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学在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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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望乡人

“台湾有个山东诗人,叫管管。”东方说罢,疑惑地问:“可是你的声音一点都不像他,倒是有点像上海那边的。”

我听了,略略挤出一丝苦笑。

我周二修了一门《现代诗导论》,东方是我这门课上最好的同学。她是研究台湾文学的,刚刚从花莲参加2011太平洋国际诗歌节回来。然后特意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台湾有个诗人叫管管,也是山东人。可是我的声音软绵绵的,不像他。

“嗯,山东人挺好。台湾山东人挺多的。”我只好这样回答她。其实一直用普通话说话,乡音不重,这点倒是真的。

作为一名大陆人,来到台湾的学校,沉默则已,平常混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可是一开口,人家立马就听出来你不是台湾人,然后必然会问:“你是大陆的吧?是从哪儿来的?”我知道他们眼中期待着什么,甚至能感到“北京?上海?我去过哎!”这句话呼之欲出。

于是我每次都会让他们失望了。我说:“我来自山东。”

他们立刻就会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又不露声色,只是“噢”了一句。

我便只有叹息。

即便在大陆,山东都不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地方。走到哪里,但凡自我介绍说:“我是山东人。”彼此心中都心照不宣,这是一个考试非常厉害的人。几乎也就没有后话了。如果我要再加上一句:“我在兰州上学。”他们立刻又会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你是山东人,跑到西北去上学?”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可是对于年轻的台湾学生,北方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是几乎完全陌生的名词。我说我是北方人,他们最常问的便是:“你们冬天是不是会下雪?”于是我骄傲地点点头,说:“每年都会下雪。”他们则露出敬畏的表情,话题就此戛然而止。

11月的某一天,我起来查阅电子邮件。在台湾这个地方,我每天都要查三四遍邮件才能确保及时收到消息。有时候是老师提醒上课需要资料,有时候是负责我们交换生的推广教育组美女老师淑珍姐发来提醒我们近期事件。

这天早晨,我起来查阅电子邮件,突然发现淑珍姐的一封邮件。看完了,我就怔在了那里。等醒悟过来又手舞足蹈起来。

她说:“请自11月14日起前来我办领取校外捐款指定的山东籍学生,每人新台币2万元,需要签收凭据喔!”

2万台币啊!台币跟人民币兑换比率大概是在4∶1,常常浮动在四点六左右。就按五除开吧,不亏。那有四千元人民币呢!

算完了,我自己也吓住了。这比校一等奖学金还多呢。

山东籍学生奖学金?这是多么新鲜的事情!

我从来没想到“山东籍”这几个字会给我带来这样的机会。可是我又不得不说,这也确实让我感动了一下子。承认、或者宣扬自己是“山东人”总是带有一点不痛不痒的尴尬,可是有一天,有一份奖学金到你面前,偏偏奖励你山东人的身份,这种张扬和大度就是对平素遇到的尴尬和漠然的迎头痛击。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突然对山东人有了另一种感觉。我想那应该是一名山东籍人匿名捐赠给学校的,他清楚山东人在现在的台湾所能遇到的处境,可是他为自己的身份和品质自豪,他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财富,慷慨地捐给了来自同一片土地的同胞。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这份慷慨,就是对我莫大的鼓励了。

那****一个人漫步在台北淡水的老街中,河畔华灯初彩,两岸烟火微微荡漾在宽阔的河面上,河水缓缓流淌。我刚到时是下午四点半,远处是绿草,远处有夕阳,淡水很远,有松江那么远。落日缤纷,在河海的交界处,再往西,便是基隆港了。我看见河边站着一位老爷爷,便请求他帮我拍照。他显然有很厉害的老花眼,举着相机伸得远远的,眯着眼才摁了下去。我谢过他,他微笑地问我:“你是大陆来的吧?”我点点头,已经不觉得惊奇了。

他却突然说:“你是山东哪的?我也是山东的。”我这才惊奇起来。

我问:“爷爷您是山东哪的?”

