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他,郑重颜色告诉他:“先帝爷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思,也一直都尊重我的心意。他不曾对我用强,驾崩前对我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像对那个短命王爷一般唤他一声名字,叫他一声‘拓拔浚’;二是替他镇守住当今皇上,镇守这天下——我欠他一世的夫妻情分,我必定要还他这驾崩前的两个愿望。”
她的话如惊雷将李奕劈醒,冯小九选在此时告诉他这番过往不是为了叙旧情,也不是为了替他解惑,她是要……她是要……
“保皇上。”她验证了他的猜测,“我知道,你此番是有备而来;我知道,以李敷为首的一帮寒门子弟皆是你这十年培幕起的势力;我知道,这十年光阴足够寒门子弟结成党羽,互为臂膀,壮你成大势;我也知道,随着身体的强健,你的心气也跟着高涨。可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你知道,若你想取皇上而代之,我必定与你为敌。”
与他为敌?曾夜夜不眠守着他的人竟要与他为敌?
“不会的!”他拼命地摇着首不肯相信,“你不会的!”
“我会。”她冯小九毫不含糊地正告他,“不是我同你切割干净,而是十年前,那个短命鬼离宫之日起便亲手将我们之间的千丝万缕切割得干干净净,未留分毫。”
他不信,她是他回宫的理由啊!她是他这十年活着的理由,她是他不断培幕根基的理由,她也是他当年选择离宫续命的理由。
如今,她竟告诉他,她不仅与他毫无干系,更为了保另一个男人而不惜与他为敌。
他不信——
“你若当真与那短命鬼切割得干净,又何苦……何苦……”他指着殿门外,院中央那一片片累累花球,“何苦种这劳什子?”
拿话抵她?
为了感念先帝爷的恩情,冯小九早已豁出去了,“我可以种它,也可以一把火将它焚尽!李奕,你给本宫记住了,十年前守着我的是拓拔浚,不是那短命鬼!十年后,再回宫的是你李奕,也不是那短命鬼!”
“你命李奕传话给朕,所谓何事?”
拓拔弘见了李皇后连寒暄尽省,直奔原委。李皇后并未叫李奕传话,忽听皇上此言,她也是机巧之人,顿时明白过来——李奕再义正词严,她的那番话到底在李奕心中燃起了火苗。
她不妨借着这火再烧旺些,“哪里有什么紧要之事,不过是循例讨皇上一句话,下月初九乃文成元皇后生祭,当如何打理才是?”
竟为了此事将他从文明殿唤来,拓拔弘想着想着便动了气,“这么些年你是如何打理文成元皇后生祭的。办了这么多年的差事,现如今倒来讨朕的主意,朕还要你这个皇后有何用?”
李皇后自幼许给储君,又添姑母为元皇后,于后宫中一直自认高人一等。加之天性倔强,无端挨了拓拔弘这么一番训斥,自认在内侍婢女前失了体面。索性豁出去,什么也不顾,单想讨回自己的颜面。
“臣妾知道皇上孝感动天,臣妾只是不知,文成元皇后与文明冯太后在皇上心里孰轻孰重。”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拓拔弘最恨她阴阳怪气的论调,“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好,她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文成元皇后乃皇上生生母亲,生养皇上是天恩,为了皇上能登大宝更是舍了己身。论理,皇上对文成元皇后当最是孝敬恭顺。可文成元皇后的生祭,皇上交由臣妾按宫规而行。可文明冯太后每年千秋,皇上都亲自打理,不假他人之手,朝野上下更是视为头等大事。臣妾敢问皇上一句,如此厚疏而薄亲,是何道理?”
要道理?拓拔弘义正词严:“朕十三岁失了父皇庇佑,为保我北魏天下,小太后放下太后之尊,违心依附太尉乙浑。她教导朕如何韬光养晦,如何忍辱负重,如何中兴国祚。她甘心受乙浑的轻视,也要一步步放大乙浑的野心,待时机成熟,再借专擅朝权之名将其诛杀。
“之后,小太后亲手带领朕剿灭乙浑党羽慕容白曜,夺回南疆兵权,更以谋反的罪名将其弟慕容如意绞杀,平定四方动乱,让朕皇位无虞。
“小太后有此从政大谋,可她竟丝毫不贪恋权位。在朕大婚后,便让朕亲政,悉心辅佐朕之多年——小太后为朕付出这一桩桩、一件件,丝毫不少于元皇后养育朕之恩德,叫朕如何不敬她?不重她?”
他说得光明正大,李皇后却早已认定他与冯小九绝非母贤子孝,“敬她?重她?敬要敬到半夜三更皇上还守在文明殿里不出来?重要重到区区一个小太后让皇上觉得整个后宫都失了颜色?”
