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皇后通传让李奕始料未及。
遵召,他前往皇后殿。李皇后高座后位,等他多时。
“李奕请皇后娘娘安,皇后娘娘大安。”
“抬起首来,让本宫看看。”李皇后并不叫他起身,单叫他抬起头。
李奕照做,李皇后步下后位,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自始至终双目紧盯着他那张脸,下一刻,李皇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难怪冯太后会挑中你呢!原来她苦守多年,到头来还是在等那位故人啊!旧情难忘,真真是旧情难忘。”
李奕只做不懂,“微臣不懂皇后娘娘所言。”
“你不懂?难道冯太后不曾告诉你吗?”李皇后倒是很乐意告诉他真相,“你在外游历多年,宫中之事自然不知,冯太后从前是当今皇上的叔父长寿王爷的近身。虽没有名媒正娶,可宫里的人都把她当成了长寿王爷的人。孰知,那年长寿王爷跟了算天子大师出宫续命,一去不归。先帝以她有皇后之命为由,娶她为后。本宫还以为此事就此作罢,今日见到你,本宫才洞悉先机,原来咱们这位太后从未从心里把那位故人放下。哈哈哈哈!好,真是好得很!”
李奕明知故问:“皇后是指微臣与长寿王爷有几分相似吗?太后倒也曾提及。”
“确是有些相似。”李皇后眼盯着他,回忆十年前长寿王爷的容貌,“眉眼之处格外相似。只是长寿王爷胎里带了喘息之症,多病体弱,身形消瘦,精神萎靡,哪得李大人如此豪迈之姿,难怪太后娘娘见着你欢喜。”
李奕只是回说:“得太后宠信乃微臣的福气。”
“你好福气,本宫还要让你福气更胜一程。”李皇后一把挽了他起身,“既然太后娘娘欢喜你,你便入了太后娘娘的文明殿,做她的裙下之臣吧!”
李奕不仅未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反而身子一沉,双膝着地,“臣不敢,私通宫闱罪该当剐。”
“有什么不敢的?有本宫保你,有太后垂青于你,是你天大的福气!还有什么好怕的?”
李皇后凤眼横扫,全然不把宫闱礼规放在心上。李奕微眯着眼打量皇后娘娘的凤仪,支吾间到底问出了口:“皇后娘娘,微臣有一事实在不明……”
“你想问,本宫贵为皇后,身为儿媳,怎能替太后招募裙下之臣,可是?”李皇后也不怕同他挑明了说,“虽说名义上是儿媳,可太后与本宫同岁,单长皇上两岁。而皇上同太后……名义上是母子,可到底未有任何血连。然皇上****顶着恭敬孝顺之名,夜夜守在文明殿里。自己血亲的儿女染了疾不管,文明殿一传出什么风吹草动,半夜都跑去问安——天长日久,这才是宫闱大乱。”
皇后给太后招募裙下之臣以防皇上与太后生出母子以外的私情——哈!天下最大的笑话和世间最大的丑闻都在这后宫之中了。
可是,他并不想成为这丑闻的核心。
他向皇后行礼,“微臣谢过皇后娘娘的厚爱,只是微臣一向光明磊落,即便钟情于哪位女子,也会明媒正娶,绝无苟且之事。至于太后娘娘对微臣的偏宠……”他呵呵一笑,“方才皇后娘娘也说了,微臣与太后娘娘的故人颇为相像,约莫就是这个缘故,让太后娘娘对微臣多有顾念。此乃人之常情,相信皇后娘娘亦有所体谅。”
他一番话让李皇后蹙起了眉头,不谢恩不承情,一通官话打发过去?
不识相?!
“好!”李皇后转面端出官仪来,“方才本宫一番话不过是试探李大人,李大人既这么说,本宫就安心了。相信这后宫之内,再无人敢冒犯宫仪,违背官规。”
正也是她的话,反也是她的话——这皇后未免也做得太易了些。李奕请辞:“微臣皇命在身不敢多做耽搁,微臣告退。”
“内常侍,替本宫送李大人。”
他且去了,李皇后望着他的身影慢慢扬起了嘴角。去吧!去吧!这会子皇上刚下了朝,正在文明殿里照看他的小太后呢!
去吧,去看看皇上对小太后的关切之情,去看看皇上瞧小太后的眼神,去看看你说与不说、做与不做,你都在人的口中成了太后的裙下之臣。
三人成虎,你已成了这宫中人人口中的二爷。
拓拔弘果真下了朝第一宗便驾临文明殿,关切冯小九的寒症。
“怎么样,吃了朕亲猎的仔熊,你的寒症是否好转些,小太后?”
