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地母亲: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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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她是从战火中走来的凤阳女兵。解放西北的战斗中,她失去了两位恋人。二十四岁那年她又第四次嫁人,才算真的结了婚。在可克达拉草原生儿育女;波玛边防又为丈夫作诗;后来自己上了前线,恶狼却拖走了她的儿子。忙了一生国家的大事,老了才想起没过几天做女人的日子。

月光下的界河,向北流淌的水,让白桦的叶子撞出了一枚枚纯银质的音符。纯净、坚贞、高贵,飘飘洒洒,就像尘世中青春的女孩,守身如玉,只想为大地深藏的种子,披上羞涩的嫁衣。

河边的她和河边的天空,是在同一瞬间从梦中醒来的。当月亮再次提升了高度和亮度的时候,白桦枝叶下,透出来的月光就显得格外忧伤,像星河里荡漾的流苏,源远流长。

远处,最高的峰峦和雪山,像岁月遗忘的苍苔,在流韵的锋芒中,弥漫起辽远的记忆……

她坐在界河边上,拥着无以排遣的思绪说:“这一辈子快走到头了,想想还真没好好当过女人。剩下的口子呀,就是当女人。”

七十岁生日的这天,台青云穿着一身蓝花白底的蜡染长裙,又到界河边上做女人来了。

二十岁那年,她在可克达拉第四次出嫁

早年的可克达拉,是伊犁河谷的一片荒原,一片原始了千百万年的荒原。

后来,王震将军的一支部队踏着1949年冬天果子沟的深深积雪,在这里燃起了烧荒的篝火……

篝火旁,那位被火光映红了脸庞的女兵,就是台青云。

她是新中国最早进入这片荒原的军人之一。不过,那时的可克达拉,还没有任何的名气。

然而,十年之后,一位叫张加毅的电影人和一位叫田歌的音乐人,也来到了可克达拉,他们联手将这片荒原上的篝火、犁铧,还有拉动犁铧的军人,变成了一首叫《草原之夜》的歌。

从此,可克达拉随着歌声,走遍了中国,也走遍了世界。

啊,可克达拉,东方小夜曲的故乡。

走进可克达拉的时候,台青云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她却是个老兵。

她是安徽凤阳人。十三岁那年,她跟着叔婶,背着花鼓,外出逃荒,一路要饭要进了山西境内。几年中,她跟着叔婶走遍了三晋大地,也没要出个人样来。1947年初春的一天,她和婶婶正在晋中永和关码头附近唱花鼓,正赶上胡宗南过队伍,一阵乱枪响过之后,她和叔婶走散了。

台青云抱着花鼓,坐在码头上苦苦地等了叔婶半个多月,也没等到叔婶的影子,就在她准备离开永和时,王震的二纵(二军前身)开过来了。部队要从永和关西渡黄河。

台青云在码头上,认识了三五九旅的一个敌工科的安徽老乡。经他介绍十五岁的台青云参了军,跟着部队到了陕北,参加了保卫延安的青化砭、羊马河、蟠龙等一系列战役,“在炊事班、担架队、运输队,骡马队干过。”榆林战役,她还亲自参加了攻城战斗。沙家店战役中,她一个人从阵地上背下了十一位伤员。

从此,她跟着部队一路向西,参加了解放大西北的历次重大战役。解放兰州时,在徐家山战斗中,她的左腿负伤,让敌人的子弹把小腿肚子打成了两截,她仍坚持把一箱子弹送到了前沿。

伤愈归队后,台青云在酒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49年10月,她跟随六军先遣部队,从酒泉乘坐前苏联红军的军用运输机,到达迪化,随后徒步到达伊犁,不久就进入可克达拉垦区……

尽管台青云和后来进疆的山东妮、湖南妹比是老兵,但是在婚姻问题上却是一样的。进入可克达拉不久,她和新兵一样。都面临着嫁给比她还老的老兵的命运。

1952年夏天,当可克达拉的草原上开满了鲜花的季节,二十岁的台青云嫁给了比她大八岁的军医张根山。

这是台青云的第四次婚姻,也是唯一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婚姻。

说起这次婚姻,台青云说:“我从十岁就开始嫁人,可一连嫁了三次,都是嫁的鬼,只有这第四次,在可克达拉,我才真正是嫁了个活的。”

