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地母亲: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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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可他这人死活在文人圈里待不住,一心想回部队带兵打仗,偏偏又没仗可打。他就整天憋得难受,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天天背着一支步枪,挂着个望远镜到处乱转。有一天,他遇上了来筹建处会朋友的二十二兵团参谋长陶晋初,他就磨上了陶将军,求他给说说话,找个带兵的地方。

陶晋初和他是老熟人,说我那里缺个连长你去不去?

周宝印就说,只要能带兵。就是排长也行。

周宝印就这样背着他的老步枪,挂着一副望远镜,跟着陶晋初来了。

周宝印一上任,就接上了奎屯河下游的四棵树水利枢纽工程,连续几个月的会战,突击连的官兵都到了极限状态。

工程竣工后,团里给了突击连一周的休整时间,全连顿时放倒了一大片。

周宝印干脆来了个只休不整,让全连官兵美美睡了三天之后,他才开始安排改善伙食、打扫卫生和文化娱乐活动。虽说慈不掌兵,可周宝印知道,兵也是血肉之躯,毕竟不是铁打钢铸的金刚,他们的血液中,也流淌七情六欲的浆液。这就是他的带兵之道。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几天之后,奎屯河畔又出现了一支生龙活虎的队伍。

童淑英气走了副部长之后,以刚烈之性,闻名了水工团。

从此,没人再敢给她找婆家了,就连早先分来的那两个女兵,都跟着她清静了许多日子。直到初秋的一天,奎屯河上所有的大堤和分水枢纽都相即告急。

连队紧急进山,炸冰坝排险情。她和另外一个女兵赶着马车,去给敢死队送炸药。她看见涛声震天的冰河激流中,浮现出一条条赤裸的汉子,他们用钢钎、十字镐、在冰坝上打着眼、掏着洞。

她问爬上岸来的老兵,他们在干什么?老兵说他们在给奎屯河戴笼头。

她又问老兵,岸上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不下去?

老兵说水里的全是敢死队,一色的共产党员,其他人目前还不够格。

她就再问,危险大不大。

老兵没好气地说,都牺牲了好几个了,你说危险大不大?

童淑英也大着嗓门儿说:“敢死队为什么没有女兵?”

老兵说:“敢死队要女兵干什么?”

“女兵是不是兵?”她急了。

老兵和岸上的兵们却在看着她笑。

有个兵说:“你们女兵是来给首长当家属的,不是当敢死队员的。再说了,我们这群男人现在还没死完,还轮不上你们。”

她就说人家是重男轻女。

人家就逗她:“想在奎屯河里混,除非你先嫁给这条河。”

童淑英就说:“我是在黄河边上长大的,我就不信我进不了奎屯河的敢死队。”

说着她就脱掉了身上的棉衣,老兵一看她要来真的了,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奎屯河的水是冰水,能刺穿人的骨头。你要敢下去?这辈子就别想再生出个娃来,就永远别想再做女人了。”

童淑英像是被老兵震住了。她顺从地从老兵手里接过棉衣披在了身上,呆呆地站在河边看着一拨拨下去,又一拨拨上来的敢死队员。

她看见了连长。她看他从老兵手里接过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口。

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连长。

连长像是听见了什么,回身看了她一眼,好像还冲她笑了一下。瞬间,她就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感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忽然,她甩掉棉衣,喊了一声连长就跳了下去。

连长的脑袋嗡一声,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抓住她的头发就把她拎到岸上。

童淑英却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转身又跳了下去……

后来,水工团的领导知道了这事,就把周宝印骂了个祖宗八代底朝天。

团长说:“她是女兵更是女人,她的任务是给我们生儿育女。你狗日的却让她下冰河,你是不是存心想让我们断子绝孙。”

童淑英听到了团长的骂声,呆呆地站在那里,牙齿默默地咬破嘴唇,直到咬出比嘴唇更红的血来……

野性的女人不是狼

冬天是奎屯河发情的季节。

在这个季节里,大河显得野性十足。宽阔弯曲的河流,伴着一阵阵的西北风,一层层地结着冰。河面在瞬间冰结之后,源头的水又在冰面上形成一条新的冰上河。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周而复始,河面就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宽,河堤也慢慢地漫上冰来了……

大河发情了。天气越冷,大河的情欲就越强烈。冰是它的爱液。爱液就成了流动的冰。冰从河堤上蔓延下来,向着想要去的地方,向着情人的故乡,奔涌而去……

河流终于决定要改道了。如果不能成功地阻止,第二年的奎屯河就会出现在另一片原野上,不管原野上先前是绿洲、牧场,还是田野、村庄,它都会给你留下一道上帝都抹不去的印痕。

如果它愿意,第二年或是第三年,它就再去找一个新的情人,又去涂炭另一片土地,而先前的土地,先前的绿洲,先前的田野,先前的村庄,先前曾经拥抱、亲吻,甚至有过切肤之交的一切的一切,它将不再回眸,哪怕是瞅上一眼。

