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书荞再次恢复意识,还是在那个漆黑如鬼,安静诡异的小仓库里。
只有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光从被厚纸板遮住的窗户里漏进来。那是她唯一可以计算时间的方法。
那光亮了隐,隐了亮,已经快三个日夜了。
身体微微动了动,四肢上的锁链发沉沉闷的声响,鲜血顺着手臂滑下来,在地面缓慢流淌,是被带走那天崩裂的伤口在反复的抗议。
她闭上眼睛,难受的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知时间走过多久,黑暗里传来遥远、熟悉的脚步声,夏书荞浑身一僵。下一秒刺目的光洒落,她受不住这突来的光明,艰难的抬起手遮在眼睛上。
脚步声更近,直到停在面前,一只手捏住了下巴强迫着她抬起头。
男人的视线像是敏锐的探照灯,仔细在她身上扫过,目光触及她衣裙上的血,立刻皱起眉,沉身道:“你不应该把它弄脏。”
夏书荞不可抑止的浑身发抖,她看见男人从一旁的袋子里拿出另一件干净的衣服,伸手过来就要替她换衣服,只是那目光里丝毫不带情欲。
“不要,求求你......”
夏书荞往后躲,又被他一把拽回去,“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放聪明点。”
男人丢开衣服,语调冰冷,“东西在哪里?”
夏书荞看着他双眼,瞳仁里倒映着的是熟悉的面容,“我早就把它扔掉了。”
“夏书荞,你当我是傻子吗?”他伸出手卡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我再问你一遍,东西在哪里?”
夏书荞觉得她快不能呼吸了。那双手如烙铁般牢牢桎梏着脖子,且和孙悟空的紧箍咒一般越来越紧,肺里的氧气渐渐耗尽,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来。
“我......真的已经......丢了。你应该去家里......找过了吧......”
男人眼里快速聚集起阴郁的戾气,“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意识越来越模糊,夏书荞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死亡的阴霾里,乍起的手机铃声宛如天籁。
掐在脖子上的手,似乎缓缓地松了力道,他将夏书荞甩回地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起身走了出去。
脖子上的压力骤然消失,夏书荞蜷缩着,捂着被掐过的地方咳得撕心裂肺。
余光里,男人迎着光渐渐消失在视线里,黑暗重临。
夏书荞缓过来,却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艰难的托着手腕的链条,用手捂住了脸,渐渐地黑暗中传来难以压制的哽咽。
——
15点40分,满地狼藉,技术队的刑警正在进行现场勘察工作。
仲越站在阳台上,手臂靠着栏杆,潘定一走过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了一支给他,“看不出来你还有爬人家阳台的爱好。门锁被撬过,离开的时候又特意关上了。”
仲越不把他的调侃当回事,“少了什么?”
“现金、值钱的首饰、电子产品都没丢。不像是来偷东西的,倒似乎在找什么。”
潘定一吸了口烟,“会是他吗?”
仲越捏了捏眉心,转过身看着室内的情况,下意识低声道:“目的呢?他想找什么?”
潘定一也看过去,里头凌乱不已,每个角落都有被翻动过得痕迹,渐渐的,他似乎觉出些什么来,一个念头隐约在脑子里浮起。
目光和仲越对上,两人脸上都出现惊讶的神色。
“夏书荞手里有他的把柄。”
潘定一薅了把头发,随手把烟头掐灭在一旁的花盆里,“难道夏书荞认识他?”
两盆雪蓝花开得正盛,仲越忽然想起很多天以前,夏书荞叫住他的一幕。
——“如果我有事不在,你记得帮我给阳台上的花浇水。”
他心绪复杂,脊背渐渐僵硬,侧头又看了一眼屋内忙碌走动的人。
潘定一察觉到他的失态,问,“赵砚钦?你在想什么?”
烟头烫到手指,仲越面不改色的将它熄灭了扔在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他声音如常,“没什么,光猜没用,还是得尽快把人找到。”
潘定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他,“这是蒋德海出事前写给陆雨婷的信。”
仲越接过来,低头去看,压在心底多年的愧疚感重新又爬上来。
潘定一不知他所想,伸手过来点了下末尾处,“9月10日,那个时候他正在被通缉。”
仲越轻轻的将信纸折好,“照他信中所写,却似乎觉得自己很快能结束任务回到女儿身边。”
“嗯,我一直想不通这点。”
“这只有两种解释,要么蒋德海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通缉。”
潘定一摇头,“当时事情闹得那么大,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还有一种解释呢?”
“蒋德海是梁永峰的线人,梁永峰被害后,他最本能的做法会是什么?”
“想办法跟警方取得联络?”