她说:“人,就这命。我是共产党员。但我也信命。1947年在晋中参军的时候,给我报名的老军需官就说我,一个穷人家的苦命丫头,姓什么‘福’姓。我还不服气,忘了告诉你了,我本来是复姓瞻台。当时报名时,那个老军需官识不得几个字,不会写‘瞻’字,我一个字也不识,又给人家说不清,只说我是复姓。结果他就听成了‘福’姓,硬是让我改成了姓青,叫青云。到入党的时候才又成了瞻台青云,可后来自己叫起来、写起来都麻烦,就只留了个台字当姓了。所以我说我认命,嫁给张根山是我的命。是我们有缘。要不我怎么从安徽出来十几年,要了几千里路的饭,打多少回的仗,没饿死,没打死,最后嫁了他呢?这就是我的命,我信这个。”

说起台青云的前三次婚姻,不难看出老人的“命”是和我们这个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十岁那年我就嫁了个十六岁的死人。”台青云说,“我出生在凤阳山区一个贫苦的农家,上面有四个姐姐,因为没有儿子。父亲总是感到抬不起头来。我母亲是在四十六岁时才生下我,我刚一出世,母亲一口气没喘过来就去世了。所以我一生下,就受家里人的白眼,从小我就受够了歧视。好不容易活到了八九岁,又赶上连年的灾荒。颗粒无收,父亲整天愁眉不展,生活也实在难以维持下去了。我十岁那年,有一天,父亲背回来一麻袋麦子,让我姐磨了一盆面,他又杀了一只鸡,给我们包了一顿饺子,让我们吃了个饱。第二天一早。父亲背起我,一口气就到了二十多里外的一户人家。父亲放下我,连看都没回头看我一眼就走了。原来,这户人家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半年前病死了。他们怕他儿子在阴曹地府里娶不上媳妇,就用一袋麦子给儿子换了个活人妻。当天,他们就让我抱着那个死鬼的灵位,在他的坟前拜了堂。成了亲。实际上,我从此就成了人家的使唤、r头,烧水做饭、洗衣服,是我每天的活计,动不动还要挨打。就这样我在他们家当了三年死人的活人妻。到我十三岁那年,我叔婶两口子到这个村里来唱花鼓戏,实际上就是卖艺讨饭。婶子她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婶子。我婶子见我被人家打得到处青一块红一片的,就偷偷来看我,抱着我哭。几天后的夜里,婶子翻墙进了我那死鬼婆家。拉起我就跑,一直跑到山西地界,才敢停下脚来……我叔婶是好人,解放后,我到处托人打听他们的下落,一直就没找着。直到1965年我二姐来信,说我叔婶一家在内蒙,我就和张根山到乌兰察布把老两口接过来了,伺候了一辈子,直到养老送终。”

如果说,台青云的第一次婚姻是旧中国封建婚姻制度下的罪恶产物,那么她的第二次婚姻,则是一场为了新中国平等社会制度建立而凝固着血色的浪漫战地之梦。

只是这梦,源于一场惨烈的战争,是一曲血与火的恋歌。

那是扶眉战役期间,台青云所在运输队配属二纵的一个营,从侧翼支援主力部队攻打壶梯山主峰。战斗打响后,敌人依托险要地势,向我连续发起反击,我主力部队进攻受挫,侧翼部队担当起了主攻任务。战斗进行地异常残酷,阵地上弹药消耗太快,台青云所在运输队奉命冒着敌人的炮火,往阵地上送弹药。在阵地上,她遇到了一位负伤不下火线的副连长。

打红了眼的连长,命令台青云把他的副连长“拖下去”。

台青云就背起又高又重的副连长,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把他背进了野战医院。后来,副连长成了这个连队唯一的幸存者。台青云也成了那次惨烈战斗的第二位活着的见证者。