“你又叫我‘小太后’。”冯小九嗔道,转而又谢他,“亲自猎熊,又亲自吩咐上厨房做了来给我,让皇上劳心了。”
“莫说是为你猎熊了,即便是夜夜守着你,朕也心甘。”拓拔弘一把攥住她拍他肩膀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冯小九忽然忆起先前李皇后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她踟蹰间欲抽回自己的手,早有一人站上前来。
“皇上,”李奕一步上前进到拓拔弘和冯小九跟前,“皇后娘娘有要事请你回殿。”
拓拔弘蹙着眉头懒怠理会那个女人,“她能有什么紧要之事,这后宫之事由她做主便罢了。”这两年李皇后更是得寸进尺,居然管到他头上来了。
“还是去看看吧!”冯小九劝他,“许是有什么急事呢!去吧,帝后乃国之根本,你当去看看的。”
她的话,他再没有不听的。
“朕先去,入更再来瞧你。”
“我知你政务繁忙,忙完了,待入了夜自然是要好生歇息的,又跑来我这里做什么?”她推了他出门,“快去吧!”
拓拔弘又嘱咐了侍候的近身几句,这才离去。
李奕一直站在殿上,静静地看着他们这对名义上的母子,不曾开口声言半句。
冯小九也只当此地没有这个人,照例吃着拓拔弘孝敬的东西,时不时地拿手炉暖着心口,看谁先头一个撑不住。
到底还是他忍不住了——
一步上前,他如同方才的拓拔弘一般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怀中,“我不会再把你送给任何人,莫说是皇上老子,就是神仙阎罗,也不行!不行!”
“你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这话?”她偏过头来盯着他,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攥在心口,感受着他的心砰砰地跳着,她却忘了自己还活着,“是李奕,还是……城阳康王拓拔长寿?”
“你说呢?”
他反问她?她笑了,“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我熟识的那位长寿王爷,十年前为了续命,将我送给了先帝。现在谁又在说不会把我送给任何人?”
他知道,他没有立场说这些,那就由她来说吧!
“李大人……李大人,我的故人最是清楚,我身心健朗,甚少染疾。偶感风寒,也不过饿两日,扛几天也就过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二十来岁便染上这夜夜折磨我的寒症吗?”
不知道吧?还是由她来说。
“那年,一顶软轿将一株草绣球抬到我跟前,断了我的念想儿。我知道,拓拔长寿是借着这株连根拔起的草绣球告诉我,他走了,他将我送给了先帝,带了那盒千年童子参离宫续命。之后先帝待我极好,不仅欲封我为后,更是对我尊宠有嘉。我认命,我埋了那株草绣球,我愿嫁给先帝,我愿做他的镇纸。
“只是天意弄人,在即将举行册封大典的春日,那株被我埋到黄土里的草绣球竟开出团团的花来。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天意让我放不下。我这才知道,从前跟那个短命王爷打打闹闹,有时候被他折腾得恨到不行。真正离了他,我才发现我心早已系在了他身上。
“我放不下他,我没办法心里装着一个男人而嫁给他的大哥。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李大人,连皇上都夸你博古通今,你猜猜看,我想到个什么办法?”
想不到?还是由她来说。
“我命人从地窖取了冰,夜夜用寒冰浸泡手脚,因此才染上了这苦寒之症。”
他喉头一滚,她之后的话更是叫他心痛如剐,“而我之意并不在这寒症上,幼年跟随姑母的时候,她便叮嘱我,女儿之身最怕寒冻侵袭内里,恐落下病根子。她待我之时一直对我悉心照料,在成皇后之前,我反其道而行。****浸冰,行经之日更是以冰水下腹。因此添了下红之症,行经之期更是半月不断。我虽贵为皇后,却没办法与皇上圆房。”
她笑吟吟地道出这一切,如同在叙说旁人的故事。他却再绷不住,手臂一紧将她带入怀中,以自己的温度暖着她冰冷的身。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你知道的,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你曾是谁的妻,贵为谁的后,我只在意能不能守着你直到地老天荒。”
然她在意的却远不止于此——
“你曾问我,若我有一心爱之人,吵吵闹闹一世和情深意长一时,我会选哪宗。先帝将我留在太和殿的那夜也曾问过我,你知道我当时怎么回答他的吗?
“我告诉先帝,能浓情蜜意地相守在一起是福,能长长久久地死在一块也是福。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同生共死?我宁可与我所爱之人死在一块,也断不叫他孤独终老。历经十年,你再问我同一个问题,现下我告诉你——我依旧会选情深意长一时,哪怕只有这一时,也比心痛一世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