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小太后(寻情记系列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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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帝王之才 (2)

“不用,”她挥挥手,叫他莫声张,并不惊讶他站在她的寝宫内,好似早就知道他在外面看着她,“老毛病了,上医看了也没用。你且出去吧!我躺着养养神便好了。”

他左右不定,到底照着她的话往外头去。刚走了两步,便听见她颤抖的喘息之声,他顿时慌了神,折过身来脱口而出:“小九……”

他叫她“小九”,先帝已去,这世上会如此称呼她的只有一人了。既然他叫她名字,何苦还拿着旁人的名字混进宫呢?

冯太后只做听不见,正要说话,早有婢女上前,见了李奕很是吃惊,“太后娘娘,宿卫监大人这是……”

“我寒症犯了,他在外面巡视听见了,以为我有甚不妥,遂违礼冲撞进来。”冯太后随口释意,又命婢女,“你好端端地进来做什么?”

“奴婢听到太后娘娘唏嘘之声,怕娘娘您寒症犯了,遂冒昧闯来相看。”

提到寒症,冯太后又有话嘱咐:“我夜晚寒症发作一事,不许对外头泄露半个字,尤其是不准告诉皇上。近来他政务繁忙,再为我的病症忧心就不好了。我这也是故症了,多说也是无用。”

太后这样吩咐,婢女却不敢答应,“太后娘娘玉体不妥,奴婢若是不依例呈禀皇上,一旦叫皇上知道了,奴婢罪该万死。”

“照我的旨便罢了,皇上追究起来,有我替你挡着,你还怕什么?”冯太后撩了撩宽袖,这当口已寒抽了几回。

婢女还要说话,李奕已先行拦下,“莫要多话,先取了太后平日用的医治寒症的汤药来。再点个火盆子,放在暖阁的入口,顺道将帘子放下。”

婢女不敢违逆,照着李奕的话逐一做了。

听她寒抽的次数渐少,间隔也渐长,李奕知道他的举措渐渐起效,她的寒症平复了下来。他抬手放下她颈下的软枕,“你且睡吧!”

许是累了,许是病得难受,她不同他多话,只是照着他的吩咐躺下来安歇。刚阖上眼,却听耳边响起琴声,轻吟且唱——是她的九霄环佩,这把古琴她已许久不抚,不曾想今日却听到了它的声响。还如从前一样,全然一样。

她阖上眼却再睡不着,睁开来紧紧盯着那抹抚琴的身影。不一样,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总是他病重到辗转难眠,需得她抚琴为他凝神静气,他方才好些。如今他宽厚的脊背替她挡去撩眼的灯火,背对着她,他亲自为她抚琴助她安眠。

真的不一样了。

好似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李奕赫然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怎么了?身上难受,到底还是睡不着?”

她轻摇了摇首,“李大人果真长得有几分相像我的那位故人,可到底不是……到底不是……”

李奕扬着嘴角轻笑出声,“我与你的那位故人是否相似,你心里自是清楚,又何苦说出口呢?”

她阖上眼只是笑,果真身气不同,心境亦不同,他到底不同以往了。

李奕却撇开这层,有话叮嘱:“你同拓拔弘虽名为母子,可到底无母子之实,男女有别,平日里也当避着些,以免落人口实。”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侧影,淡淡阴霾自心头扫开,“你以什么身份同本宫说这话,李大人?”

胆敢过问她的事,他还以为她是从前一心侍候拓拔长寿的冯小九吗?