血与火的考验中,台青云和副连长相爱了。并相约“打下兰州就结婚”。

1949年8月,部队发起兰州战役前夕,上级特批了她和副连长的结婚申请,但是,部队打进城里后,当她拿着结婚报告找到副连长的部队时。副连长却在当天的战斗中,牺牲在了兰州城下的黄河岸边……

副连长是幸运的。

因为。他是兰州战役中几百名烈士里,唯一的一位有女人送葬的人。

台青云含泪告别了兰州,也告别了长眠在华林山上的副连长。

直到她进入可克达拉垦区之后,她的爱情之火,才被一位骑兵连的指导员重新点燃。

指导员是六军骑兵团的老兵,在可克达拉垦荒的日子里,他结识了台青云。当时,台青云还处在失去副连长的悲痛之中。指导员生活上的关心体贴,工作上的帮助支持,又唤起了台青云对爱的记忆。

不久,经生产处教导员的介绍,俩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本来他们商定1950年春节结婚的,但是指导员考虑到副连长去世才几个月。就建议过了清明节再结。然而,1950年春节刚过,新疆境内的哈密、阿勒泰等地,相继暴发了乌斯满、绕乐博斯叛乱。六军骑兵团奉命参加北疆地区的平叛。

3月27日,指导员匆匆告别了台青云。率领连队直奔北塔山而去……

1950年8月,剿匪战斗结束,骑兵连又回到了可克达拉,但是指导员却没有回来,他永远地留在了将军戈壁那片血染的土地上。

指导员牺牲的消息是骑兵连的军医张根山带回的。原来。指导员所在的骑兵连在配合兄弟部队沿着阿尔泰山南麓,由奇台往巴里坤追击土匪的过程中,在吉木萨尔东山遭遇土匪埋伏,中弹牺牲。

台青云刚刚复苏的爱,又一次冻结在了心底。

直到1952年8月1日,台青云才和指导员的战友张根山结了婚。

在后来的岁月里,台青云从不愿意回忆她二十岁之前的那段日子,尽管这位老兵有着传奇的色彩和经历。

她说:“我的日子好像就是从二十岁才开始的。”

在可克达拉生儿育女

8月的可克达拉,是一年中草原上最美的季节。满山遍野的牛羊,飘散在绿茵如毯的草地上,草滩上开满了七色的野花,成群的蝴蝶飘飞在花丛草滩和蜜蜂儿争采着花蜜,云雀儿在蓝天上唱着一首首不知名的歌,远处几匹纯种的乌孙马悠闲地散着步子,俨然一幅世外桃源……

垦区军人俱乐部,一幢用芦苇席子搭起的大棚。二十多对垦荒军人的婚礼,正在进行之中。

热烈的掌声中,垦区副政委朱正东,像念文件一样,一口气宣布了二十六对新人的名单。随后,一对对的新人们就被请上场来。接受领导和大家的祝福。

说实话,如果不是舞台正中挂着一个用几十种草原上的鲜花编成的双喜字,怎么看这里都像是个会场。当台青云和张根山从团领导手里接过一对枕头和一包糖果后,五军十五师文工团的琴师达列就用小巴扬(手风琴)演奏起了俄罗斯民歌《红梅花儿开》。炊事班的战友们把手抓羊肉也抬进了俱乐部。

婚礼就要结束时,团领导说:“同志们,你们二十六对新人,今天就算是正式结婚了,但是很多人今天还入不了洞房。目前咱们还没有那么多的房子,现在只有两间,大家只好轮着当洞房了。也就是说,每天只能有两对新人可以进洞房,第二天再腾出来让给下一对。这样也好,我们大家闹洞房的时间就长了……”

