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学在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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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荣民

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一曲悲歌道:“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那个年代的外省人,或许都有这样的执着和悲恸。而我偏偏想起了老荣民。

有一天早上醒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老人们是理想主义者呢,还是现实主义者呢?他们想的是什么,又相信什么呢?我在想我的姥姥,转念又想起了那个湖南爷爷。

那是我在台湾所遇到的令人感动的几个老人之一。想来,有在淡水河畔与之攀谈的福山县老爷爷,现代诗导读课堂上的郑愁予老爷爷,还有便应该是这一位湖南老爷爷了。有所不同的是,郑愁予先生依旧是著名的现代诗人,福山老爷爷已功成身退,而唯有这湖南老爷爷无名无家,他只有一个台湾人授予的荣誉称号——“荣誉国民”,又称“荣民”。

1949年国民党来到台湾之后,在台湾实行募兵制,大量新鲜兵源涌入,而当年跟随而来的年轻战士们大多退役了。要员专家这些有身份的人可以携家带口,而他们布衣草鞋,孑然行旅,来到这里没有亲戚家人,也无法回去,空有一腔热血和无处着落的思乡之情。面对崭新的家园,他们担负起了建设者的角色,开山修路,慢慢营造起了便利现代的公共设施。为了安置这些退役军人,设立了“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简称“退辅会”。他们花费了大量心血,在岛上建立了许多农场,为这些荣民自力更生。后来,又在一些地方,如新竹,建立了“荣民之家”供这些慢慢老去的战士们居住,也为了让大家都记住他们这群于民有功的“荣誉国民”。

可是谁都知道,一纸荣誉,到底不如一声呼唤。

我那日去,是随着学校里一些热心公益的人。台湾本地热心肠的学生,还坚持组织去慰问老人,到现场去与他们聊天,或者唱歌、跳舞,温暖人心。后来见大陆生来了,便灵机一动,鼓励大家去认老乡,乡音无改,儿童亦可相问,为这些生存在历史的角落中寂寞苍老的人带来振奋的消息。

那一秋,下了一季的雨。清早依然阴雨绵绵,车载着我们来到“荣民之家”时,大厅里安静昏暗。等了一会,方见到一位蹒跚的爷爷从一侧的走廊出来,弓着腰慢慢地移到另一边的走廊。他停在一扇门前,门吱呀一响,然后砰地关上了。我们站在原地,听到隐隐约约传来老戏的歌声,茫然无措。

不久有人到了门口,喊道我们走错了,把我们一群人又领上了车,说要带我们到别处。我们暗地里放了心,觉得刚才那毫无生气的走廊,似乎也不应该是我们的目的地。

果然,走到另一幢楼,还未下车,就看到门口热情迎接的工作人员了。门厅里人头攒动,是有一些其他学校的学生已经来了,厅堂里璀璨明亮、欢声笑语,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息。我们走上二楼,大家说,这才到了。

这一处显然比之前的要好,门厅里摆放着几个音响,墙上挂着大彩电,陆陆续续地有老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过来。再往里是一个休息室,墙角摆放着长长的沙发,坐着几位老人,看着对面的电视一语不发,还有几位老人自己操作轮椅,也在看电视上正在播放的节目。再往里走,便是一条细长的走廊,是老人们的起居区了。

领头的人示意我们等一会,不久,老人们就出来了。

我们初时,就是去认老乡的。兴奋地幻想着见到老乡那一股子热情,好像见到久违的亲人,初不过惊喜,两三句话就热泪盈眶,简直要扑在地上痛哭相认。爷爷啊,我是大槐树下那大槐庄的二柱子啊,您还记得我吗?大家都怀着这种灼烧的热情,看着每一位老人。等他们围成一圈,便纷纷迎上去,热情地叫着:“爷爷!”