“那如果他联络上的那个人,就是咱们要找的内鬼呢?”仲越微微垂下眼,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冷笑,“蒋德海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被设计着一步步走上死路。也许这就是他被围堵后突然暴怒伤人的原因,他一直到那一刻才明白自己被人骗了。”
潘定一听得呆住,片刻后忽然怒道:“操!老子一定会抓住他,一定!”
——
二十分钟后,现场勘查工作结束,刑侦人员开始陆续往外撤。文桥靖跟仲越一起走到廊道里,“要不你这几天都住局里去吧,谁知道那人还会不会回来,万一撞上怎么办。”
仲越笑了,“这加班加点的,说的我好想有时间回来一样。行了,你们先走吧,我去把窗都关了,顺便换身衣服。”
文桥靖拍了拍他肩膀,带着人先走了。
仲越看着他们走进电梯,等到显示屏出现“1”字样后才动了动,转身走向的却是夏书荞的住处。
门锁被撬过,他戴上手套,打开随身携带的钢笔,用笔尖轻轻在锁眼里动了两下,毫不费力的就开了门。
屋里被简单整理过,不似先前那样凌乱,仲越走到阳台,垂眼看着两盆雪蓝花。
然后他蹲下身,去拨里面的泥土,像是在拨开久远的记忆。
——
2012年9月8日7点05分。
夏书荞靠墙坐在病房门口,神色满是倦意,耳边忽然听得脚步声,她瞬间清醒,霍然抬头看着来人。
那双眼睛里全是戒备和狠意,姜法医被吓了一跳,“书荞,你怎么在这里啊?大家都找你呢。”
不是那个要害阿越的男人......
夏书荞看清他的脸,绷紧的神经骤然一松。
“是你啊......”她微微垂了下眼,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眼里也渐渐氤氲出泪意。
“明明是在一起的,为什么......阿越就出事了......”
姜法医被问得一愣,立刻沉默下来,他扶着夏书荞站起来,又替她捡起包。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道:“你等一下,我取完血样带你回局里,文警官他们都很担心。”
夏书荞低头看见他手里的试管,冷汗几乎立刻从后背渗了出来。“这个......”
姜法医道:“烧伤太严重,没办法比对指纹......”话说半句就意识到不对,顿时露出懊恼的表情,“那个,我就先......进去啦。”
他逃也似得进了病房,夏书荞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开始抽血。
怎么办......
夏书荞思绪有些恍惚,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在刑侦队的会议室里了。
文桥靖走进来,神色焦急,“你去哪里了?”
夏书荞抬起头看他,眼睛里都是茫然。
文桥靖忽然说不出话来,眼睛通红,叹了口气道:“书荞,我也......不能接受。可是现在你还不能倒下,我们总得知道是谁......是谁害了他。”
夏书荞像是被踩到了痛点,突然挥手推开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阿越呢,你让他来见我。”
文桥靖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跟来的小计,他也满脸震惊。
夏书荞的状态明显不对,他还想再说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一名刑警的声音,“文警官,潘副队让你一起去技术实验室等DNA比对结果。”
文桥靖粗暴的揉了下眼睛,压下泪意,大声回了句“知道了。”
然后他站起身,路过小计身边的时候,轻声嘱咐,“你在这里陪着,别刺激她。”
——
夏书荞僵坐着,心里乱成了一团,双手攒紧了,指甲在手心几乎压出血珠子来。
她动了动唇,声音像是从沙子上滚过,嘶哑的厉害,“小计,你能不能帮我去把戒指拿过来,阿越要给我求婚的戒指。”
小计有些犹豫,“可是那个现在还是证物......”
夏书荞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仰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麻木的惊心,只是有泪水缓缓从眼角滑下来。
小计顿时就慌了,手忙脚乱的去拿纸巾,急道:“夏法医你别哭啊,我马上去给你拿,马上就去!”
看着合上的门板,夏书荞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她擦去眼泪,起身往外走。
——
2012年9月8日7点45分。
王涧容站在刑事科学技术实验室的门口,一旁还有文桥靖和潘定一等人。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技术警察正在实验室里紧张的忙碌着,两只贴着标签的血样试管摆在检测台上。
个子略高的一名刑警,将其分成多个样本,放进了仪器里,低声对一旁的沈平说道:“资料呢?”
沈平摘下手套,“我去叫王局。”
王涧容很快进来,跟着沈平走到电脑前。沈平迅速操作键盘,没多久,他道:“王局,需要您的指纹打开资料库。”
王涧容点点头,将手指按在了与电脑相连的指纹识别器上。
——
同样的时间,夏书荞趁坐在仲越的办公桌前。她戴上手套,黑色的鼠标放在面前,用刷子将随身携带的散粉扫在鼠标的左侧放置大拇指的位置。
没多久,指纹就显了出来,夏书荞满头的冷汗,抖着手将指纹粘在透明胶带纸上。
然后迅速打开电脑,凭着记忆回想起仲越曾经在她面前输过一次的密码。她的动作很快,随着不断的操作键盘,屏幕上忽然黑了一瞬,然后跳出输入指纹的提示。
夏书荞一愣,终于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找到了......