他错了。

她是文成帝拓跋浚的皇后,她是显祖拓拔弘的太后,她是北魏之后、天下之母。

她是冯太后。

即便冯太后再三叮嘱,随侍的婢女还是怕挨皇上训责,早早地便将太后寒症发作一事禀报给了皇上。

拓拔弘本想着打理完政事再亲去文明殿探视,奈何人在议政,心思却不在上头。到底费了时还成不了事,拓拔弘索性暂停了政事,匆忙往文明殿赶去。

不等内常侍禀报,他径自往暖阁处去。见暖阁外放下了帘子,阁内燃了火盆,床上加了被子,显然小太后宿疾又起。

“传上医。”拓拔弘扬着声吩咐,“命上医院的医官尽数来见朕,勿卯了一人。太后之症左右看了多少回,总不见好,若再医不好治不痊,下次就不是人来见朕了,单把头搬来即可。”

皇上动了天子之怒,谁敢耽搁,急跑去传上医院的医官,那边已是慌做一团。

暖阁内冯小九抚了抚拓拔弘的手背以示安慰:“我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总犯,并不是他们的错,何苦迁怒于他们,折我的寿来着?”

拓拔弘知道太后宽厚仁德,不过是见她病成这样,自己心内着急罢了。他抬起头环视周遭,检视有何不妥之处,掸眼见到窗外李奕的身影,他忽而起了疑。

“那日朕来探视小太后,便是这新进的李大人负责巡视,怎生今日又是?”连见了好几日,想他不起疑都难,“这李大人日夜守着文明殿吗?命他进来回话。”

李奕遵旨进内殿回话,到头来还是那句:“臣新进入宫,未立寸功,上得太后庇护,下得皇上恩宠,无以为报,惟有倍加勤奋,方能一报皇恩。”

拓拔弘点头称赞,这会儿内常侍忽然疾步进来,“皇上,尚书李敷大人有要事上禀。”

拓拔弘正亲自喂冯小九喝汤药,最听不得这话,“太后正病着,有何要事晚些去议政房便是。”

“可李尚书他……”

冯小九先拦下话来:“李尚书追到文明殿来,必有要事,快请进。”她发话,拓拔弘再不驳回。

尚书李敷接旨进了内殿,拓拔弘仍是亲自喂冯小九进汤喝药,并不曾放下帘帐。李敷打头便见到杵在一旁的李奕,相视望了一眼,李敷先给太后、皇上请安,随即说起上禀之事。

“皇上,臣今日上朝是有紧要之事呈禀——往年,黄河绝堤,沿堤之田连年不收,上下饥弊。而往北至上,农田大多不耕不种多年,内外俱窘。眼见着汛期将至,为防今年黄河再度泛滥,还望皇上早做部署。”

李敷这是旧话重提了,拓拔弘很是不悦,“修河驻堤皆是费时费工费银之举,如今国库空虚,拿什么早做部署?”放下汤药,他遣李敷离去,“此事稍后集重臣再议,太后正病着呢!莫要打扰她调养,你且出去。”

李敷为民为君那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再放不回肚子里,不但不去,还出言不逊:“三年或旱或涝,黄河沿岸饥谨瘟疫,死亡相属,兵疲于外,人怨于内——太后一人之病,与家国天下之病,孰轻孰重,还望皇上细细掂量。”

“你放肆!”拓拔弘一甩手砸了汤药碗,眼见着尚书李敷这条命就算交代了。

不等拓拔弘动手,冯小九且拉住他,“皇上,忠言逆耳,李大人为国为君,你当体谅他的苦心。”

然他却动了拓拔弘最在意的根本,皇上正想不留人。冯小九却挣扎着要起身,拓拔弘慌忙移了念头,亲自扶她起来。

冯小九下了暖阁,走到李敷跟前,扫了一眼杵在一旁的李奕,拉开话来——

“自太武帝统一黄河流域,结束了北方自十六国以来长达一百三十年的分裂割据。然而,历经上百年战乱,经济凋敝,民生萧条,确该图谋振兴之道。”

她话未止,李奕便接了她的话茬往下说:“久经战乱,百姓或是迁徙或是亡故,土地荒芜,国库自然空虚。臣有一均田之道……

“所谓均田之道——凡十五岁以上男夫受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妇人受露田二十亩。身死或年逾七十者将露田还官。桑田为世业田,不须还官,但要在三年内种上官定的桑、榆、枣树。不宜种桑的地方,则男夫给予麻田十亩,妇人给予麻田五亩。

