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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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难以突破

这回何知行没爽约。周三上午他把车开到公司门口,郗萦已经拎着小坤包站在台阶处等他。

何知行开一辆黑色别克君威,与他的体型颇为相称,他让郗萦坐在副驾位上,郗萦刚绑好安全带,他就用力踩下油门……

比约定时间提早了半小时到客户公司,要见的人还在开会。两人只能在行政楼外找了块空地站着干等。

天气暖和起来了,阳光照在身上带来惬意的温热。

郗萦双腿绷得笔直,两只手牢牢抓住坤包柄,无所事事地望向远处围墙边的一排香樟,细弱的枝干用木架子撑着,显然种下去没多久。围墙墙面也才新刷了层浅灰色油漆,风吹过,仍能闻到淡淡的漆味。

树小墙新画不古。郗萦想开句玩笑,不过一想到身边站着的人是何知行,她立刻没了兴致,跟这人在一起,还是谨慎点儿为妙。

何知行掏出烟盒,扫一眼郗萦,抽出一根递过去,“来一口?”

“谢谢,我不抽烟。”

他便把那根烟叼在自己嘴上,烟盒又塞回兜里。

郗萦看他歪着脑袋用打火机点烟,忽然触动不愉快的记忆,便转过脸去,但随即听见何知行含糊不清地叫唤自己。

她不解地转身,何知行的烟并未点上,他把打火机递向郗萦。

“来,给我点根烟。”

郗萦惊诧,“什么?”

“徒弟不都得给师傅点烟么!”

何知行眼里含着嘲弄,似乎在后悔酒宴上一时的妥协。

郗萦略一沉吟,便走过去,果断地接下打火机,给他把烟点着了。

她这么干脆,何知行反而有些尴尬了,但他还不想认输,深吸一口烟,又冲着上空缓缓吐出个烟圈。

“心里有气啊?”

“没有!”

何知行眯着眼笑,“瞧你那脸,白森森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告诉你,我这是在教你。”

郗萦阴着脸不吭声。

“上次吃饭,邹总说的话也不全是强词夺理,女人有女人的长处——你知道女人最大的武器是什么?”

郗萦警惕地看看他,嗓音里充满怀疑,“什么?”

“身体。”何知行笑得鄙夷而开怀。

郗萦气坏了,绷起脸来刚要发作,何知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取出来扫一眼,立刻收敛玩笑神色,一边迅速处理烟蒂,一边吩咐郗萦,“赶紧走,杨总来电话了!”

深夜十一点,郗萦阖上杂志,关灯睡觉,正朦朦胧胧地荡入睡梦,耳旁猛然传来炮竹炸裂的声响。她受到惊吓,浑身一颤,从迷糊中重返现实。

似乎从她搬来以后,这小镇上的炮竹声就没断过。治丧、婚嫁、开业,甚至有人过生日,都要通过这种单一的方式告白世界。爆竹声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炸响,有些可以持续一两分钟,在楼宇间,完全不顾别人是否受得了,蓝雾四起,一地狼藉。

她讨厌喧哗,尤其是这种人为制造的恐怖噪音——一种愚蠢的旁若无人的自由主义。但也对它无可奈何,它是风俗,是传统赋予的权利,哪怕令人厌憎,也只能默默忍受。

一时半会儿睡不着,郗萦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在窗边慢慢喝。

四周重归宁静,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对面楼宇的顶上。她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深夜是最容易产生怀疑的时候,怀疑世界,怀疑自我,乃至怀疑一切存在的合理性。

她生日那天,喝得醉醺醺之际曾跟姚乐纯发誓,她要告别死水般的既往,奔向新的方向,她要拥抱她向往已久的自由,无惧惊涛骇浪。

她以为离开七年的公司和六年的男友,还有在她生命中到处布下阴影的母亲后,就能像起航的飞机,直冲云霄。

两个月过去了,她依然停留在地面。

改变人生哪有那么容易。也许她只是从一个熟悉的窠臼跳入另一个陌生的窠臼而已。

但想到过去在TEP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厌烦的情绪卷土重来。没什么可懊悔的,她一点都不想再回到过去。无论如何,她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郗萦振作了一些,思绪回到眼前的工作上。

最近这段时间,她倒是陪何知行去见过几次客户,都是他以前签下的单子,还在合约期,订单上的数字按月消化着,何知行拜访他们也没什么正经事可谈,无非吃喝聊天,给公司多开几张报销发票。

郗萦明白这种定期回访是为了维持客户关系,还是有必要的。但晚上陪客户吃过饭后,何知行就会赶她离开,笑称后面的活动女士不宜。何知行懂技巧,每次都在她要发作前刹车,找个什么由头把她的怒火压下去。

刘晓茹告诉她,其他三名新销售早在各自的组里接任务了。

“不过你也别生老何的气,富宁的事一直这么僵着,宗先生都不让他插手了,当然他也使不上力。至于新单子,也没那么容易就有,这会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也是一肚子气没处发,只能跑跑老客户,然后等机会喽。”

