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地母亲: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纪实
6960100000044

第44章

“……各垦区住房都相当紧缺。肖尔布拉克现在有结婚成家的官兵(指男性)三百二十一人,只有八十四人有房子。在阿拉马力、可克达拉等老垦区,住房更为紧张,据可(克达)管(理)处统计,垦区已批准结婚的夫妻有四百零三对,只有解放前结婚的十二人和进疆后结婚的营以上干部八十九人(指男性)有房。尽管团里采取措施,在部队相对集中的垦区设立值班房,轮流供结婚的夫妻使用,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现在可管处已婚夫妻平均每三十四天,才能轮到一次进值班房过夫妻生活的机会。所以每到夏天,垦区周围的草原、稻场、田间等地经常会遇到已婚夫妻野合的现象。当地的少数民族群众常有议论……”

台青云说:“我们结婚快三年了,还没房子住。我大儿子,就是在野地里怀上的。现在想想真是没什么丢人的,没房子,不上野地怎么办?这种情况不光是我们可克达拉的女人,整个兵团的第二代人的头一拨,大部分都是野地里怀,野地里孕,野地里生的。”

站在可克达拉草原上,我在想,中国历史上几次著名的野合,那是影响乃至推动泱泱中华数千年的文明进程的野合。

还记得五帝之一的大禹吗?《史记》中说,他父亲“鲧”,在抗洪工程中搞了“豆腐渣”被“舜”殛杀于羽山。禹临危受命,接过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开山导水、筑堤修堰、兴建水利和家园。但是禹在涂山治水时,认识了一个叫“台桑”的女子,由于忙于治水,无法成亲,俩人就在桑林里野合了,当然,禹后来正式娶了涂山台桑为妻。《吕氏春秋》也说禹婚后四天离家,其后在外治水好多年,三过家门而不入,涂山之女为他生了“启”。据说涂山氏怀启时,到嵩山脚下就突然化成石头,禹赶来后大喊:“还我儿子!”于是石头向北而裂,崩出启来。汉代曾有“台桑之会”的砖刻,禹作饿狼扑羊之势,尘根雄姿英发,清晰可见。那女的长发后垂,单腿高翘,张臂以待,姿态夸张。屈原在《天问》中还问:“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后来,这次野合名传千古,成就了启。中国第一个朝代“夏”的君王启。

还是司马迁的《史记》载:叔梁纥与颜氏在丘山野合后,生了一个影响中国历史两千余年的圣人——伟大的思想家孔子。古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孔夫子的思想照亮了中国,这次野合的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再一次野合应推汉高祖刘邦的母亲刘媪了。据《史记,高祖本记》说:“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伏于其上。而身有,遂产高祖。”就是说高祖的母亲曾在大沼泽的堤岸上小睡,突然梦见与神相遇。那个时候雷电交加,天昏地暗。其实那“龙”就是刘邦的生父。两千多年前发生在大泽边上的那次野合,诞下了一个威名赫赫的大汉帝国,从此之后,中国人不叫秦人、不叫唐人。也不叫宋人,而称汉人了。

台青云说的野合,那是千百个兵团父亲和母亲的野合,是一幅博大精深的野合图呀。在草原深处。在打谷场上,在田间地头,以蓝天当房,以大地作床,我们的兵团父亲母亲们,在大自然的风雨中,孕育出了兵团的未来和希望。

“结婚之后,好几年我还在连队的集体宿舍里,幸亏老张他们卫生队有几间病房,我才有了生孩子、坐月子的地方。要不然像我大儿子那么大的孩子,十有八九都得生在野地里。咳,现在想想我们那代人真了不起,那代孩子也了不起。你想想那时候,我们都没房子,好多孩子都是在野地里怀上的,也是在野地生下来的,但是这群野孩子长大之后,成了我们生产建设兵团子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代,因为他们原汁原味地继承了我们那代人吃苦奉献的品质。”台青云说这话时,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今天我们已无法理解那个时代的精神了,正如一位诗人所言:“读懂她们的经历,需要有判断山河的气概,因为那是天地和人的杰作。”

1955年秋天,台青云夫妇才分到了一间公房。

台青云说,那是兵营式的建筑群,一排住十二户,整整齐齐,每排房子前后两排白杨树,可克达拉的孩子们就和房前屋后的白杨树比着长大了。

台青云从可克达拉走的那年春天,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

在边境线上给自己男人作诗

“从有了第一个孩子起,在可克达拉的几年,我的肚子就没空着过。四年,生了四个孩子。”台青云说。“如果不是后来边境上出了事,我和张根山被作为骨干调到波玛边境一线去开辟新农场,还不知道会再生几个呢?”