发情的奎屯河,是一个统一了多情和绝情的野性之河。

冬天的突击连,在大河发情的季节里,就变成了破冰连。

破冰连的任务,就是阻止大河发情,阻止大河和情人相会。于是,破冰连的男人们就顶着风雪,踏着坚冰,一次次地进山,一次次地用钢钎、铁锤和成吨成吨的炸药,一层层地剥落着大河的外衣,一次次地阻止着大河和新情人的幽会。规劝着大河要爱得忠贞。

用童淑英的话说:“就是不让奎屯河去当陈世美,就是让它老老实实地一生一世,去爱一片绿洲,一座城市。”

“那时候,每逢连队进山,营区里所有的门窗都是打开的。人们不间断地走到河岸上,没有人说话,全是呼吸声,全是虔诚的凝望,望着遥远的山口。直到山口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冰山呼啸着顺河而下,冰水的洪流越来越猛,从跟前流过之后,人们才会散去。”

童淑英说:“冬天的时候,我们到天山里的河源上去,人人腰扎粗绳,一人一把十字镐,轻手轻脚走在河面上。河面就像块大玻璃,冰层是透明的。有的地方,水在上面流,有的地方水在下面淌。两岸的山崖峭壁像披着白雪的大汉,那些粗绳就攥在它们手里。河面上的破冰人就像一群猎犬,贴着石壁摸索前进。在亮光消失的地方,冰层嘎嘎响起来,破冰人捂上耳朵听听,就嘴里喊叫着一齐奔向冰山,挥舞着十字镐疯狂地挖着。我们要在冰山冻实之前,把它们捣开。于是,大河山崩地裂般怒吼着从冰层底下冲出来,破碎的冰块一块叠一块,河流的冲力又把冰块搬走,很快就把它们在另一地方垒成一座山,我们就再炸掉那冰山,让冰和水一起沿着原来的河道向下流……”

奎屯河的发情期一过,夏天就来到了。破冰连这时候,就又叫突击连了。如果冬天奎屯河的发情期,被破冰连治住了,整整一个夏天,奎屯河就像是被阉干净了的叫驴一样,要多温顺就有多温顺。

1953年夏天,奎屯河是温顺的。连队除了执行几次不大的抢险任务外,基本上没什么大事。

连长周宝印就带着大伙,在离河边不远地方开荒种地,解决连队的吃菜问题。周宝印是个典型的军人。尽管连队现在都成了生产队,但是他依然保留着当兵的习惯,没事就背起他的那支老步枪和望远镜到处转转,有时也出去打打猎。

然而,一次打猎途中,周宝印却意外地猎获了一个女兵。

这个女兵就是童淑英。

那天,他背上枪,挂着望远镜,骑着马在荒野上转悠。

他本来以为打完仗了,这两样东西用不着了,没想到同样很有用。好多次那些飞禽走兽。都是用这个东西发现的,消灭的。

周宝印在一个小土包上停下马来,举着望远镜,从东望到西,又从南望到北,再从近望到远。完了他对司号员老李头说,今天特别想打一只狼回去。

可是狼好像从风里嗅到了他的杀气,全躲到了望远镜望不到的地方。他和老李头又向前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狼的踪迹。

后来,他干脆就站到马背上,又举起了望远镜。当他的目光掠过河边那片胡杨林和红柳丛后,又掠过那片野草地,甚至连前方那片高耸的山冈也没有放过。可惜还是没有狼。

当他沿着奎屯河来回搜索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

他将望远镜的焦距重新调了一下,再一次朝向河边的芦苇丛望去。

这一望,让他又一次改变了对望远镜的认识。

他对老李头说:“想不到,望远镜不但能用来指挥打仗,用来寻找猎物,还有另外一种你永远想不到的用途。”

从此,他只要出来转悠,脖子上就永远少不了那架美式望远镜,更是忍不住将望远镜的镜头对准奎屯河上那个弯弯的浅水滩。

因为他看见了正在河里洗澡的两个女兵。

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发现了她们晒在河边红柳丛上的衣服。但是,当他把镜头再往下移的过程中,他看见了两个赤条条的女人。

他不敢再看了。

他放下望远镜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老李头。见他正蹲在一棵野柳下卷烟。他这才又第二次举起了望远镜。

这次他看清了是谁。

因为那两个正在戏闹的女兵,正一前一后往河岸上跑。跑在前面的那个就是冬天破冰的时候给了他一巴掌的童淑英。后面追的那个也是他手下的女兵。他看见两个人一起跑到岸上边,又一起倒在了沙子上……

夏天河岸上的沙子是暖的,他曾多次像她俩一样赤条条地躺在那片沙滩上。

于是,他和望远镜就成了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塑在了马背上。

老李头抽完烟时,他还保持着那种雕像的姿势。

老李头看了他半天,才问看到什么了。

他不说话。

老李头又问,他才说看见狼了,而且是两只。

老李头就说,那肯定是一公一母。

他说不对,两只全是母的。

老李头问他要望远镜,好看看狼在哪里。

他没有给。

老李头就急了,说别看了,快骑马过去,一人一只干掉完事。

老李头跨上马背后,把子弹也推上膛。这时,他才放下望远镜说算了吧,回。见老李头不解,他就说是我看错了,那不是两只狼,是两只鹿,很漂亮的两只母鹿。

回到连队驻地,他换了一套干净的军装,又在桌子上写了半天什么,很小心地将写的东西装进衣袋。才唱着歌向营房外那条通向河边的小路走去。

这次他没带老李头,他说他事太多……

他拦住了两个洗澡归来的女兵,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给了她们中的一个。那女兵看了看纸条,红着脸冲他点了点头说:“行!”