郗萦决定自力更生。

何知行只是她师傅,不是她老板,等条件成熟,她完全可以直接去找梁健要项目做。当务之急是熟悉产品。

她设想自己单独去跑客户,他们会怎么问,自己该怎么答,她把能够考虑到的方面统统记录下来,再结合培训课上那些知识,做成一个课题。不明白的地方就逐条去找研发部、售前人员讨教。她给自己找到前进的动力,受何知行冷遇的郁闷明显减淡了。

郗萦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第一线,她去车间查看生产流程,到设计室虚心向老师傅们请教公差问题,花半天时间蹲在资料室学习怎么看图纸。

她在楼上办公大厅时鲜少撞见宗兆槐,到了楼下,却几次三番与他邂逅。

他的穿着依然随随便便,有时是西装,有时是和工人一样的工作服,但大多数时候他穿一件黑色皮夹克,袖口都有些磨损了。他显然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

偶尔,他手上还会多出个安全帽,那是进铸轧车间时需要的。为了节省成本,永辉还自制许多辅助产品,甚至包括装配件用的塑料托盘。这和郗萦在TEP时接受的理念完全不同——

“我们只做核心产品,大多数公司能制造的东西,我们不做,全部外包。”

她注意到宗兆槐时,宗兆槐自然也看见她了,两人目光相遇,他会微微点一下头,好像在车间看见郗萦很自然。

郗萦偶尔会觉得别扭,猜想,宗兆槐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现呢?但她很快放弃了这种没有意义的猜测。

有一天,郗萦在清洗车间隔壁的资料室里查一组数据,现在她能熟练分清A产品和B产品在外形和功能上的差别了。

临近中午,管资料的女孩丢下她先去吃饭了。隔壁清洗线传来机器运行的声音,隆隆作响。

玻璃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宗兆槐推门进来。

郗萦抬头,朝他笑笑,没有站起身。宗兆槐神情悠然地踱到她旁边,扫一眼摊开在桌上的长条形图纸。

“怎么老在这儿看见你,老何没给你安排任务?”

郗萦很想告何知行的状,但还是忍住了。越级、讲上司坏话均属恶劣的职场行为,更何况两者叠加。

“他让我先熟悉下产品。”她还得替师傅圆谎。

“能看懂么?”

“能。”郗萦笑,“要不你考考我?”

宗兆槐伸出右手食指,缓缓在图上推动,他手指修长,有聪慧的气质,郗萦记得有种说法,手是人的第二张脸。

手指停在某处,宗兆槐问了个问题,郗萦从专业性上判断,他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有所保留,她轻松地回答了。

紧接着,问答又进行了两三轮,郗萦注意到宗兆槐的嘴角慢慢勾出笑意。

“不必整天泡在线上,”他说,“作为销售,你在产品方面的知识已经足够。”

门外有个身影一阵风似的卷了过去。

“比起熟悉产品,我更希望你在人际关系方面多下下功夫。”

郗萦正想说话,那阵风又跑回来,是物料部管出货的女孩,隔着玻璃窗朝里面仔细张望了一眼,然后急促地敲了敲门。

宗兆槐示意她进来。

女孩把一份单子和一支笔递给他,需要签字。宗兆槐快速浏览完,提笔签名。把单子还给女孩时,他朝她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郗萦看见女孩的脸迅速转红,有点羞涩又有点兴奋地转身跑了。

他道谢真诚,笑容温暖。即使思考严肃问题时,神色中也带着一丝温柔。对于自己的言行,宗兆槐或许是无意识的,女孩们却为之神魂颠倒。在郗萦的印象里,从没听他对谁说过轻浮的话,不像邹维安,一会儿夸这个一会儿夸那个,但没人把他的赞美放在眼里。

等那女孩走了,宗兆槐让郗萦和他一起去餐厅。

路上,郗萦问:“富宁的单子咱们还有希望吗?”

“在攻关。”宗兆槐转眸瞥了她一眼,“老何让你问的?”

“不是。我听说了富宁的一些情况,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现在局势不明朗,等等再说吧。”

郗萦点头,回到他们之前被打断的那个话题。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人际关系方面有什么问题?”她觉得宗兆槐刚才的结论不是随口说说的。

“嗯,一个好的销售,必须是一位处理人际关系的高手,你在这方面太被动了。”他没有含糊其辞,“何知行不带你跑业务,你就乖乖地待在公司里干等着?”

郗萦觉得委屈,她已经挺努力了,没想到宗兆槐并不认同。

“他有他的考虑,我只能尽量做好自己能做的。”她说着,忍不住戳他一下,“就像你对富宁,目前不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吗?”

她想试试宗兆槐的底线在哪里。

他没有绷脸。

“做事还得从积极的方面去考虑,就拿富宁这个事来说,我们的对手都认为永辉已经被踢出局,完全没戏了。所以他们在考虑接下来的对策时不大可能把永辉放在重点防御的位子上,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对手们放下了戒心,意味着不会再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永辉,我们的很多工作反而好做了。”

郗萦用力抿唇,找不出这件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我能干什么呢?”

宗兆槐看看她,“我不会告诉你具体该怎么做。但被动等着肯定不是好办法。你可以把何知行当成第一个客户,也许这个客户有点难搞,但你只要够细心,把他这个人琢磨清楚了,总能找到可以突破的地方……你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