他说:“福山县。”见我疑惑,便解释道:“这是以前的称呼,就是现在的烟台。”

福山县,是东夷文化的发祥地,历史悠久,早在《史记》、《禹贡》中都有记载。现在被称为烟台市福山区。

我热切地看着他,听他讲自己的故事。他是附近淡江大学的女篮教练,于是便在淡水与我相遇了。出生于福山的他,两岁时便离开了烟台去了韩国读书,可是因为不愿意作为韩国选手代表Korea打球,于是回了台湾,在台湾师范大学读书。几年之后去了美国进修,很快便回到台湾大学里执教了五十年。七十多岁的人了,也退休了,便一直渴望回家。

他个子很高,头发花白,瘦而挺拔,眼神一直飘忽地看着远方。他说他其实已经去过大陆了,在九十年代,大陆发展得很快。可是,却一直没有机会回家。我看着他远眺淡江隔岸灯光烟火的样子,遥遥地想,他眼前一定是七十年前的福山吧。他那个时候离开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呢?

在这里,我也是路人。我能说什么呢?他常常来看淡水吧,就连我也知道,淡水很远,有家乡那么远。

我微微一笑,说:“希望你能回家。”天慢慢地向着他的方向沉了下来,我很快地离开了。回头见他还站在那里,在异乡的河岸边,而我亦是过客,不是家乡带来的音讯。

或者说,他只不过是那颠沛流离一代人中的一个。一代人都在望乡,梦里不知何处的芦管声吹来,一夜离人尽望乡。叹息是因为望不见家乡,红日归隐,天边只挂着一个圆圆的月亮。

年轻人,你们不懂啊,如果你能静静坐下来听听那些年那些故事,或者只是静静坐下来读一读那些人的回忆,就会知道,他们脸上的皱纹不是年龄,不是骄傲,而全部都是伤痛与怀念。所以我会看到你们如一阵风飘过,却扬不起一丝这些老人们眼中的沙尘。

我从家里带来了几张明信片,送了一张给东方,她非常惊喜地接了过去。然后从书包里翻出一张2011太平洋国际诗歌节的纪念卡片。几周以前她总是怂恿我去,而我见台湾东部海风剧烈,时常多雨,便委婉地推辞了。

她指着卡片封面上的字迹,说:“这就是管管的签名。”

管管的签名很可爱,上面的竹字头被他画成了眉毛和眼睛,第一个“管”只有个大致的形状,而第二个“管”字则被他费力画成了两个人的形状。我看得很费力,一开始以为是一个端着手臂的人,连鼻梁、腮红和嘴巴都突出了出来,可是底部又像一把斧子,把最下方的木板劈成了两半。可是再一看,又觉得两侧的腮红像是嘴唇了。

我看到龙应台的书,才知道他1949年端午离开大陆。那年他十九岁,战乱年代躲难不成强迫入伍,彼时国民党正在青岛撤退,便把他带走了。一走就是几十年的离乱。后来他从军营退伍,便专心写作、绘画,也做过演员。东方告诉我,他有一米八的个子,想必年轻时玉树临风。

作家白灵曾说:“这世上要是有什么必不可少的诗人,管管必然是其一。他的诗绝、他的人绝、发绝、衣绝、装扮绝、表情绝、说话绝、唱腔绝、肢体动作绝,七十岁得子,绝;如今画陶画诗,佳作迭出,更是一绝。他对两岸诗坛的诗人而言,永远是站在高处准备为大家醍醐灌顶的那一位。”

能够一个人身兼数职,又获得如此高的赞誉,一定是才华横溢而又热情处世,为人不拘束。我去网上查到管管的邋遢自述,在此可以印证:

