售最后还是得看业绩的。你的业绩肯定不会差!”
郗萦笑了下,“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
“不知道,直觉吧。”刘晓茹有点没心没肺,“你不是大公司出来的嘛!”
“好吧,承你吉言……你觉不觉得,宗先生很善于收买人心?”
她把宗兆槐与保洁员的对话转述给刘晓茹听,刘晓茹不以为然。
“就算是收买人心,又有几个老板能做到他这样?谁家里有困难,不用自己开口,宗先生就帮着解决了,所以大家会这么死心塌地为他干活啊!告诉你,他记得每个员工的名字。”
“公司里一共多少人?”
“三百多吧。民企的流动率是很高的,但咱们公司是例外,很多都是开厂就进来的老员工。”
郗萦不说话了,心不在焉吃着饭,目光频频扫向宗兆槐,但他并未留意到郗萦,他在和下属谈着什么,表情专注而凝重。
宗兆槐在从餐厅返回办公室的路上接到了叶南的电话。
“兄弟,我又输了!”叶南大笑着说,“幸亏没跟你赌!”
“你怎么知道是她?”
“男人的直觉!”叶南得意洋洋,然后开始评价郗萦,“长得不算漂亮,但很特别,对男人有那方面的吸引力,你懂我指什么吧?所以,你要小心了!”
“什么意思?”
“小心她咬你,哈哈!”
培训结束两天了,何知行连个影子都不见,郗萦给他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就推说忙,让她找梁健问问有没有活儿要干。
梁健则说:“你跟老何一组,规矩不能乱,他是你师傅,活儿得由他分配,你还是得盯住他。”
郗萦没辙,心里又觉得憋屈,想起何知行说过的话——“有脸色看算好的,常常连甲方的面都见不着。”
有天午休时,人事部通知郗萦去领一份住房补贴申请单,只要她买房,就能享受每个月基本工资百分之二十的补贴。梁健说得没错,公司福利确实比预想得还好。
郗萦正坐在格子间里研究资料,忽然感觉身旁有道阴影,抬头看,是宗兆槐。他的目光停留在郗萦摊开的记事本上,里面没记多少正经东西,都是她无聊时即兴画的人物素描,各种姿态都有,想掩饰已经来不及,她只能神色不动。
宗兆槐把本子捡起来。
“你画的?”
“嗯。”
他逐页翻看,“画的不错,你好像不是学美术的?”
她那么擅长观察,也许跟喜欢素描有关。
“不是,我小时候上过素描班,打了点基础,但没坚持多久,到现在也是野路子,随手画着玩。”
“为什么不学下去?”
她停顿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宗兆槐瞥了她一眼,仿佛想替她解围,“学习忙?”
郗萦笑笑,“也不是,和我母亲有关。我对所有强加到头上的要求都很反感,我是射手座,我们这个星座最大的特点是热爱自由。”
宗兆槐对星座说没什么共鸣,“青春期叛逆的想法,谁都有过。”
但郗萦面临的问题不止这些,她没说下去,和宗兆槐还没熟悉到这种程度。
宗兆槐放下本子,手抓着格子间栏杆的顶部,用力握了握,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没找到合适的语句,便松开手,走了。
郗萦觉得意外,他居然不问问自己工作上的进展。他要是问的话,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她把本子收好,拿起座机听筒,继续拨何知行的号码。
又过了两天,梁健组织部门庆功宴,有位同事签下一张金额不小的单子。
当何知行出现在包厢门口时,郗萦简直惊喜,她发现,讨厌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在情感付出上是差不多的,这些日子,她白天黑夜都惦记着怎样能见上何知行一面。
技术总监邹维安也被邀请了,他与何知行一左一右将郗萦夹在中间,两人轮番拿她开玩笑,先是试探性的,之后言辞渐渐放肆。
郗萦想这或许是个机会,她把女性矜持丢在一边,保持愉悦与他们周旋,但又不出格,实在抵挡不住时就装装傻,尤其对邹维安,基本上有问必答,让这个平时在公司不怎么受女性待见的男人自信心爆棚。
感觉时机差不多了时,郗萦便问何知行什么时候带她去见客户。邹维安果然跳起来为她出头了。
“老何你还没带小郗出去过呐!怎么搞的你?”
何知行装憨厚,只是呵呵地笑。
郗萦说:“何经理嫌我程度低,拖他后腿。”
“胡说!小郗又聪明又踏实,培训的时候就数她最认真,成绩也最好。这么厉害的徒弟你得赶紧带出来啊!”
何知行拿手里的酒杯点着郗萦说:“姑娘家干销售不容易的。”
“谁说的,女孩子做销售有天然优势!”
邹维安细数女销售的长处,何知行一开始还回两句,后来明显招架不住。
刘晓茹也为郗萦说话,“老何你可不能歧视女同胞啊!”
郗萦抿着果汁听他们唇枪舌剑,真比自己一次次用电话围捕何知行省力多了。
谈到后面,邹维安不耐烦了,拍着桌子让何知行立马拿出个计划来,其狰狞的架势令郗萦有点担心何知行会不会翻脸。
她的忧虑显然是多余的,这俩人之间的关系比她预料的要牢固。何知行拗不过,终于松口说:“下周三我要去趟天水,小郗你有空跟我一块儿去吧。”
大家鼓掌起哄,庆祝郗萦的胜利。
郗萦感觉梁健的视线隔着桌子向自己扫来。她嫣然一笑,举起啤酒瓶给何知行倒了个满杯。
“师傅,我敬你!”
两人碰了碰杯,各自饮尽,颇有点冰释前嫌的意思。
目的达到,郗萦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席上的话题已经转移,他们在拿刘晓茹开涮,无非是劝她早点找个男朋友,早点嫁人之类的毫无新意的套路——围绕在单身女性身上永恒的话题,像苍蝇一样讨厌。
“再不抓紧,好男人都被抢光啦!”
刘晓茹涨红了脸,显然是被逼急了,忽然指着郗萦说:“你们干吗不先问问小郗姐呀!她比我大三岁呢,不也还单着!她都不急,我有什么可急的呀!”
郗萦惊讶之余不免生出一丝鄙夷,看着刘晓茹明显比自己老相的脸,不无小人之心地揣测,刘晓茹平时跟自己那么亲热,或许是因为在她身上找到了某种平衡。
郗萦想宣扬一下自己的不婚主义,但随即放弃了,跟这帮人没什么可说的。
刚才的胜利如稀薄的云烟,被吹得一干二净。她陡然间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