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九依稀觉察到他将要说出口的,是她永远不想听到的,“不要说!”
“我对你的好不是儿子对母亲的孝敬,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心意,不是皇上对太后的恭顺。我对你是……是男人对女人的心,你到底懂不懂?”
到底还是说出口了,冯小九坐到琴凳上,十指抚上琴弦,却不曾拨出一个音来。
她平静的反应让拓拔弘的心为之一揪,“你知道,你早就知道对不对?连李皇后都看出了我的心思,如你般玲珑剔透的心怎可能全然不知呢?”
她仍旧不发一言,静默地对着琴弦。它们将她的目光分成一道道,切割开她的心绪。
既然有些事迟早要发生,不过是顺应天命,任其发展。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太后,是先帝的皇后。可我就是喜欢你,自你做了太后那日起,自你牵着我的手走上皇位,自你告诉我不用害怕那些重臣权贵,自你站在我的身边对我说你会帮我镇守这天下——我的目光,我的心,我整个人就开始慢慢转到你身上。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一日不见你,我没有办法不想着你,我没有办法不跟随你的喜好而作为。
“我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努力亲政,做一个好皇帝。重臣称赞我不愧先帝,不愧拓拔列祖列宗。其实只有我心里知道,我如此努力,只是为了早点卸下你身上的担子,只是为了让你能做一个清闲的小太后,只是为了成为一个可以让你倚靠的男人。
“——不是儿子,不是皇上,而是男人,你的男人!”
“——可你是皇上,你是这北魏的显祖,你是我的儿子。”
他说的是疯话,她告诉他的才是现实。明明身处一室,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却像远隔天涯。在拓拔弘说出那些疯话的那一刻,他就当知道,他们再回不去过去的亲密。
曾经,在先帝驾崩以后,他确是她情感上仅有的依靠。既是她的儿子,也是这宫里撑着天的男人,她身边唯一的男人。
然这一刻,他再不是她可以倚靠的人。
冯小九轻拨琴弦,如流水的声响滚过耳际,她接下来的话于他也会如雷贯耳。
“你是北魏显祖,你是这天下的皇上,你的皇后是文思李皇后,你坐拥天下,更坐拥整个后宫——而我,只会是你的太后。”
拓拔弘却以为她的拒绝是因为他背后的皇宫。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宫外另立别苑,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只有我们俩……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或者……或者,我索性废了李皇后,另立你为后。”
“你疯了!”
冯小九勾起手指的当口,弦断了。
“你疯了吗?我们是皇上和太后的关系,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可以改变的——李奕的出现就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转过身,他直面她,“朕可以留李奕一命,只要你答应朕——做朕的女人,而不是太后,朕就留下他的性命。”
拿李奕的命逼她就范?
疯了,他疯了。
自打李敷亲自宣布那罗列了三十余条罪状的问罪书,李奕便被打入了死牢。
人说君心叵测,人说伴君如伴虎,人说他功高盖主,人说他当有此一劫,人说他是触了色字头上那把刀……
他倒是颇为平静,日日照吃照睡,完全没把即将到来的死期放在心上。只是这一日,他正盘拨着身下的杂草,恍然一惊。
“我要见皇上。”
“你说见皇上就见皇上?你可是死刑犯,还这么不知死活。”
虎落平阳被犬欺!李奕放下狠话:“若我死在狱中,你知道你会怎样吗?”
他可是皇上的重犯,忽然死在狱中?狱卒慌得连忙去上禀。
不多时,出乎众人所料,九五之尊的皇上竟然亲临狱中。
“你要见朕?”皇上站在狱门外,捂着鼻子瞄了李奕一眼,“你想跟朕说什么?快些,朕还有政事要处理。”
可以,他也不想与他多面对片刻,直说便是:“不要拿我威胁冯小九。”
他竟直呼小太后的名讳?等等,李奕怎么会知道他会拿他威胁小太后?难道……难道他被关进狱中,小太后还和他有所往来?
似洞穿他的心思,李奕开口为冯小九避嫌:“不是她告诉我的,是我猜到的。”对拓拔弘的性情、为人和手段,他在这十年内以全情掌握。
十年前,他输在他父亲拓拔浚手上;十年后,他不会再输给拓拔浚的儿子。
拓拔弘却只想尽快了结此事,“朕不会逼小太后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小太后和朕永远都是站在一起,心心相惜。”他抬抬手指头,要内常侍将带进牢狱的东西丢到李奕跟前,“为了小太后的名节,为了我朝尊荣,为了先帝和朕的威名,你自尽吧!”
