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很久,我的耐心终于到了头。
这个“很久”是四个时辰,我本来以为他会回来睡觉的,而现在窗户纸已发白,看来我是错了,其实我早应该能想到的。
我站起来想走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了脚步声,而且是很沉重的象喝醉了酒的那种,不等我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已经推开门进来。
一点不错,黄缎绸衣、白玉带、七巧同心的丝绦、精美的碧玉佩、做工讲究的牛皮靴子、配上这张贵族式的苍白脸庞对杨柳风而言是再恰当不过了。
唯一不恰当的是他的前胸现在被人开了一个冒血的大洞。
(人心其实在胸膛的正中,仅以体积而论,在右边的不比左边的少,但左边的心体积狭长,加上是左边的心尖在跳,人们就往往以为心在左边,而心中的伤,绝对是致命的)
杨柳风也看见了我,他眼中的目光显得非常惊讶,“你——”
也许他是想告诉我什么,但他眼睛里的目光已浊,人向前倾倒,我不用去检查他我就知道他已经是没救了。
这种伤他肯定没走几步,杀他的人应该就在附近,而且一定是专业杀手所为。
我用闪电般的速度窜出房上瓦,四下一顾就看见远远的西北角有淡淡的人影一闪而逝。
轻功非我所长,有那种速度的人也不是我能追的,我决定去看看杨柳风的尸体,想搜搜是否有对我有利的东西。
但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么一瞬间,居然竟有人比我先到了。
杨柳风的尸体边有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拨弄着他的尸体,要不是我刚看见凶手离开,我大概要以为她就是了,从眉毛和脸的光泽来看,这还是没开封的原装货,无疑她是美女,气质清纯冷傲,丹凤眼、小巧微翘的鼻子、象奶酪一样纯白的皮肤、脸上没一点雀斑黑痣或青春痘的痕迹,唯一不足的是坚实的下巴和稍阔的嘴,大概因为她有个冷酷无情的父亲吧。
我不会愚蠢到认为她是杨柳风的什么人或者这里“工作”的女人,能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人就不会是普通人。
“你是什么人?在这干什么?”她倒先问我。
“……`”对晚辈的无礼问话我是从不理睬的,除非真有必要。
“原来是个哑老头!”她拔剑指着我,见我没反应就有了结论,“这个色鬼虽然死有余辜,不过现在死得可真不是时候……”
她一边说一边想用剑去稀里哗啦的斩杨柳风的尸体。
“别碰他的身体!否则你背上也要多个窟窿了!”
“你不是哑巴喽?”她故做天真状。
“哪个混蛋说我是?”
“要不看你是个老头,我就一剑杀了你!”她有点火。
而我却转过身,一方面给她机会,一方面我也没法忍受。但她不动手,“我猜这家伙不会是你杀的,因为你这么病怏怏的样子……居然也有剑啊!吓女人孩子的吧,连杀鸡也杀不死的样子。”
她这样的侮辱我?
“谁说我杀不死他?”话一出口我便知我中了别人的激将计。
“杨柳风可是个高手,难道你真的杀了他?”
“我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你能杀得了他?”
“别烦我,我讨厌别人缠着我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决定立刻离开,再呆下去我觉得我很可能控制不住自己了。
转过一个拐角,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从一条假山花径中迎面而来,“哎哟!这不是霸皇风大爷吗?您什么时候来的?是找柳爷的吗?您好久不来,柳爷可念叨着您这位大哥呢!”
“柳爷昨晚在那?”“我们当下人怎么知道爷的事情?您不是从他房间里来吗?”
而我身后的这位少女触电般的停住了脚步,大概她终于意识到和阎王爷谈了多久的天吧,我得意的想。
但是——“你是霸皇风!是那个鼎鼎大名、和宫原作对的霸皇风?那真太好了!我叫林春艳。”
我厌恶的皱眉,“我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也没空听你说什么!”我施展轻功身法想摆脱她,但是我说过,轻功不是我值得骄傲的东西。
她在我身后寸步不离,毫不畏缩,“我很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她掩盖不住失望的情绪)到底是什么让你退出江湖?又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无可奉告!”我大叫道。
“你真的很烦吗?你真的能抛开尘世的一切吗?你以为逃避和伪装就能解决问题?你真的不想有人来分担你的痛苦?你不想有人来帮你的忙?你可以跟我说呀,也许我能帮你也说不定啊!”她喋喋不休的说。
我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有多少岁?”现在我已经冷静,我回过头来看她,她微微一笑,“你没有听过林春艳,那你有没有听过忘愁仙子?我的岁数已经可以做你的妈了!”
