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我多心,看他一眼:“你是学生,当然要靠父母。”
夏平耷着脑袋,无理可辩,我抱住他的手:“夏平,不要想太多了,夏伯母夏伯父做事总有自己的理由,你只是做儿子的,不应该对他们太多要求。”
“我只是要求一个圆满完全的家庭,难道这也算过分?”他抬起头,“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很多,原来万事还是要靠自己,所有的环境都会变,沧海桑田,谁又能保证得了什么。”
“那算什么话?”我突然想起夏伯母所说的社会与生活,害怕起来:“如果你肯定一切都会变,那么是不是有一天夏伯母会离开你,我也会离开你,既然谁都是不可信的,那么你是否准备永远孤身一人?”
他怔住。
让我害怕的不是他的心情,而是他这种口气,像足了萧瑟,倔强又无助。
如此的悲观,是不是也有我的原因?是不是对我也失望了?最亲密的人逆了他的心,所以他要到另一个环境中去独自拼杀。我哀哀地拉着他的衣裳,伤心说:“所以你一直不肯把事情告诉我?情愿这几个月自己默默面对所有的变化,夏平,你不肯让我分担,或者说,你也不相信我了。”
“不……不是的。”他摇头:“我只是不想影响你的心情,再说,你也帮不了我什么。”
“可我能和你一起伤心,一起难过失望,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舔伤口?在所有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我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在交通事故中,最厉害的不是那些伤得血肉模糊手断筋折的人,有一些人外表仅皮肉之伤,他们依旧走路说话,吃饭睡觉,可有一天,突然会七窍流血而亡,这样的伤者才最棘手。
“哦?”他奇怪,看着我疑惑不解。
“夏平,人的忍耐力总是有限的,再宽大的胸襟也装不下所有的经历,如果你不肯说出来,不愿相信别人的帮助,满满的郁闷终有一天会毁掉一切,夏平,我们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多的问题,如果你始终认为只能靠自己,那你还要我做什么?也许我改变不了事实,可我能陪着你,把你的痛苦发泄出来。”
“这么深奥。”他勉强笑:“哪里学来的大道理。”
“我只希望你能懂得发泄。”我立刻说:“就如你所说的,也许我对你的感情是因为有了纪芸和出国的刺激,可能刺激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太假,要是我不闻不问反过来祝福你们快乐幸福那才是悲哀。”
我看着他,充满自信,就算此时站在我面前的是倪亚,我也一样理直气壮,也许每一件事情都有道理,可每一个人看问题的方式也不一样,这个事件是倪亚告诉我的,从里面,她看到绝望与报复,我却看到希望与豁达。
“夏平,我曾经听人唱过一首歌:我爱,心扉是一扇扇的窗,打开它,从此,一室阳光。所以以后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受到什么打击,千万不要再关起门来自怨自伤,因为你关掉的不仅是与外界的联系,而是信任感,我不希望你变得像……像有些人一样,只肯相信自己。”
“好。”他听得呆掉,没想到像我这样横三横四惯了的人也会说道理。
其实,这话说给他听,也说给我自己听,想来萧瑟程飞就是这样的结果,他们并不是生来就如此模样,一定是被某些人和事伤了心,才变得只愿意相信自己,可自己的力量又是有限,终于有一天他们又失望,于是索性连自己也不相信,只相信钱。
“好的。”他听得大力握住我的手:“络络,你长大了,你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做到的事情。”我被他捏得直咧嘴,瞪眼:“你别现在感动以后又犯错,如果再被我发现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一定冲到美国把你灭掉。”
“一定不会的。”他说,想了想,又反悔:“还是来美国灭我吧,这么多日子不见到你怎么行。”
“傻瓜,我们可以写信,EMAIL,上QQ,打电话,我可以利用假期去美国看你,我现在有钱了,我一定会来看你。”
“好的,我们要抓紧一切机会见面。”
我们紧握着双手在路边凝视到热血沸腾,像两个涉外间谍在讨论如何越国作案,如果王兴荣在旁边,他一定听得翻白眼:“有毛病,美国又不是世界末日!”
而我们的此刻的心情是快乐里混和了悲伤,悲伤里又迸绽出希望,如同人生往返于喜极而悲,悲到狂泣,突然又会破涕一笑,也许世界之大充满无数个不可知,可明白了自己才最重要。
启程那天,我和王兴荣一齐陪夏伯母送夏平登机,用萧瑟还来的钱为他买了只新的笔记本电脑,IBM的牌子,最好的配置,仔细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专心为他做些事,他抱着机子眼里水汪汪。
“你小子也别太煸情!”我推他一下,自己心里一阵阵惭愧:“给你这个是为了省得你找借口说不方便和我联络。”
他勉强笑,轻轻拍我的肩:“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忽然想起什么,手上用力,半拥住顿了一顿,才又松开手。
我只觉心里濡濡的潮,像黄梅天闷在阴郁长霉的木屋里,眼看他转过头去,看着夏伯母:“妈,您要保重。”
“好。”夏伯母眼眶红了,耳边有人‘哇’得一声哭出来,我几乎以为那是我,一看,却是王兴荣。
他低头捂住脸上哭得很大声,一米七的大块头,像个孩子一样流出鼻涕来,夏平也不嫌脏,上去拍拍他的脸:“臭小子,嚎什么!”
我说你别管他,有良心的话就给勤快点我们写信发EMAIL,有空没空来个电话,大事小事都通报一下。
“我会的。”他看着我,眼睛深黝黝地底处闪着光:“络络,你看着,我很快就能自立,等我考到学位找到工作。”
“你读完书一定要给我死回来。”我大声道:“别去了美国就觉得人家的茅坑也飘香,这里的狗窝最有人情味,要是你敢染上了一丝一毫美国腔,看我不亲手劈了你。”
声音说得响了些,周围的人流纷纷回头来看。
王兴荣不哭了,红着脸拉拉我袖子。
“干什么!”我喝他:“我哪一句话说错了!”
夏平苦笑:“络络你这个脾气要收一收,我不在了,小心以后会吃亏。”立刻又上来摸我的脸:“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我被他掌心触得舒服又伤心,眼角鼻管里像是快要漏出水,咽了口唾沫,悻悻地说:“别瞎摸,有没有把王兴荣的鼻涕带过来?”
夏伯母摸出雪白的手帕擦眼睛,“好孩子”她不住地,声音噎噎地:“都是好孩子。”
场面搞得像要生离死别。
幸亏机场广播开始催促:乘坐AA7951航班至美国洛杉矶的旅客请注意。
夏平拎起包:“我走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慢慢地转头看了一圈周围,很仔细很仔细,最后回到我身上,牵了牵唇角,到底没有笑出来。
“再见。”他真的走了。
我和王兴荣垂头丧气地陪着夏伯母往回去,才走了几步,居然看到夏伯父立在一边向我们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