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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章一百九十九:冤家(其三)

虽然是令人心碎的答案,卫植也并非没有准备,实际上在他和炎天宸围绕这个问题展开的旷日持久的斗争中,他如果能得到想要的结果,那就是奇迹,也就是说,他的胜利几率等同奇迹发生的几率。

“这就是你的潜台词?绕这么大一圈只为重复这个在我们之间引发了无数争吵的话题?你明知你的劝诱不会有任何结果。”炎天宸一圈圈解开左手肘部为方便运动束起袖子的绑带,看样子不打算跟卫植纠缠。

“就是因为不会有结果才尝试。”卫植理直气壮,拉过炎天宸的右手替她拆绑带,“我看上去是会因为某件事没有希望就放弃的人么?更何况,我能看到希望。‘少年英才’铬王?他哪就配得上你如此评价?你是为什么这样评价他?你不会真心这样想,他就是略微把心思藏的深了一些,真论起来,楚王和晋王,哪个不比他更值得你关注?”

“是谁先跟李明玠称兄道弟?”炎天宸把两肩束带也拆下,抛进卫植怀里时略微加了些力气,“你知道有多少看你不顺眼的人知道这事之后,献宝似的跑到我面前来说你跟封王子弟过从甚密,心怀不轨?”

“我跟明玠脾性相投,跟他交好无关他的背景,我敢做就敢说,势利小人在你面前说什么都是不痛不痒。你也是欣赏铬王人格不成?觉得投缘?”卫植也不生气,仔细将几条束带对折,绸质品上的星河绣文触感极佳,他放下时竟有些不舍。又摘下置衣架上薰衣草紫的大袖衫抖了几抖,仿雀羽织法使的睛目纹样流光溢彩。

“自然不是,别妄自揣度。”炎天宸放下先前撩起系在腰间的杏黄百褶裙,侧身让卫植为自己披上大袖衫,就想离开。

“那就是为稳住他,你说到底还是要削藩。”卫植一个闪身拦住炎天宸,说什么也不让她走,“那就是了,朝贡大典那出戏,别人能看出你威震四方,依法行事。我却能看出你色厉内荏,想通过此事看诸王反应,‘双伪’不是能揭过去的一页纸,而是刻在倾尊和你心头一道血痕,时间也无从消解。眼下不过一时风平浪静,终有一日,这暗礁遍布的险滩要再起波澜!”

卫植和炎天宸都长有一双眼角上挑的凤眸,这样的眼睛在对视时能让对方气势凭空矮三分。但是卫植颧骨更突出,所以额部皮肤收紧时更容易吊起三白眼,他的目光也更凌厉伤人。炎天宸的目光更加深邃,漩涡一般散发着引力。每当二人目光交锋,腥风血雨更甚动手,今次也是如此。卫植不会善罢甘休,他传递这样的信息,炎天宸领会,不再急于离开,而是迎战,冲突升级。

“今天是最后一次,我们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以后不要再提。”炎天宸道。

“可以。”卫植求之不得,之前“留余地”的打算也被抛之九霄云外。

“‘双伪’是母皇心头的一道血痕,更是这个国家和她所滋养的人民不可磨灭的阴影,如你所言,只要封王还在,‘双伪’就有可能重演,不只双伪,过去八百年无数次他们的蠢蠢欲动,大小征伐都会重演,封王制度本身是毒瘤,我不认为自己所做和以后要做的事有什么问题。曾经韦相密谋的削藩是以招抚温和手段为主,封王却以戮尸待之。毒瘤总要解决,拖着就会溃烂生疮,快刀斩乱麻固然也要流血牺牲,总好过长久的生灵涂炭,更好过社稷不安,我问心无愧。”炎天宸先攻,回答卫植开局前的问题。

“你以为我和眼界如此狭隘,只盯着这六十三郡?我所言险滩,是这个世界!”炎天宸肯听肯说,就是正中卫植下怀,激发了他drama queen天赋,刺激他的表演型人格发作,这样的他说出来的话极具感情和感染力,“即将到来的风暴!海鸥在盘旋,海燕在展羽,我能看到的,你没有理由看不到。以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没有侥幸逃脱的可能!除非远离漩涡的中心!”