不一会,四川的爷爷旁边就站了四川的姑娘,北京的爷爷身边站了一排的北方人,其他人大多失落,不见乡亲,也落不了泪。我身旁的爷爷是位湖南爷爷,这里没有湖南人,而我北方姑娘,则十分之九是听不懂他的话。我四下张望,没有山东爷爷,旁边山东大男孩也过来与我一起。

一开始的相识,不过大家彼此介绍。爷爷说他家在湖南。我问他早年上过学堂吗?爷爷说没有上过几年学,不识字,很早便当了兵。我说到我自己,爷爷多半没有听懂,不过微微一笑,点头而过,眼睛不断打量着四周,心也不在我身上。旁边一位广东爷爷倒是热情得很,我说了什么,他虽不懂,却不住地冲着我笑,显然是个文艺积极分子。可是依然无法交流,只好作罢,四处寻到一个广东男生,两人饶有兴致地说了起来。我则回头看我面前的湖南爷爷,他依旧对我不理不睬。

我凭着自己的直觉,相信这位爷爷不是沉默安静的人。他身上有一股火爆的劲,是他再怎么沉默也包裹不住的。别的老人多歪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眯着眼气若游丝地说话,可他却不是,直立地坐着,虽然表面上漫不经心,可是眼睛坚定地四处观望,仿佛一嗅到什么便立马要站起来冲到前方去。1949年到现在,也有六十几年了,就算那些年轻的战士们当年不过18岁,现在也已80高龄了。仍有这样的气魄,偏偏感动了我。

我无端地觉得亲切,想继续跟他说话。

这时候,大家都站了起来,开始搞活动。为爷爷揉肩按摩,爷爷笑着说好。站在爷爷跟前拍手跳舞,爷爷笑着说好。跟爷爷一起玩游戏,爷爷笑着说好。他虽笑着点头,眼神却又移向了别处。主办方放了许多音乐,有些是邓丽君的,还有些战争歌曲,很多爷爷随着拍手哼唱,果不其然旁边那位瘦小的广东爷爷便慷慨激昂,可是我看着湖南爷爷,他依旧心不在焉。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主办方高兴地说:“看你们来了,爷爷们多开心!”我却不信。他们脸上漫开恍惚的神色,而非应和,也许是有人来了,可是总是要走的,他们既不欢欣,也不振奋,漠然相对,因为知道我们想让他们开心,所以似乎是开心的。

游戏做完了,我们继续聊天。这下大家都活跃开了,更加热闹。我想问爷爷战争年代的故事,爷爷浅浅一笑带过。我不甘心,继续要问,无奈力小,旁边男生见状凑了过来,冲着爷爷大声地问:“爷爷,您记得战争时候的事情吗?”

令我们始料不及的是,爷爷突然爆发了。他大声地冲着我们回击:“怎么不记得?”于是,他果真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说起在福建,在金门,在路上,他们如何行军。他对战争一肚子怒气。他不识一字,没有文化,不会像文化人一样做出反思,质疑战争的使命。他唯有用他全部的力气讲述他的情感。即使这样,也不会消极,生命是自己把握的,理应爱憎分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他激昂的语气吸引了几个人,他们也过来听,可是爷爷乡音很重,大家都听不太懂。实在揣测不出,我便停下来问爷爷:“您刚才说什么?我们没听懂。”其实我还不及说,他已经明白我们没有听懂,声音愈发响亮地又重复了一遍,再听不懂,他就有些恼怒地前倾,固执地凑在我跟前大声喊。他凑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干枯的皱纹和星罗棋布的褐色斑点,嘴巴里没有牙齿,又含着一块清新口气的糖,以至于说话愈发不清晰了,连唾沫都要飞溅出来。每次出现这种情况之前,他自己便预先伸手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唾液飞出,或者口气污染了我们。我见此,心里一酸,就只有更加用力地点头,告诉他我明白他的话了。

他身体前倾的样子固执而不服输,大嗓门的说话充实而有力,我终于明白了为何会这样亲切。我于是想起了我的姥姥,想起她佝偻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摇着蒲扇,脸上现出恍惚的神色,嘴里不时地哼两句小曲,八十几岁的人了,一旦要跟她争辩,她就跟孩子一样,身体马上挣着往前倾,大声地冲你喊,直到你听懂,然后她才使劲点头,嗯一声,眼神移向了不知何处。她十几岁的时候在乡里是一枝花,嗓门好,在八路军文工团里登台唱“十八相送”。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可是敢爱敢恨。老了还是崇拜毛主席,90年代末屋子里的日历仍挂着毛主席头像的,还经常冲着我大加夸赞:“毛主席好啊!他解放了老百姓。”继而说:“******不是好人。”有力气、不服输,我姥爷在外读书工作的时候,她一个人带起了几个孩子,能吃苦,人又泼辣,谁想欺负她,她敢对着面骂回来,连书记也不例外。老了之后,姥爷去世,二十几年她一个人撑了下来,大家都忙,不在她身边,她也不要人伺候,又带着我们几个姐妹长大成人。谁见了她,都疼她、尊重她。