这并不是一句骂人的话,如果她所说为实的话,那么她的岁数确实可以是我的母辈。
忘愁仙子是我师傅大风所梦寐以求的女人,我做梦也想不到她是这个样子。
尽管我仍然不相信她是什么忘愁仙子,但我还是平静而有礼的道:“现在谁见了我们两个都会以为我是您父亲吧,前辈!”
她笑了笑,象完全没听出我的讽刺之意似的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谈谈。”
※※※
忘愁仙子的重出江湖,居然也带有很多随从。当我躺在她华丽且软得吓人的大马车里,由她的两个漂亮的女徒弟跪着为我捶腿,我几乎觉得置身梦里,我简直都要相信她就确实是什么忘愁仙子了。
这两个女徒弟长发修腿,身材凹凸有致,光看就让人流口水,更不用提那粉拳轻轻捶下来,让人从外酥到心坎里。我想她是有求于我,我没什么不自在的,我板着脸,暂且尽情享受这无边的温柔好了。
忘愁仙子坐在我的对面,我突然发现在她属下面前她还是很有威势的,“宫原是你的敌人?”
“恩,可以这么说,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你曾经是一个杀手?”
“恩,如果杀人换钱就算是这种职业的话。”
“那你现在要什么代价才能帮我杀了宫原?”她的口气越发不客气了。
我开始考虑她的动机,不过我的回答倒是十分干脆:“什么代价也不行。”
“为什么?”忘愁仙子那好看的丹凤眼皱在一起,但我还是怎么看也无法接受她是五十以上的人,她看上去就仅仅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女。
我顾左右而言他:“您这真漂亮,一定得花不少钱吧,真羡慕您有这么好的徒弟啊!”
忘愁仙子变色:“霸皇风,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要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我可以让你进天堂,也能让你万劫不复!”
于是我慢吞吞的道:“是吗?我不知道。”
我又闪电般的抓住我的剑,剑出鞘,忘愁仙子就象一只受惊的鸟一样飞出车厢。
我缓缓的推剑还鞘,周围是一大片割倒了的麦子般倒下去的人,焚琴煮鹤真是很无奈的事情,但有时候你别无选择。
林春艳已经在十丈外的草地上,她纤巧的双足已落入混浊的泥水中,她头上的精心制作的环形宫髻,有一半乌黑靓丽的头发随风飞散。
她的脸色雪白,嘴唇发青,混身颤抖,我不清楚那是恐惧或愤怒。
我站直身子,将一大口血吐出来,“霸皇剑下,不死即残,感谢你的招待,所以你是第三个例外。”
我看都不再看她一眼,边走边吐着带黑血块的血,好象这很痛快。
男人从本质上说都是好色的,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把色放在第一位,成功很多次就不考虑了变数就十分危险。
也许她只是想制住我吧,但无论如何,误会一旦发生就不是我和她能够控制。
不管她是不是真正的忘愁仙子,我想这种事她是永远忘不了的。
※※※
我在一家不起眼的饭店里用白菜萝卜下饭。
有个乡下土包子打扮的圆滚滚的朋友走了进来。
不知为什么,掌柜的居然急忙迎上去,“哎哟!陈老板,您可是稀客,请,请,里边请!”
这土头土脑的留一撇八字胡的老头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他把眼睛向两边一扫,指着我的桌子,“俺坐这吧。”
掌柜的道:“这么小的地方,摆菜都不够哇!您老里边请啊!”
“不够?不可能吧!”胖老头笑道,“难道你的盘子会比桌子还大吗?”
“不是,可是您……`”
“你也就不必麻烦了,你照这位朋友的菜给我来两样——哦不!有一样萝卜就行了,一盘萝卜,五碗米饭,掌柜的,劳驾你去准备吧。”
掌柜的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您老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什么开玩笑?我最讨厌开玩笑了!”
“可您是鼎鼎大名的财主啊,您儿子来这可从来都是要最好的酒菜,尝一口就往下撤的呀!”