“既然你能意识到,你更该看到这是怎样的浪潮,盛大而强势,席卷每一个角落,拉进每一个生灵,任何逃离风眼或者漩涡中心的行动都是徒劳。”冷静算是炎天宸的习性之一,卫植越是指点江山,她越置身事外,她抑制而卫植放纵,这是优势。

“难道因为不能逃离就坐以待毙么?你几时这样消极地等待过?你有选择的权利!你是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人类个体!人类都是自私的!这是人性!”卫植用萧,平日虽攻势紧凑却少了白刃战闪烁刀光带给人的胆寒与压迫,此时在唇枪舌剑间找补回来。

“这不是消极,而是自知之明,我服从历史规律的安排,在这样的风口浪尖,我所处的位置一定是有意义的,我被赋予了角色,躲避等同于失职。对这六十三郡,我有责任帮助我母皇剜除脓疮,使之休养生息。谈及人性,我大概不是合格的人类个体,而是被编辑好的程式,二进制的排列规律刻印在我的大脑里,告诉我不能抛下一切一走了之才是我的本能。于这个世界,我的程式排列也许具有成长性,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和什么人打交道,就要用他所熟知的表法方式开启交流,炎天宸深谙此道。

“你不是无可替代!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所谓失职,意味着这个角色是一个位置,是一个职业,绝无非谁不可的说法。不是你还会有别人!我都不知道你傲慢到觉得自己在时代浪潮里无可替代!”攻心为上,卫植想从根源否定炎天宸的价值。

“当然,没有人是无可替代的,不是我也未尝不可,若我在履行使命的过程中失去生命,顶替者会应运而生。但现在是我在这里,是我在履行这份使命,我放弃等于不负责任,给替代者增加负担,浪费资源。现在这就是我的责任和使命。”

“去你的薛定谔的使命,别跟我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别跟我说责任,这些事情轮不到一个十三岁的中二病黄毛丫头来承担,责任在你那个猜忌忠臣,提防家人的昏君母亲身上,她才是该承担责任,不能有怨言的那个人。”卫植对炎倾可谓怨念已久,此时也一并爆发,他对自己父母的评价在传统道德观念下已经是不孝,自然也不能指望他有多忠君。

“我当然有责任。”卫植犯下了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不是当着身为女儿的炎天宸的面指责她母亲,而是和她谈及责任,“我为什么生活的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优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么?当然不是。这是一种预支,我应该对提供这些的人们负责任的预支,等价交换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的真理。我会成为现在的我,我享有的资源,我被教育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无意义的。”

“你的自我......”

“没有那样的‘自我’,我身上六万亿个细胞口径统一,从来只聒噪一句话——‘履行使命’。如何,你还有别的理由么?我确信我不自私,因为我没有‘自己’,因己而私对我而言就是个伪命题。”

“......”

“看来你无话可说,那么我们......”

“我自私。”

“什么?”

“我的理由,我自私,我希望你领一个王衔,远远躲到国外去。你只要提出,倾尊不能拒绝,她间接导致了‘双伪’,间接导致远朝叔叔和天赐义间兄的薨逝,崩溃了你的家庭,加重你的责任,她对你有愧,因而允你种种僭越逾礼。对天下她只有为君之愧,对你还有为母之失,这也是人性。只要我说服你,这个问题就是我的胜利。”退一步不一定是海阔天空,看上去暴露自己的最大弱点,实际上是卫植的阴狠和鱼死网破。

“胜负才是关键?”炎天宸不上钩,她转战另一个角度,质疑卫植的动机。

“对我而言和自私以及自由一样重要,我要赢你,所以我要说服你;我自私,我想你为我牺牲,按我的意思行事;我向往自由,知道它的可贵,你也该知道。”卫植接招,他从来不否认自己动机的肮脏,“我的诉求能被满足么?”

炎天宸不假思索的给出答复,不是用言语,不知是言语无法确切传达她的意思还是她觉得这个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开口作答。她的眼睛,那双任何时候都闪烁着坚定与令人信服眼神的高挑凤眸,那双这张亦阴亦阳凌厉而坚毅的脸上唯一有“美感”的器官已经给出卫植答案

“不能。”那眼神优雅而知性,缓慢而沉重地如是回答。

卫植第一次感知“残忍”这个词的意义,他是全世界离炎天宸最近的人,也是最了解她的人,更是少数能洞悉她心中所想的人,曾几何时,从炎天宸的眼神中获取信息是他炫耀的资本之一,是他孔雀开品般宣示自己是被炎天宸“纳入领域”的必备技能。现在,这份骄傲的来源在他的宇宙中引发恒星死亡,超新星爆炸。

科学告诉卫植宇宙真空,无法传声和呼吸,炎天宸带给他隔绝声音和无法呼吸体验。宇宙孕育黑洞,炎天宸将卫植推进去。卫植可以用六万亿个公式证明,这不是悖论,不是伪命题,而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