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笑了,多奇怪,我竟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是我一直知道,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倪亚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给他钱,你在等他心生惭愧,你在等机会报复他。”
可我只是想来看看他,人说施比受有福,我给过他钱,故意让他骗,因此,他欠我。
啊,原来我只是想他能欠我。
当然,他不在乎我的感情,无论我怎样付出,他都不在乎,我为他哭,他想:这个傻女孩子,她这么爱我。我为他闹,他皱眉:真是个麻烦的人。我若为他死了,他会拍拍衣裳,耸耸肩:无聊的富家女,关我什么事,是她自己想不通。
我想,所有的人心目中衡量的亏欠得失的标准各有不同,有些人珍视感情,如夏平、王兴荣,有些人在乎自己的感觉,如倪亚,而有些人,他们只在乎钱,萧瑟与程飞已不相信感情,他们的标准只是钱。
我不说话,可脸色悲哀,幸运仰或是不幸,第二次与他重逢,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你……我。”见我始终不响,他尴尬,顺手掐了烟,又觉不妥,马上找来打火机,新点了一根。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已经消失,他自觉亏欠了我,在我面前,他风华不再。
“放心,我不是来讨债的。”我说:“路过,看到你,进来打个招呼。”
他重又抬手吸烟,动作与印象中不一样,一定是我记忆出错了。我喜欢过的那个人,仿佛不是眼前的这个人。
我清了清嗓子,想半天,还是沉默,早知如此何必特地寻来,见着人了,才发觉,所有的话都是多余。
慢慢的,我也尴尬,不错,他欠我,可被人欠的滋味也不好,两人木头木脸呆呆坐着,手足无措,我曾经把脸偎在他身上,雪白的衬衫上有清爽的烟草味,故意咬一口,很轻很轻,濡湿了的衣料上是我自己的味道,于是低头窃窃地笑,小孩子偷糖成功般的满心喜欢,才三四个月,一切美好心动已荡然无存。
丽华兹里人声嘈杂,纯喝酒聊天搭识男女的地方,有些女人已在偷偷打量他。
难怪,我看他,唇白齿红依旧,那张脸还是一样清秀,流失的只是气质与神秘感,我在乎,别人未必会追究。
调酒师从吧台上侧过脸,问我要不要什么饮料,我摇摇头:“马上就走。”眼角,看到他似乎松了口气。
无趣、鸡肋、多此一举,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也许我该问他讨要妈妈的首饰,板着脸做出债主的模样,反正他不关心我,他只在乎钱。
于是,我张嘴,没声音,再努力张嘴,却听到自己说:“你……再见。”
我逃命似地头也不回出了酒吧。
“这些日子里,你可曾想过我?”
“那日给你钱的刹那,你是否曾经有过动心?”
“那些首饰果然都赌掉了?有没有留下一件作为纪念?”
这才是我一早准备要问的话,到底一句也没派上用处,我不想问,问了也是白问,走在大街上,我低着头,懊恼不休,如果一切重来,我不会再给他首饰,亲手放出的债,就得亲手去讨回来,可讨来的东西上有他的痕迹,妈妈的首饰上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故事,我讨厌这个故事,记忆早被玷污。
那一天我根本不该知道这个骗局,或者是,我知道了这个骗局后就该死心,夏伯母说,人的心境会有过程,而且回不了头,已经走歪掉的路,多走一步就多错一步。
为什么要不甘心?不甘心的结果只有更不甘心!
在一处街角,我摸出手机给夏平电话,哭丧着脸:“你在哪里,能不能出来陪我?”
他听出不妙,匆匆赶来,此时街心已经下起雨,牛毛般的一层层密且细,我就在原地等他,睫毛上沾了针尖似的雨,眨一眨,路灯下满目银灿灿的光。
他依旧穿着耐克运动衣外套牛仔裤,简单随便,过来握住我的手,手掌里温暖又干燥。
“络络,你怎么了?”
我说我没事,贪婪地打量他,端端正正,大手大脚地叫人看了窝心。
“夏平,我是个笨蛋。”突然所有的事情涌上来,我哭,用头顶在他的胸前,自己满肚子的委屈和窝囊,外表的气定神清潇洒风采有个什么用,男人就该像夏平,永远四平八稳,处理事情瞻前顾后,所有的念头正大光明。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贯的手势,小心而有份量,就像他的为人,安全温柔却又时刻有自己的主见。
我脸上哭得粘粘乎乎,八爪鱼一样用力紧抱他,直抱到他渐渐的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挣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吗?”
“不是。”我拼命摇头,牢牢拉住他的手。
“我后天就要动身了。”于是他轻声继续说:“那边催得急,恐怕得要提早启程。”
“我一定天天给你写信。”我坚定地说:“你放心,我……等你。”
管他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也许周围的人都想离婚,也许所有的爱情后面都有一个未知数的结局,可是现在,我只知道,再大的事情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会每天给你写信,我要让你明白,我最在乎的是你。”
说这些话时我仍用头顶着他的胸,听着耳旁他心跳‘咚咚’,他不说话,可每一个字一定都听了进去。
“我知道我以前太过任性,总想要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你觉得我还没有长大,或者只是为了分离才喜欢你。”我抬起头,看他的眼睛,说:“所以我会很用心的等你,夏平,也许所谓的等到失去时才觉得珍贵只是一种不习惯,可我会用时间来证明我的真心。”
他仍不说话,用手抚在我头发上,温柔的感觉令我饱恸悲伤,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吃小核桃,又特别懒,有次邻居送来一大包,我看了半天干脆不吃,于是夏平带回去一颗颗仔细地剥出来,盛在碗里再带给我,我还抱怨时间长了核桃已变味,连爸爸也看不过去,摇头说:“络络怎么像个小后妈,夏平别理她,干嘛像前世欠了她的一样。”
夏平一直是个爱干净、懂礼貌的好学生,只有我能把他的衣服糊得脏脏的,在他的肩上爬上踩下,对他大呼小叫,指爷骂娘,他宠溺我,纵容我,这一切,我全知道。
“好。”他低低的说。
牛芒小雨慢慢渗湿了外套,他用力抱住我,一直拥进拉链敞开的运动外套里面去,我的夏平不会花言巧语,他不知道掌握时机讨好女孩子,可他深情用心的时候,有自己羞涩坚定的表达方式。
于是我在他胸前奋力吸着鼻子,鼻尖顶到茸茸的厚毛衣,我们又回到了从前,手拉着手在街上到处的晃,他把心里的话告诉给我听。
“我要努力学会自立,络络,以前我们太优越,藏身在父母的羽翼下,可这点保障也不安全,没有人能在别人的保护下永远平安享乐。”
“嗯。”我低头,想必这是因为他已经历了家庭之变,不禁心里酸酸。
“我会在美国利用假期打工挣钱,学习谋生之法,我不要再像以前用爸爸的钱,我要用自己的能力解决学费和生活费。”
“那很难吧,美国的生活水平这么高,假期打工的钱能负担一切?”我小心翼翼地,咽了一口口水:“恐怕你还得用夏伯父的钱。”
他不响,闷了半天,说:“络络,我真没用,到了二十岁仍要依靠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