“是吗?”胖老头道,“那萝卜不要了,你把他吃剩的菜给我端一盘来。”
掌柜啼笑皆非,“陈老爷子,您要是身边没现钱可以赊欠,一句话就行,可别再寒碜小的了,我还能信不过您吗?伙计,把酒菜拣好的给陈老爷子上来!”
“别!别计!”这胖老头历声叫道,一把揪住掌柜的,“谁看过强卖的!赊欠、赊欠不是钱吗?我只要萝卜,别的一样也别给我端上来,否则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掌柜的这才明白这老头是啥脾气,苦笑道:“陈老爷子,就算我请你的客还不行吗?”
“不行!”胖老头道,“我干吗要平白无故的欠你的人情?”
这时伙计端了菜上来,掌柜的道,“酒菜已经备好了,不给您给谁?就算我对您少爷的慷慨惠顾的一点感激吧。”
胖老头抹了抹八字胡,“恩,这还差不多。”
他坐下来时突然又象想起了什么,急忙跳起来叫住掌柜的,“掌柜的!你可千万别把我这帐偷偷算到小畜生的帐上!”
我看见那掌柜的忍住笑,苦笑道,“您放心,我还能在老爷子您面前耍花枪吗?”
胖老头坐下来,面露喜色,甩开腮帮,山吃海喝。
稀里呼噜呼噜的吃了好一阵他才抬起头来,“恩,味道不错,就这熊掌炖的还有点欠火候,喂,朋友,你要不要来点?别客气,反正这是沾小畜生的光……`”
突然他说不下去了,急忙也俯下头猛吃。
恭敬不如从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客气怎么写,我正象牢里刚放出来的或者说饿鬼附身一样舞筷如飞。
两个人吃,无论吃什么都要吃得快一点的。
风卷残云,盘干碗尽,酒足饭饱,空空如也。
连盘里的最后一点汤汁都被我们比赛似的舔干净。
胖老头抹抹油光闪亮的嘴,我则拍拍撑坏了的肚子。
胖老头极勉强的友好一笑,我也点点头。
“伙计,来点茶。”我说。
胖老头略有点神经质的问,“这茶算钱吗?”直到得到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他才开始喝,象牛饮水一样想把刚失的时间补回来。
我说:“可别以为我欠了你什么情,是你请我吃,不是我求你,我不欠你什么。”
胖老头立刻象被茶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我,“恩。”
接下来我们开始各自付帐。
胖老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绸包,打开,里面有厚厚的一叠银票和大块的金元宝、银锭子……他以罕见的耐心和细致取出小刀、小秤和金制的小算盘,先问五碗米饭的价钱,其后用算盘噼里啪啦的一阵乱打,然后又切银子、用秤称、又切、再称、最后很小心的补足。
末了他说:“这里是三分一毫碎银子,相当于多给你们一个铜板,下回小畜生在这吃饭,你们一定要记得帮他扣掉哦!”
现在我完全明白他为什么富有了。
我走出门,这胖老头气喘吁吁的追过来,“等一等!老弟。”
“什么事?朋友。”我不客气的问,而且脚下不停。
“你很有性格。”胖老头开门见山的说,“我叫陈治悻,你可能听说过我……”
我一边走一边说:“没有,恕我浅薄。”
“那没关系,我很有钱……”
“领教过了,你再有钱也是你的钱。”
“实说了吧!”胖老头看再也赶不上我,就大声道:“我想请你做我儿子的老师。”我不理他。
“也许阁下认为我很吝啬,事实的确如此!不过我知道天下的东西都有应该的价钱!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平常的剑客,我的老眼还没花,光你的这红豆剑柄就值上千两银子啊!普天之下,识货的能有几人?”
我霍然回首,见他胖胖的脸上一脸笑容,好象很诚挚的样子。
他的话的确有点打动我,宝剑匣中,明珠暗投,的确是英雄的悲剧。
“即使你不答应我的提议也没关系了,我想请你去我的庄上做客,我有一点很有趣的东西要给你看看。”
“有这个必要吗?”我问,“我很忙啊。”
“有,不会耽误您太久的,你难道不能理解一个人在某一方面有所进益,却无人可与他分享这一成果的痛苦吗?他想表示自己的明智,却没有知音能懂他的意思!”这胖老头陈治悻感慨的说。
“这样啊,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