——
2012年9月8日7点50分。
第一批样本的检测有了初步的结果,沈平拿着分析表再次坐回电脑桌前,仔细的开始对数据。
然后是第二批、第三批......进行了无数次谨慎全面的比对,沈平回过头,朝旁边正在等的高个刑警点点头。
高个刑警似乎是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一沓纸,一边摘口罩一边往门口走。
开门声立刻惊动了文桥靖,他快步上前,“怎么样?”
王涧容等人也围上来。
高个刑警把最终的分析报告递给他们,声音略低。“昨晚漓望村工厂爆炸现场的死者,确实是仲越队长。”
一时间,沉默蔓延,文桥靖捏着报告的手直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半晌,他捂住眼睛,感觉到手心一片潮湿。
——
几乎是同时,夏书荞狠狠舒了一口气,她顾不上喘口气,迅速的删除记录,关上了电脑,然后将手套摘下来连同胶带纸暂时藏进了窗外的空调外机里。
从4楼到地下室来回一趟时间绝不会超过两分钟,但取证物要经过走流程,赶在小计回来前,她最多只有十多分钟的时间。
夏书荞看了眼时间,然后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处理掉鼠标上的粉末,之后将头发揉乱,拿过一张她和仲越的和合照放在身前。
等做完这些,走廊里传来小计的声音,是在喊她。
夏书荞心头猛跳,强作镇定的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裁纸刀,推出刀尖压在了左手腕上。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仲越的模样,从眉眼到鼻再到嘴唇、下巴,那样的清晰,像是烙刻在灵魂里。
手上用力,伴随着剧烈的刺痛,刀尖狠狠刮过皮肤,鲜血四溅。
——
2012年9月8日7点57分。
小计拿着装有戒指的证物袋回到会议室,却没有看到夏书荞,退到走廊里,他扯嗓子喊了几声,“夏法医?夏法医?诶,你看见夏法医了没有?”
往来匆匆的几个刑警都是摇头。
正好这时,文桥靖和潘定一他们也回来了。
潘定一问:“你在喊什么?”
“我找夏法医呢,她人不见了。”
文桥靖从悲痛的情绪里回神,“我不是让你看着她么?”
“可是她非要我去拿戒指......”
文桥靖瞪了他一眼,来不及说更多,“快找人。”
当他们推开仲越办公室的门,只看到顺着桌角滴落的鲜血。
——
2012年9月14日,“仲越”的葬礼在箓山殡仪馆举行。
下午16点,夏书荞回到了住处,锁住门,将两天前留下的有关换身份的证明资料、以及她对事件进行详细说明的录音放进了一个纸盒。
最后,她从抽屉里摸出那把刺伤过赵砚钦的匕首,犹豫了片刻也放进了盒子里。
她抱着东西离开家,再回来已经是大半个小时候。上午的时候林慧文说会在大概17点过来,距离这个时间还有十多分钟。
夏书荞虚掩住卧室门,半靠在床上,拆开手腕上的绷带,伤口还未愈合。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刀,在伤口旁又划了两道,鲜血迅速的涌出来,滴在浅色被单上。
她闭上眼睛,任由意识渐渐消失。
晚上8点,夏书荞在病房里醒来,床边围了很多人,他们有的安慰,有的难过的大骂,也有的沉默着不说话。
因为仲越的死,她也不想活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
医生给出的诊断很糟糕,不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林慧文犹豫的道:“书荞,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医院住一段时间疗养一下好不好?林姨会一直陪你的。”
耀眼的灯光在眼前幻化成模糊的光晕,夏书荞的心随着林慧文的话悄然落地。
她说:“好。”
林慧文拍拍她的手:“书荞,不管怎么样,你还有我们......”
似乎实在没有更好的安慰方式,林慧文有些无力,“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早餐想吃什么,林姨给你做。”
“都可以。”
“嗯,快点睡吧。”
如此交代了几句,林慧文便和丈夫离开了。
晚上的医院格外安静,护士台上的值班护士昏昏欲睡,夏书荞轻手轻脚的走出病房,顺着楼梯走到11楼。
楼道出去第二间就是仲越的病房,她撑开防盗门,坐在往上两节的台阶上,正好能看到1102的病房门。
对先前那个戴手表男人留下的药瓶里的残留物进行了分析,是足以致命的氯化钾。
她不知道对方真正想下手的到底是仲越还是赵砚钦,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爱的人,不论用什么方式。
回过神,夏书荞抱住膝盖,将头无声的靠在上面,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病房的方向。
阿越,请你一定要努力的活着。
就像你曾说过的:恶魔终结之日,英雄归来之时。我会一直一直等待着我的英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