“贵族官僚地主可以通过奴婢、耕牛受田,另获土地,奴婢受田额与良民同。耕牛每头受露田三十亩,一户限四头。凡一户只有老小癃残者的,户主按男夫应受额的半数授给。

“民田还受,每年正月例行一次。若此一地郡县可耕种的田土不足,有满十五岁成丁应受田而无田可受时,以其家桑田充数;又不足,则从其家内受田口已受额中匀减出若干亩给新受田者。地足之处,居民不准无故迁徙;地不足之处,可以向空荒迁徙。

“土地多的地方,百姓可以随力所及借用国之荒地耕种,此乃园宅田。园宅田,良民每三口给一亩,奴婢五口给一亩。因犯罪流徙或户绝无人守业的土地,收归国家所有,作均田授受之用。

“另,地方守宰按官职高低授给职分田,刺史十五顷,太守十顷,治中、别驾各八顷,县令、郡丞各六顷,不许买卖,离职时移交于接任官。若能依此制长此以往,相信不到十年,国之户数必定倍而已矣。放眼王土之内,皆民不旷工,地无遗力,家有余财。于时国家殷富,库藏盈溢,百姓殷阜,年登俗乐。”

李奕均田制一说,拓拔弘还罢了,尚书李敷头一个叫起好来:“好!好!这均田制一开,相信不多时必定真正做到鳏寡不闻豚之食,茕独不见牛马之衣。”

拓拔弘却只是望向冯小九征询她的意思,他亲政之前,朝中一应事务皆由她大权独揽,全权独断。冯小九酝酿了片刻,朝着拓拔弘点了点头。

拓拔弘这便发话:“尚书李敷,就照方才宿卫监李奕所言均田之道举国实施。”

李敷喏喏,这便急着去执行。

拓拔弘单瞧着李奕,不觉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有见地,亦有能力,堪为大用。李奕啊,这小小的宿卫监着实委屈你了。不如跟朕入朝,相信不多时日你必定能成为朕的肱骨之臣。”

李奕听言跪下,“皇上,微臣漂泊多年,近来刚蒙皇上恩典,入朝为官。不曾建寸功,立微业。微臣不才,还是稳扎稳打得好,先做好这小小的宿卫监,历经磨砺,相信日后定然可以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好,很好!”拓拔弘赞赏地直点头,“既有能力,又很恭谦,最难得的是不急功近利,很是踏实肯干。朕相信假以时日,你不仅可以为朕效犬马之劳,更能成国之栋梁。”

“托皇上洪福。”

冯小九上前劝皇上:“时辰不早了,您还有政务要忙,我的病都拖了这么些年,一时半会不碍的。均田一事,虽交由李尚书去打理,皇上也需多多亲为才是。”

拓拔弘应了,再三勒令侍候冯小九的内侍、婢女好生照料,这才去了。

皇上离开文明殿的下一刻,冯小九再撑不住,眼前一黑眼看着便要栽倒下去。李奕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挽住。

“你要当心。”她的身子冷得像冰。

李奕打横将她抱起,稳稳地置在暖阁内。掖好了被,暖好了手炉,他再不说话,只是眼瞅着她。

“果真是不同了。”她阖着眼只是笑,“李大人与我熟识的那位故人果真是不同,他呢,因为体弱多病,多年来从来不曾出过这宫门,甚至极少跨出他的长寿殿。对外头的事一概不知,对政事更是一件不理。而李大人……学贯古今,且读万卷书亦行万里路。不仅深知百姓疾苦,更深晓治国理政之道——果真不同啊!”

李奕仍旧是那副卑敬恭谦的模样,丝毫不见半点锋芒,“若是您的那位故人能如我一般,十年漂泊天涯,自然能有所长进。”

“从不曾踏出宫门半步,有朝一日尽可走遍天下。若我的那位故人真能如此,你想,他还会回来吗?”

“会。”李奕斩钉截铁告诉她,“他会回来,因为他最珍贵的那件宝贝在十年前一顶软轿抬了去,他自然会回来收归己有。”

“十年了,再珍贵的宝贝也化做尘土一抔。”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睁开眼好生看看他眼底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