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将至,风卷着草绣球一波波地滚来。月色洒在花瓣上,徐徐流转光华,柔柔地暖着他们的眼。
很美,可拓拔弘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直说了吧!“朕欲擢升李大人为凉州刺史,不日起程赴任吧!”
李奕不请安、不问礼、不谢恩,只道:“皇上,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想做好手边的事,擢升之事日后再说吧!”
拓拔弘以为他嫌官小,敞开了让他选,“朕知李大人才德兼备,乃成大事之人。你说吧!你觉得自己适合从哪一条政路。”
哈哈!皇上开口让他自己选官做,若是换做旁人定是深感皇恩。可换到他手上,却只是一个摇头释然。
“谢过皇上,我单守着文明殿便很好了。”
他提及此,皇上再沉不住气了,“李奕,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朕可以让你荣升,也可以将你打入地府。”
李奕朗声笑开来,“皇上乃九五之尊,让人上天入地已是小事,生不能、死不行也是举手之劳。”
这等官上的话尽可免了,拓拔弘直奔主题:“说吧,要怎么样你才肯离开文明殿?”
李奕撇起嘴糗他,“你是皇上啊,你问一个臣子要怎样才肯离开文明殿。这不仅伤你皇上的尊贵,更有失国体正统。”
拓拔弘被他一句话戕得说不出话来,大喝:“李奕,你真以为攀上小太后就能荣华富贵吗?你要知道,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朕!是朕!****后宫是什么罪过,你这么聪明的人,不懂吗?”先彰显皇威再逼他就范,“你不考虑自己的生死,也要顾念小太后的名节——太后失节是何等大事,你心上知道的。”
提起太后失节?好,他替他把把脉。
“太后和宿卫监传出风闻的确让太后失仪,可若是让人知道皇上对太后不止是母子之情,那可就是千古丑闻了。”
拓拔弘刷地变了脸色,抿着唇不发一言,半晌才喷出一句:“连朕都不知道的事,你倒是看得很清楚啊!朕对小太后尊、敬、孝……爱。”
爱?他提了爱,他没有否认他的指责,是不是代表他已经在打算展开切实行动?
李奕拿话探他:“其实是不是母子之情很容易分辨的,儿子对母亲再孝顺,目光也有限,可若是一个男人紧盯着心爱女人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他的眼里除了她再无旁人,同样的,他也不允许她的眼里容得下旁的人。”
他看出来了?是不是代表他对小太后也有着相同的心境?
拓拔弘拿话探他:“做太后的入幕之宾固然可以让人荣登大位,可是这身后的骂名也足以让人遗臭万年——李大人以为呢?”
“唯一让你懂爱的人,唯一让你爱的人竟然是你的太后,人生的运道真的很讽刺是不是?怎么办?忘记自己爱上她的事实,仍把她当太后,还是……”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拓拔弘拿同样的问题责问李奕,“答应朕的提议,离宫出任重臣吧!”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再离开文明殿半步。”
他说……再?拓拔弘没来得及细想清楚,只追着他要回复,“难道你真打算做这宫中的二爷?”
“我不会。”他的坚定由不得拓拔弘不信,“皇后娘娘问过我同样的问题,问题的答案我不介意再告诉皇上一次——我一向光明磊落,即便钟情于哪位女子,也会明媒正娶,绝无苟且之事。至于文明殿里的正主儿对我的偏宠……”想起她,他由衷笑道:“约莫是因为我与她的一位故人颇为相像,这才让她对我有顾念。”
他说他不会?“朕可以相信你今夜所言吗?”
李奕的指尖弹开手边的草绣球,月色滚过一轮,留下熠熠华彩,“还是请皇上先想好日后该如何面对文明殿里的那位正主儿吧!”
拓拔弘打算如何面对冯小九,他自己尚且不知。可他却知道,他绝对不能放着李奕不理。
来日一早,议政之后,拓拔弘便令李敷单独上前,于御书房问话。
李敷恭敬地请了安,拓拔弘直问了:“当初是你将令弟保荐给朕的,李奕的确很能干,朕想多了解一些李奕的细况。”
李敷恭敬回说:“臣这个弟弟在外云游多年,今年春刚回府,受皇上恩典擢为宿卫监。他勤于政事,平素早出晚归,臣同他虽为兄弟之名,可也极难见面,对他更是知之甚少。”
“不清楚?”没想到李敷竟有此一话,拓拔弘摸着国玺闲闲地开口,“那宫中传出的那些闲话,你可清楚?”