“哈哈哈哈!”李奕大笑不止,“没想到我一人的生死竟牵动如此大的干戈。”他自己也忍不住得意起来,“既如此,我更不能轻易死掉了。”
“李奕,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朕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威胁?他连生死都不怕了,还怕他区区几句威胁?
“说我让北魏有失尊荣,说我扫了先帝的威名,你想把太后变皇后——这才是天下最大的耻辱。”
事到如此,拓拔弘也不怕让人知道。
“是又如何?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如何?你挡得住朕吗?无论朕意下如何,你都只能听之任之——你根本不是朕的对手,对小太后,亦然。”
他话未落音,李奕一步上前勒住他的咽喉,唯一伴在皇上身边的内常侍慌得不行,却又不敢轻易动作,生怕反将皇上推到更危险的境地。
李奕的嘴角溢出残酷的冷笑,“我不是你的对手?你错了,三步之内,你才不是我的对手。”
拓拔弘几欲喘不过气来,一臂之遥,他死死地盯着李奕的眼睛。离得这样近,他清楚地看到李奕眼底的霸气和决绝。
他不是李奕,他的眼神让拓拔弘想起了一个人,恍惚晃过一道身影,却又记不起那身影属于谁。
“你……你不是李奕,你是谁?”
“去问你的小太后!”
他松开扣着他命门的手,依旧是那副平心静气的模样。
拓拔弘赫然记起弗即位的时候,小太后教导他的一句话——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李奕的神情恰好在展现这句话的深意。
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拓拔弘冲到冯小九的面前近乎咆哮,“李奕……那个李奕到底是谁?朕想听你一句实话。”
冯小九不发一言,依旧站在庭院中央料理着那丛丛草绣球,好似没有听见他的问题。以拓拔弘对她的了解,她越是如此,代表她心里越是深藏不露。
她到底在为谁掩饰?拓拔弘赫然想起李皇后曾经对他说过,李奕长得颇似小太后曾经侍候的那位长寿王爷——他的叔父——城阳康王拓跋长寿。
莫非……
“他是长寿王爷?他不是李奕,他是朕的叔父长寿王爷?”
冯小九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望着脚边的草绣球。盛绽之后,便是凋零了。
“长寿王爷已死,这世间哪里来的活生生的长寿?”
长寿王爷已死?不,传闻长寿王爷自离宫后便跟随算天子大师修行,身体渐朗,自胎里带来的喘息之症也痊愈了。
她为何却说长寿王爷已死?
是在她心中死去了吧!
她……还爱着他叔父吗?
拓拔弘旧话重提:“那****跟你提的事,考虑得如何?是要在宫外另立别苑,还是要我废后?不,不止是废后,我可以为你废除整个后宫,只要有你……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她却平静得好似这即将凋零的草绣球,风卷起的不过是她残存的心,“我永远是太后,永远只会是你的太后,这北魏的太后,这点……永远不会改变,谁也不能改变。”
到这一刻,不怕告诉他十年前的真相。
“当年先帝之所以会娶我为后,全是因为算天子一句话断定我乃后命,娶我之人必成九五之尊。当时长寿王爷病重,眼见命不久矣,急需千年童子参离宫续命。先帝拿那棵千年童子参和长寿王爷换了我,我就此成了先帝的文明皇后。
“其实那会儿先帝已经知道,拓拔皇族每代大限在二十五岁之人必定是登上皇位之人,他比长寿王爷更需要那棵千年童子参续命。果然,先帝在二十四岁那年向来健朗的身子渐渐虚弱起来,病势也一天沉似一天。
“自先帝立我为后之日起,对我一直是宠爱、容忍、宽信。我不想做的事,他从未逼迫过我,反而处处体谅我,迁就我。我对他无以为报,在他驾崩前,我惟有答应他全部的要求。一是做好镇纸,替他镇守住这天下;二是照管好你,让你成为千古名君;三便是永远做这北魏的太后。”
她身系后命,做谁的皇后,先帝都不能安心。惟有命她立下誓言,永远做这北魏的太后,永远不能再做旁人的妻——长寿王爷是死是活,对她而言,已然没有任何意义。
她惟有守着这片草绣球,花开花谢,岁岁终老。
拓拔弘望着她垂着眼帘瞧着草绣球的模样,霎时明了,这十年来,无论是先帝的遗命,还是他的掏心掏肺,到头来她眼中只留这片草绣球。
不管李奕是不是长寿王爷,都不能留。
“明日,朕会于朝堂之上当众宣布李奕三十条罪状,并令其当堂自行了断。”
冯小九手一紧,将手边的一株草绣球连根拔起。背对着他,她只是不住地呢喃:“他不能死……他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