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的热情便已死去,虽然我仍然不停的在人世间跋涉,但能让我感动或者伤感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我开始理解当年的大风,甚至是当年的在我眼里神一样的人物一代枭魔苍穹刀浩凌霄。
疲惫、无助、以为了如指掌的世界、了如指掌的自己,其实还不够了解。
却依然要一个人走下去,不知道对错,也不管对错。
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刺激、感动,为此,什么也在所不惜。
※※※
泰山有很多的庙宇和道观,作为昊天宫的总坛所在地,黑海兵团正如杀不尽、烧不完的蝗虫一样前仆后继的向这个地区持续不断的投入力量,让整个江湖变成以这里为中心的修罗屠场。
我一路在官道上已经随处可见零星的地方官吏来不及收拾的尸体,以及隔三岔五从我面前飞驰而过的玄衣怒马的武士们。
他们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们。
打听冲云观还不是很困难。
安一贴、叶一刀、方一壶、黄一针,看来昔日的四大名医我可以全见到了,而他们的命运,也因我而改变?
我拄着木头拐棍沿着青石砌成的小道向前走着,因为不是上山的正路,所以道上没有几个人。
冲云观是个很冷清适合隐居的道观,一个弯腰驼背的老道正在扫着道上的红叶,深秋的叶子不断的飘零坠地,这是徒劳无功的工作,但他一丝不苟、一本正经的以严肃的表情坚持做这事,在他看来,这是很神圣的工作?
他鬓边白发在萧瑟北风中颤抖飞舞。
我从他身边走过,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你大概是走错路了吧。”
我没有体会到杀气之类的气机,因而也很客气的回头道:“请问仙长,有一位姓黄的师傅是不是住在这里?”
老道依旧木然的扫着叶子,“整个道观就只有我一个人姓黄,施主有何见教?”
“在下久仰一针索命黄先生的大名……”
老道抬起头,昏黄的眼睛木然的看了我一眼,手里还是继续扫地,“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一针索命,我也根本不认识你。”
我已经认定这是一位高人,恳求道:“请仙长大发慈悲!助我一臂之力!悬壶济世、扶病驱邪、仁心仁术,岂非医者本分?”
老道冷冷道:“我不是医生,我和阁下没有什么不同。”厉光从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来,他竟然是个可以将杀机完全掩饰的高手。“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过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机了,你要找的人就算愿意重新出山为别人看病,也绝不会为你这种人治病的。”
“既然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正视着他那散发着厉光的双眼,“你就少废话,别挡我的路!”
老道冷笑,他握着扫帚柄,我捏着拐杖头,我们大眼瞪小眼的想用气势压倒对方,就象是一对好斗的公鸡一样一触即发。
地上的红叶开始围着这老道旋转起来,我却对这样的雕虫小技不屑一顾。
“住手!”这时候有人大喊了一声,从道观里有个人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我注意到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轻功,但同时也意外的发现老道已经又开始垂头扫地了。
跑过来的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凡味道,他穿着朴素而干净整洁,却并不是道袍,我觉得他好象在那里见过。
“贫道愚远,不知先生远来有何指教?”此人打一辑手,彬彬有礼。
我一支脚站着还了一礼,“仙长是高人,在下来意一望便知,还请仙长垂怜!”
愚远看了看我,“先生里边请。”
这时扫地的老道突然抬起头道:“恩主,您不知道他是谁吗?这人杀气冲天,一定是邪魔外道的顶尖人物,您根本就不用理他,交给老奴吧!”
愚远道人再看了我一眼,我神态自若,目光平和,自问自己问心无愧。
“敢问大名?”
“山野之人,无名无姓。”
老道冷冷插话道:“那你的外号总该有吧。”
“在下霸皇风。”在我有生以来,很少用这样低声下气的语气说话,但现在象非常正常了。
老道突然不吭声了,愚远道人却神态自若,“这个名字我在没有出家的时候好象也听过,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是的。”
“你要我为你治病,是不是还要去杀人?”
我犹豫了一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愚远道人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我没有追他,口中大声道:“因为这世界上有些人,是我不得不杀的,而且他们除了我之外,似乎也没有别人愿意或者能杀他们,你救我可能等于杀了很多的人,而我杀了那些人也就等于救了更多的人,或者说是能够令这世界更加公平合理一点。”
“胡说八道!比如……”老道道。
“黑海神魔,赤魂天魔,昊天宫主之流。”
“哼!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能杀得了他们?”