没想到在台湾,碰到了一个跟我姥姥很像的爷爷!看着他破口大骂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我这才想起来这些年我又陪了姥姥多少次呢?那些在她身边长大的儿女们,都渐渐飞走了,连年纪最小的我都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上学,而她在家里,还细心地把别人送的东西留着照料,等我回来吃。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跟爷爷还没有说两句,主办方就要大家把爷爷送回房间。我们跟爷爷留了影,他很高兴,然后跟他说:“爷爷,我们推您回房间吧?”他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便推着爷爷走进走廊,照着他轮椅上的号码把他推进房间。屋子里很暗,窗帘是闭着的,屋子里氤氲着一层泛黄的暗光。空间挺大,有四张床铺,只有两个人在屋子里,爷爷的床位在靠窗的角落里。我们进去之后,旁边床位的爷爷看到我们,微微一笑,说:“你们来啦?”我们笑着说:“来了。”

推到床前,他便下来了,缓缓地弯下腰去,打开橱子,从里面拿出两盒绿茶一盒红茶,笑着递给我们三个人。我们一开始还在推辞,可是看到他鲜有这么高兴,便接了过来。同行的男生注意到他的床头上贴了一张照片,看上去是一群很开心的大学生,围着爷爷,爷爷笑得很畅快。男生问:“爷爷,这张照片上都是谁啊?”邻床的爷爷替他说:“也是一群大学生,几年以前来的,以后再没来过。这是当时照的。”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这么热心肠。他们的漠然,不是不喜欢我们来看他,而是知道我们不会再来了。

送到这里,他便笑着示意我们离开了。我们也回笑着与他再见,这次,他是真的冲着我们笑了,眼神再也没有游离。

走后不久,我心里还是放不下。我跟那个男生说我想送爷爷一点东西,可是我们又什么也没带。男生想了想,拿了张纸,折成一朵玫瑰花,跟我一同送去。就送这个吧。

再次走进他的房间时,他还没躺下,背对着门不知道在忙什么。我们走上前,亲切地喊他,他回过头来,看到是我们,又开心地咧开了嘴。我们送上纸玫瑰,只知心意也只好到此了。他看到花后很高兴,像个孩子一样摆弄着,又四处转头摸摸看看,想着要摆在哪。最后我们帮他别在窗帘的扣上,他高兴地嗯了一声,我鼻子又是一酸。

离开的时候,我心里郁结了很深的难过。我们会不会也像那照片上的学生们,再也不来了呢?恐怕是吧。做了多少年的旅客,留下多少次浮光掠影的痕迹,只有这一次,最让人心疼。

走到楼下,一位爷爷从雨中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他精神很好,笑呵呵的,看到我们年轻大学生显得很高兴,忙跟我们说话。这位爷爷操着一口天津口音笑着跟我们说:“欢迎你们这些学生来到台湾。”他说他去过大陆,以后有机会还会再去。我们听了都很欢喜,尤其感到这一趟是真的有价值了。

他叫什么名字?几个月后我居然已经忘了。他当时说的什么话?左右无非是战争的事情,多半听不懂,也已经忘了。我依稀记得当时有一个北京爷爷,是那年代的军统,相比讲了很多很有趣的故事,身边围了一圈的人。他的话应该很难忘记吧,可是那歪在轮椅上虚弱的生命,却很容易被人忘却。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两种东西会被人记住,一种是思想,一种是生命力。如果我们活不到康德的思想,至少要勇敢地活。为生命力喝彩。

我总是暗暗地想起湖南爷爷来,因为他的固执和寂寞。谁不寂寞呢?这些老荣民没有家人在身边,他们脸上有一种平静的神奇,年轻人都不了解他们,历史沧桑的歌他们也没有被全然吸引。总是有几分留着,留给自己,留给活着。

我还是常常想念那个爷爷,不是因为他说看到我们很开心,只是单纯因为这一个人,他顽固的生命力,和失落的笑。

他给的那一盒茶,我放了好久,模糊地记得临走前才喝掉——喝了还是没有,我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