“你胡说些什么?”拓拔弘反手给了李皇后一记耳光,他的反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看着皇后被打偏的脸,他心头有块一直压抑的角落……松动了。
李皇后的骄傲与颜面被这记耳光给打翻,她失掉的东西,旁人也休想拥有,“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堂堂皇上竟对太后动心,这若传扬出去乃天下的笑话!北魏的国耻!你叫臣民蒙羞,你叫先帝蒙羞,你叫祖上蒙羞,你叫这天下都因你而颜面尽扫!”
“你给朕住口!住口!”
他越是气结,意味着他越是心虚,李皇后便越是要说:“莫说你们名为母子,永远也不会有结果。即便她是冯小九,不曾婚嫁,你以为她就会钟情于你吗?宫中之人谁不知她本是长寿王爷的近身,侍候长寿王爷多年,早已倾心于他。如今长寿王爷失了踪影,可宫里进来了一位于其颇为相像的李奕,太后早已移情李奕。只有皇上您,还傻愣愣地捧着一颗心不知要喂了哪条狼子呢!”
小太后和……和……李奕?
拓拔弘根本不能接受李皇后所言的一切,“你胡说!你在胡说!”
他不信?她就说到他信为止,“我是不是胡说,你找几个太后近身之人问问便知。好端端的,李大人重臣高官不做,宁愿做个小小的宿卫监,苦守宫中?他夜夜守在文明殿内,连府上都不回,是为何故?皇上当真猜不出来吗?”
拓拔弘神情恍惚已失了主张,李皇后再添一把火,“太后正当大好年华,于宫中守了这么些年,对一个相貌颇似故人的李奕有所动情也是人之常理。而太后二十有四的年纪……娇美可人,举手投足自有一般风情,李大人钟情于太后也在情理之中,有什么不可能的?”
拓拔弘嘴上死撑着不信,可面色瘫软,已信了十之七八。
李皇后再添上一二:“其实臣妾并不曾托李奕给皇上带什么话,即便臣妾要见皇上,自会派身边的内常侍前往。宫内男女有别,臣妾自问从不引人口舌、落人话柄,又怎会命一个宿卫监传话呢?方才李奕禀皇上说臣妾有紧要之事要见皇上,敢问皇上,当时您正同太后娘娘做何?莫不是给李奕撞破了,他一时呷酸捻醋,才故意说出……”
“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拓拔弘猛然间站起身,一把勒住她的咽喉,李皇后瞬间变了脸色,眼见着便喘不过气来。一干婢女不知如何是好,尽数跪在地上口称罪该万死,皇上近身的内常侍冒死走上前来,也不是劝慰也不是告死,只是不断地呐呐:“皇上……皇上……”
李皇后火上浇完了油,还可劲地吹风:“你……你就是把我勒死在当下,冯小九……冯小九也不会……不会成为你的……你的皇后……她永远都只能是你的冯太后……冯太后!冯太后!”
火势太猛,将一切焚成了灰。
拓拔弘蓦然松开手,断了气力。一瞬之间,他好似被人从高高的帝座上拉扯下来,魂魄似离了身,他看着自己的身,自己的心遭人践踏。
只是,他不甘。
依稀间明白了什么,可就在这一刻他握在手心里的珍宝又被焚尽。他怎能甘心?
冲出皇后殿,一帮近身之人惊魂未定,惟有内常侍跟上前去,“皇上……”
“谁都不许跟来,违令者——杀无赦。”
只因他要见的,单属于他一人。
拓拔弘径自走到文明殿前,抬手禁止任何人出声。一干婢女内侍皆不敢动,他走进内殿,尚未看见冯小九的身影,耳边却钻进琴声来。
是谁在抚琴,那样安逸、悠远,曲声中竟带着几分恬静。
他不知不觉迈步进去,暖阁外,李奕端坐琴边,十指轻弹且奏,悠悠然焚尽春思;暖阁内,小太后阖眼而眠,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坦荡荡尽是梦意。
轻烟薄雾袅袅升起,熏遍暖阁内外如梦似幻——拓拔弘惊觉他才是不小心闯入幻境的局外之人。
十指波水,双掌合音,曲终人未散,李奕抬起头望向那不期然闯进幻境的人,目光如炬,毫无惧意,没有羞愧,更无半点怯懦。
好似美梦醒来,却见到一个不该见到的人。
他真的是李奕吗?为何他的眼神竟不像一个身为臣子之人当有的?
拓拔弘不禁脱口而出:“李奕?”
李奕自琴边起身,引了拓拔弘往外头去,口中振振有辞:“她睡了,咱们还是往外头去吧!以免惊扰了她,寒症染身,她难得好眠。”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称呼她一声“太后”,拓拔弘终究听出些味道来。
瞥了一眼暖阁内昏昏而睡的小太后,拓拔弘忽而发现李奕所抚之琴竟是城阳康王拓跋长寿留下的九霄环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