管运龙,笔名管管、管领风骚等,介根国遗民,山东人,青岛人,台北人,一九二九年生,写诗50岁年,写散文40岁年,画画40岁年,演戏20岁年,出诗集二本《荒芜之脸》、《管管诗选》;散文四本《诗坐月亮请坐》、《春天坐着花轿来》、《管管散文集》、《早安鸟声》,画展联展6次(新视觉艺术展等等),电影20多部,《超级市民》、《六朝怪谈》、《策马入林》、《飞侠阿达》等。得过现代诗首奖,及香港文学美术协会诗首奖,入选中国文学大系及各诗选选集多次,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有子女各一,爱吃花生米、鱼、水果、酒,喜欢素食,爱小孩、女人、月亮、春天、山水、树苍草自然,爱稀奇古怪事物,喜欢超现实,喜欢八大,梁楷、米罗克利、陶潜、王维、寒山、李白、秦砖、汉瓦古诗及原始艺术,喜欢一切原创性东西。有香港脚一只,牙少了四粒,痔疮潜伏期。爱京剧、国乐笛琴琵琶;嫉恶如仇,天生善良。出生时有异香是菩萨转世,不太相信,但有慧根,正在修行辟谷,以便将来羽化成仙或成陈搏开张天岸马奇异人中龙,一九九七夏。

他有这样一首诗,在台湾中小学中人人会诵读,名《荷》。

那里曾经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着一地一地的荷花

现在又是一间一间的沼泽了

你是指着一池一池的楼房

是一池一池的楼房吗?

非也,却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一湖一湖的泥土,是曾经。湖水慢慢干涸,变成了池塘,开满了荷花,荷花败落,留了一地淤泥,路过的人便说,这是沼泽。沼泽处盖了一座座楼房,在他眼中,却还是一池一池的荷花。怀念荷花的人,把荷花又种满了一屋一屋。

他是真的爱荷,是不是十九岁离开时家门口的池塘边,便是一池一池的荷花?夏天是一池的红艳艳,秋天收起了一个个的莲蓬,残败的荷塘里一派萧瑟,可是不要紧,明年,明年又会开的。那时候,每一朵荷花都会像我亲爱的娘一样美丽。

有人说,这是沧海桑田的变化吧。也有人说,这是乡愁。或者说,这是另一种《老秋》,老得弯了腰的秋月、老头儿除了抽着空空的莲蓬烟斗想心事,也不能做什么事了。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在秋天,赶快去找收在箱子里母亲给缝制的棉袍吧。虽然已经旧了,虽然已经穿了好多年了,走了这么些年,儿子都已经老了。可是记忆中的亲娘呀,却是很年轻的,而且漂亮,非常非常的漂亮!

东方还曾跟我笑着说:“管管很搞笑。别人在上面读诗,就他半坐半躺地睡着了,边睡还打起呼噜来。”

他果真是睡着了,在梦里抽着莲蓬烟斗,等着看老月亮结在冰里的雕塑,等着娘亲唤放学归来的他吃小米饽饽。却突然,被丢过来的几颗雁声砸醒了。醒来,他在花莲,在2011年太平洋国际诗歌节,不在19岁离开的那个家里。

远山之霜雪,已飞落诗人之鬓发。

飞机降落在济南遥墙机场,我到家了。爸妈给我接风洗尘就拉我去吃火锅。到了火锅店,服务员看见我们,拿着菜单,用着家乡淳朴的话,问:“咱三位啊?”

我愣愣地看着她亲切地说出来,终于体贴地感到,自己是在家了。

几乎每个去过台湾的人,都会被台湾人那种不相上下的礼貌所感动。他们会温柔地提醒你买的食物要放在冰箱里不然会变质,然后在你付完款之后把发票给你,弯下腰向你行礼,一边说着:“谢谢。”

我们也礼貌地回一句:“谢谢。”

一听到“咱三位啊”这四个字,我突然觉得,在台湾日日接受熏染的那种礼貌和感谢虽然是十分和谐,可是感觉中还是少了什么,一家人说“咱”,不说“你们”。终于也明白为什么散落异地的山东人即使是在世界上高度发达的地方,也仍然翘首远望,那一片曾经自己所在的土地。

身处异乡的家乡人们,你们是亲爱的

我愿随你至夜色苍茫,人海如烟

你背手静立,恍惚的眼神

仰望落日与宽阔的河海

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了

不知下一个路口

是否华灯初彩

而你依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