我不语,这奴才不值得我分辨什么。
老道突然用他的扫帚向我偷袭,在他凌厉真气的作用下,扫帚丝都可以洞铁穿石,这样全力的一击,确实可以让普通人不能小视。
不过他这种程度的武功倒一点也配不上他所表现的狂妄和勇敢,我身形完全没有动,他的扫帚柄节节暴碎,他也狂喷着鲜血倒栽出去。
我极冷静的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道:“或者我和他们比确实是饭桶,但天地可鉴,我从来不是懦夫,只要努力去做,总有成果。”
“浩叔!”愚远道人惊呼一声,转身向那老道奔去,将他搀扶起来。
愚远略一审视,即悲愤的道:“你与他并没有深仇大怨,素昧平生,怎么能下此毒手!”
我淡淡的道:“他还没有死,这怎么能算毒手呢?”
愚远道:“既然阁下并不想杀黄叔,就请赐这蚀心毒掌的解药吧。”
我道:“我并没有修炼什么毒掌,我也没有什么解药。”
愚远道人惨然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霸皇风竟然是如此卑鄙!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破誓出手救人了吗?”
我道:“我不知道您立过什么誓言,此事纯属巧合,我绝无此意,我身上的毒非我能控制,不过我看您很关心他,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从命。”
老道突然仰天大笑,他这样不顾性命的大笑,牵动了伤势,那就神仙也难治了,他口中的黑血更是激涌而出,“霸皇风!果然名不虚传,九死之躯还能令我一招败北,我黄浩天又有何面目苟存于世!恩主,我们……恕老奴不能再伺候您了!”他大概在中间用传音入密说了什么不想让我听见。
“浩叔!”愚远道人惨声悲呼,泣不成声,这个样子看来他简直就是个孩子,看不透人的生死,对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恋恋不舍、耿耿于怀、尘心不灭,可笑之极,这叫什么出家人?
我只知道,一个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想死,那是再容易不过。
“他已经死了。”我道,“我没有杀他,不过他的死与我有关。”
愚远沉浸在他的痛苦中,良久始抬起头来,“你是否还要我为你医治?”
我道:“是。”
“如果我拒绝,你是否也要杀了我?,或者不惜一切手段逼我为你治病?”
“不,我不是这样的人。”我道,“如果你真的听说过霸皇风的名字,就应该知道霸皇风不会做这样的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愚远怒视着我,“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你也算是人?”
我道:“是,我把自己当人看。”
愚远突然用一种很大的毅力控制了自己,我知道他会前途无量,他抱起了浩叔的尸体,“前辈请跟我来。”
在冲云观的静室里,我看见昏黄的灯火下的一副对联“善大莫过于济贫救难,恶极无非是唆奸纵恶。”落款是梁松。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
愚远道人道:“三年前我不慎误医歹人,造下弥天大孽,所以断指立誓,从此不再医一人。”他扬起手,右手果然断了食中二指。
“因噎废食,自己想反悔都做不到了,何苦来呢?保重吧先生。”我转身欲走。
“且慢!你注意到了这副对联的落款吗?”愚远道,“我这里有一封信,请转交给我师弟,常州济世堂的‘小扁鹊’,或者他能帮到阁下。”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有这样的结果,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于是我又象个傻瓜似的到了常州,常州的“小扁鹊”果然是个很有名的人物,我到他开的济世堂一看,真是有门庭若市的气概,与其说这是家医馆,倒不如说是庙会,各式各样的病人腐败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我看我要求医的话,排队也要排一个月。
“怎么这么多人?这里发人瘟吗?”我不客气的问。
“什么话?!梁大夫医术如神,价钱公道,千里的黎民百姓莫不慕名而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回答了我的话,一边道,“别插队!慢慢来,不要挤!梁大夫会给你们看的,别急!”