8月4日,轮到台青云和张根山入洞房了。这天,连长给他们放了。

中午11点,他们才从上一对新人手里接过了房子。台青云和张根山抱着自己的被子走进洞房时,才发现战友们将洞房四面的墙上都插满了鲜花,中间还挂着一幅毛主席像。他们的隔壁就是湖南妹子刘湘娥和六连连长的洞房。两对新人,两个洞房之间只隔着一张苇席,那面的灯光能照到这边的床上,这边的人说话那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五十年后,我在波玛农场见到台青云时,说起她的洞房之夜时,她就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没有半点的窘态:“那是什么洞房呀,除了中间摆了一张空床,什么都没有,好像进来就是为了干那种事。不过我还是进了洞房,因为我先后找了四个男人,这次才算真正进人家的洞房,上人家的床。现在说起来没什么了,可那时候不行,害羞。你想呀,两户人家一起进洞房,中间就隔一张烂席子,战友们在一家,就把两边的洞房都闹了。等人都走了,两边都静下来了,我才发现更难受了,谁家也不敢大声说个话,两边都没动静,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出,就使劲憋着,实在憋得不行了,才敢喘一口,脸都被憋得通红。我坐在床的这头,他坐在床的那头,两个人都显得紧紧张张,就像小偷一样,很是局促。再加上我们家老张是甘肃人,平时就不爱说话,一张口就脸红。虽说他是我第四个男人了,可我也没有一点经验。两个人就只好干坐着,苇席那边,刘湘娥夫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偶尔谁动一下,听到床“嘎吱”一下,我和他都吓得惊了一样,马上站起来看看。当时心里就像装了只兔子咚咚直跳。后来,还是刘湘娥那边先把灯吹灭了,我就示意张根山也吹灯,可他说不能吹,说新婚之夜灯要亮一晚上。我俩就更不敢动弹了。等坐够了,他就急得在房子里转,可能都有三四点了,我们也没敢上床睡。我也实在撑不住了,心想,反正我都嫁过好几次人了,怕啥?这次能跟上你张根山,也许是我前世欠你的。我就大声说,张根山,你睡不睡?没想到吓得他连连摆手,说你小声点别让那边听着了。我就声音更大了,我才不管呢,听着又怎么了,你是我男人。说着我就开始脱衣服了。可是没等我脱光,他就吓得把灯吹了。我脱光衣服就上了床,他还是不敢。半天他才慢吞吞地上来了。我就在被窝里哭,她不知道我想什么,就说你别哭了,你要是不愿意,我这就穿衣服回去。说着他还真的穿开了衣服,气得我一下跳了起来,伸手就给他一个巴掌。我说张根山,我告诉你,我台青云虽然出过嫁,嫁过人,可我还是黄花大闺女,给人家当媳妇这还是头一回。没想到,我一巴掌把他打醒了,他像狼一样扑上来就堵住了我的嘴,把我摁到了床上……”快言快语的台青云说得自己一脸的兴奋:“就这样我第一次成了人家的媳妇。我们俩一夜没睡,我躺在他怀里,说了一夜的话,苇席那边的刘湘娥也跟着我们慢慢地有话了。天快亮的时候,我俩才睡着了,本来11点要给下一对腾房子的,可我们一觉睡到快12点了。人家又不好进来,就在门外大声喊,我们才听见。”

台青云继续说:“第二天我和他就搬回了单身宿舍,公共洞房又腾给了其他夫妻。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传开了,满场子的人都知道那天晚上我是主动的,原来是苇席那边刘湘娥两口子干的好事。开始还觉得挺丢人的,气得我去骂刘湘娥。刘湘娥是个文文静静的老实妹子,从来都不会大声说个话。她那口子可就不行了,嘴上从来没个把门的,什么事张嘴就来。我去找人家,刘湘娥一听就开始骂她那口子,说肯定是他干的好事。可他却说,这有什么好骂的,我还想让刘湘娥跟你一样呢。你说气不气人,可是后来想想都两口子了,还管他谁先谁后。张根山说,他这一辈子,就喜欢我这疯劲。所以什么都听我的。”

台青云结婚之后,还是没有房子,再加上当年新疆军区又从湖南、山东招了几批女兵,结婚的都排起了队。据农四师1954年上报新疆军区生产兵团政治部的一份报告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