“皇上是指……”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二爷一事?此乃皇家之耻,李敷不敢提及。
拓拔弘绝不会玷污小太后的名节,只绕着弯子提及:“朕想升李奕做凉州刺史,他却坚持做宫中宿卫监,朕想知道缘由。”
缘由?他的缘由还能是什么,自然还是他回宫的那个缘由了。
李敷踟蹰起来,“皇上,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朕恕你无罪。”
李敷鼓足了气终于开了口:“其实臣这个弟弟自幼受太皇太后偏宠常出入后宫,那时候便对太后……对太后……”
拓拔弘出手打住,他甚至不想听到别人喜欢小太后这句话,仅仅只是用耳朵听,他都无法忍受。
指着李敷,他的手指亦在颤抖,“这是对小太后的大不敬!大不敬!他毁了小太后的名节,他污了先帝的颜面,他坏我北魏之宫仪官体,他灭我朝之威严体统。大不敬!他这是大不敬!”
拓拔弘当场下旨:“问罪,给朕问李奕的罪!”他气结,几乎当众爆发。
心头唯一窜动的感觉,不是什么北魏的宫仪官体遭玷污,不是什么太后先帝的颜面被横扫,他只知道,他最心爱的东西正被人觊觎,连他都不感轻易出手生怕冒犯了的宝贝正被他——李奕玷污。
“他李奕罪犯滔天!他犯的是天罪!是天罪!”
李敷不动声色,在书案前砚起了墨,拓拔弘让笔饱含了墨,提笔却是一片空白。
说他罪犯滔天,可他所犯何罪?前几****才褒奖李奕卓越才干,称其为国之栋梁,臣子楷模。如今竟指他犯下滔天大罪,欲将其千刀万剐。不能提及小太后,他所犯之罪半点不能跟小太后搭上干系。
那又当如何借题发挥呢?
“皇上,当年李奕有婚约之身,却私废婚书,拐带士族小姐远走南越之地,不知此事可算是一桩罪过啊?”
拓拔弘一怔,抬起头望向站在身边的李敷,实在狐疑,“你……你是李奕之兄啊!”
“可臣更是皇上之臣。”李敷义正词严,一圈圈顺水砚墨,砚出那浓浓的墨,浸着自己厚得化不开的心结。
少主,莫怪我,要怪就怪冯太后让您中毒太深。
冯小九合上罗列了李奕三十余条罪状的问罪书,顺势阖上了双眸。
问罪书是拓拔弘亲笔所写,她认得他的字迹。所列罪状皆由李奕之兄尚书李敷的呈供,她也看得很清楚。
以此罪,李奕非死不可。
可他不能死,她不能让他死。
“去请皇上来。”
不用请,拓拔弘就守在文明殿的外头,只等她看完那问罪书,他们俩方才好说话。
“小太后……”
他没有如从前一般向她请安,她也没有如往常一般问他安好。
有话直说吧!
“这问罪书不能昭告天下,李奕不能杀。”
她如此直截了当的反应激怒了拓拔弘,难道李皇后所言乃是事实,不仅李奕对小太后动了心思,小太后也对李奕……
不可能!不可能!他根本不接受这种可能,她是他的小太后,她永远只会是他一个人的小太后,或者……皇后!
“为什么李奕不能死?还请小太后明示。”
因为他的野心远不止重返宫闱这么简单,因为他的势力尚且不在你的掌控之中,因为即位不久的你根本无力与走过一趟鬼门关的他相抗衡,因为他不是李奕——冯小九没有办法告诉拓拔弘这一切,她只能告诉他。
“保住他的性命,便是保住你自己的性命——遂李奕不能死。”
可被一颗火热之心烫伤了双目的拓拔弘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一步上前,他几乎贴上了她的心口,“小太后,你告诉我,外头的风闻是假的,对不对?你并没有偏宠李奕,你只是将他当一介臣子看待,你也不曾动心思想收他做这宫中的二爷,是不是?”
冯小九屏住了呼吸,她知道宫中的风传是一回事,这些话从拓拔弘的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她可以郑重地告诉他:“我没有,我没有偏宠李奕,我也没有收他为裙下之臣的打算。自始至终,我都对得起先帝,对得起拓拔先祖,对得起皇上您,更对得起我自己。”
她不会对李奕动心,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李奕。
她的话于拓拔弘好似久旱逢霖,他的笑轻易泄出嘴角,“好,既如此你便莫要再管李奕的生死。做好你的文明太后,咱们俩还同从前一般,你永远是朕最宠爱的小太后。”
“李奕不能死!”她还是那句话,“皇上,你听我一句劝。若这辈子你只听我一句话,便是这句了——李奕不能死。”
她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先帝临终之托。
拓拔弘却将她的话当成对李奕的袒护和偏爱。她越是执意要留下李奕的命,他越是留他不得。
背过身,他大步向前,离她渐行渐远。
“如果不是李奕的出现,或许朕……不,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发觉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