我站在那里看着远远的人群中为人看病的大夫,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样的劳累,我看他自己就需要看看病了。
我呆了近两个时辰,那位可怜的大夫仍然无法从他的病人的包围下解脱出来,于是我也准备离开。
可是在这个时候,有些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家伙们出现了。
为首的是个趾高气扬、脑门发亮的中年人,他的岁数应该和我差不多,但优越的养尊处优令他年轻得象我儿子。
“闪开!闪开!”他的随从们如狼似虎的把拥挤的人群全给拨拉开了。
中年人摇着他不合时令附庸风雅的扇子,一步三摇的走到那大夫面前,“梁先生,你想好了没有?”
面色苍白的大夫看也不看他一眼,专心的为身旁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病人把脉。
中年人笑容可掬的收拢了扇子,看不出在生气。
“梁大夫!我们堂主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小伙子厉声喝道,并且就想上前掀桌子。
“欤!怎么能这样和先生说话!”中年人向前走了几步,“梁先生!我们堡主非常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也很欣赏你,想请你到我们龙腾堡做客,希望你不要让我们这些下人为难。”
那大夫昂起头来,“贵堡主藏头缩尾的骗在下为他疗伤,已经让人很难产生信任尊敬,董堂主,请回复你们堡主,在下山野之人,自在惯了,他的邀请,恕难从命。”
董堂主点点头,“梁先生,这么说来,你是宁可给这些猪看病,也不肯效忠我们堡主了?”
“董堂主!天下众生平等,请你口下留德!”这先生义愤填膺。
“平等?”董堂主哈哈大笑,手中的折扇猛的一张,那病人的一颗苍老的人头已滚落地上,“平等在什么地方?!”
“你!”这位梁大夫大惊失色,站了起来,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简直是禽兽!”
董堂主歪着头冷笑道:“禽兽?这老头之死,完全拜您所赐啊!我看您大概从来没吃过苦头,不知道天高地厚,老实说,今天先生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这是你们堡主的意思?”
“那倒不是,不过我们堡主只要事情办妥,办不好事情,他是不要理由的!”
人群一片大乱。
恶小伙大喝道:“再有谁敢在这里罗嗦,老子先送他去见阎王!还不快滚?”
众人顿时做鸟兽散,片刻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这样一来,原地不动的我无形中就很显眼了。
恶汉走到我面前,“瘸子!吓傻了吗你?还不快滚,想死吗?”
我道:“谢谢!我是来看病的。”
恶汉楞了一下,而我已经开始走上前去。
“梁先生,冒昧打搅……”我道。
“今天我不看病了,老先生您快走吧。”梁先生急道。
“我这里有您师兄的一封信。”
这大夫惊疑不定的接过信,拆开抖开看了看,“您请坐。”
“多谢。”我坐上了刚才那死了的人坐的位置。
大夫看完了信,对那董堂主道:“董堂主,我们的事情可否缓一步再说?”
董堂主冷笑道:“不忙,您请便。”
梁大夫对我道:“请伸出您的手来。”
我伸出手,他一手搭在我脉上,一边道:“还有一只手。”
我道:“我只有这一只手。”
大夫道:“抱歉。”
“没关系。”我道。
这梁大夫本来闭着眼,突然他睁开眼,用力握紧我的脉门,吃惊的看着我。
“怎么样?”我问,“请不妨明说。”
“难以置信!”这梁大夫喃喃道,“不可能!”他又闭上眼,手颤抖着在我脉上乱摸。
我回头,一柄剑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想断我的咽喉,我张开口把剑刃咬住,但是无疑我还慢了一步,剑刃割开了我的嘴角,几乎要切到腮肉。
恶汉费尽心机的想把他的剑从我嘴里夺下来,他显然是徒劳的。
董姓中年人突然也向前进步,一手抓我太阳穴,一折扇指我眉心,这两招同时发出,令人难判虚实。
我侧了侧头,他的五个手指有三个搭在了剑刃上,他的大力鹰爪从此鸡爪不如了。而他的神情,更是好象见到了十分恐怖的事情,脸色变黑,整个人也慢慢委顿于地。
剑刃在我口中崩裂成金属碎片,我张口将这些金属碎片喷了出去,这些金属片毫无阻滞的飞速穿过了那些纸片一样脆弱的身体。
我若无其事的坐直身体,而对面的大夫也再次睁开了眼睛,处于极度惊愕中的他根本无余暇顾及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先生,我实在是没有见过您这样的脉象,也不知道您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请另请高明吧。”他浑身颤抖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