第二天的早晨,他就让老李头吹了紧急集合号。队列前他宣布说:“本连长决定,今天全连放假一天,庆祝我和童淑英同志结婚。”

于是,全连一片欢呼,一片喜庆。

晚饭后,大家冲进连部闹洞房。

新郎新娘却神秘地失踪了。

问了半天,老李头才说:“连长和他老婆骑马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不过连长说,等他们回来就让我吹号,你们再来闹。”

迷人的月光下,周宝印坐在河滩的沙地上。一手搂着童淑英,一手举着望远镜,正在欣赏着奎屯河的月亮。

童淑英问他,望远镜能看到月亮上的嫦娥吗?

周宝印说:“能,十天前,我还看见了两个嫦娥在这里戏水。”

童淑英就骂他。问他为什么不娶那个女兵。

周宝印看着月亮,脑子忽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他说要是在旧社会,我一定要把两个都娶回来当老婆。

童淑英就又扑到他的怀里打他骂他,说他坏死了。

是呀,在这世界上,就是再好的人,有时也会有些很坏的想法。

周宝印就是一个有时有点坏想法的好男人。

婚后,童淑英和周宝印都曾有过几次调离水工团的机会,但是他们俩全都放弃了。他们喜欢这条野性的河流,喜欢河流下游的那片“快马几天几夜都跑不到头的绿洲”。

1965年,周宝印在一次破冰中,让一股巨大的潜流吸进了冰河,直到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之后,童淑英才在大河的下游找到了他的尸体。

周宝印的追悼会是副部长主持的,副部长这时已是副师长了。

会后,副部长问她还有什么要求?

她就说,她想去破冰连当连长。

副部长说这不行,师里已决定将她一家调到奎屯的师机关安排工作。

她就对副部长说,请组织上理解我的心情和要求,我是共产党员。

从此童淑英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条河。

安葬了丈夫之后,她就从奎屯河流域管理处(水工团后改称为奎屯河流域管理处)机关,调回了破冰连,先任了指导员,后来又当了连长。

十年之后,她的大儿子二十岁时。成了破冰连的第六任连长。

童淑英说这是天意。这支部队从开进这里的那天起,首长们就总是喜欢说破冰连是敢死队。那可是真的,哪一茬没死几个敢死队员。年年都要交出几条血性汉子,几十年来光连长、队长就牺牲了五六个。

这条嗜血的河谷原本没有生命,自从有了水工团,有了敢死队,万年荒漠才变成了绿洲,才浇灌出庄稼和果园。

在这野性的奎屯河上,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的敢死队员们,在征服了这条大河的同时,也征服了女人的心。

童淑英没有改嫁,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守着奎屯河干了整整三十年。

童淑英说:“我的大儿子和他爸一个样,也是在奎屯河上破冰时,认识我大儿媳妇的。那年水工团来了一批上海知青,给破冰连分了三个。儿子带着人在山里破冰,三个姑娘去送饭,见我儿子正在冰水里作业,姑娘感动得哭了。后来有一次我儿子在冰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上来后冻成了冰棍,腿都打不过弯来了,人也不会说话了。姑娘二话没说,解开自己的棉衣就将我儿子的双脚拉进了怀里,硬是用自己的肚皮给暖过来了。我儿子出院的当天,我就给他们举行了结婚典礼。现在我的孙子都上大学了,学的还是水利,说不定我们家还要出息一个破冰队长。”

据史料记载,在过去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祖先曾经无数次地试图征服这条河,但是每次都以惨败而告终。三百年前,一批来自中原的难民加入此列。难民中,最漂亮的姑娘被选为大河的媳妇,坐上花轿,由几个壮汉抬到天山深处大河源头,新娘和花轿顺流而下,不出几百米就被大浪卷入河底。

岸上的人哭声震天,哭够了,就商量对策,商量来商量去。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的女人奎屯河看不上。但是,20世纪50年代。一个黄河之滨的漂亮女兵跳进冰冷的大河之后,河水才睁开眼睛。就连当地的老住户也觉得奇怪,他们说这都是漂亮女兵带来的吉祥。他们把这个漂亮女兵当成奎屯河的女人,而不仅仅是破冰队长和敢死队员的老婆。

就连童大妈大儿媳也说:“在奎屯河上,你才能看到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啊,大河之源,冰雪的光焰中,一位又一位嫁给了奎屯河的女兵。

我向你们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