等张加毅和田歌到可克达拉来拍电影的时候,台青云和张根山又调到了离边境线只有一步之遥的波玛垦区。

台青云说:“和我们一起调走的还有李凤群的丈夫等其他七个人,在可克达拉时,我们都是邻居。男人们一甩手走了,我们就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前脚跟着后脚搬。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去了九家人,还有两户是从肖尔布拉克来的。一辆大卡车把我们九家子的人和家当全部装上了。九家人好几十口子,再加上一些破烂和粮食,当时是在战备条件下新建农场,刚成立的单位生活物资紧缺,大家怕去了没吃的,就预先带了许多袋玉米面。那时,往波玛地区去的路也没有,大卡车的司机也是第一次走那里,出了伊宁不远就找不到路了。李凤群的婆婆是当时这个临时大家庭里唯一的老人,已经六十多岁了,一听司机要把我们再拉回可克达拉,老太太一下就急了。她从车上下来指着司机就骂上了。说司机不负责任,边境上都快打起来了,‘老毛子’现在那里又抢我们的牲口又占我们的地,你小子却要把我们几十口子再拉回去,这算怎么回事,你想当逃兵,可我们不想当。你还是不是中国人,有没有点良心。老太太越说越气,说你要是敢往回开半步,我们就把你送到军事法庭。定你个汉奸罪。”

原来,李凤群的婆婆是从太行山区来的老妇救会干部。抗日战争中,她就带领妇女自卫队在晋西南打过游击,又是解放战争中有名的支前模范。1947年晋西南战役时,她带五个女民兵,从战场上押下来了七十三名俘虏。部队休整时,彭德怀副总司令还专门去看望了这位妇救会主任,给她送去了两床缎子被面。经老太太这么一骂,司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当即找了一位哈萨克牧民带路,经过几天几夜的艰苦行军,台青云一行终于到达了波玛垦区。

台青云她们到达波玛后,在边境线上一牧民家的破旧毡房里,见到了张根山和波玛农场所有的人。由于她们是第一批来的家属,临时组建的农场里还没有一间住房。她们一下车,副参谋长就宣布所有的男人不吃早饭。原来整个农场就一口锅,刚下一锅面条,见台青云她们来了,男人们就主动发扬风格。孩子们一听有面条吃可高兴了,蹦着跳着就开始向锅边挤。

李凤群的婆婆不干了。喊着让各家管好自己的孩子。

等台青云她们把孩子们集合好了,老太太就开始训话。她说,你们是兵团的孩子,要守纪律。现在锅里的面条是给你们的爸爸和叔叔们吃的,他们吃了饭要上前线,去给咱们守大门。等他们吃完了,奶奶再给你们煮更好吃的面条。老太太的话,还真哄住了那群懂事太早的孩子。

接着老太太又给台青云她们这群当娘的作起了报告。老太太告诉大家,现在这锅面条不能给孩子们吃,因为他们有的是吃饭的机会,可你们的男人们吃了这顿饭,就要到边境上去了。那里是前线,打不打起来难说,他们能不能再回来吃下顿也难说,所以我老太太就作这回主了。饭先让你们的男人吃,等他们吃饱了,咱们再送他们出发。给他们多留点想头,人有了想头就多了一分回来的念头。

经老太太这么一说,一群九个都曾当过兵的女人,全都流下了泪。紧接着她们开始给她们的男人。给她们的战友盛上了一碗碗的面条。男人们将面端在手里,也流着泪看着他们的女人和孩子……

好艰难的一顿团圆饭哟。她们含着泪抱着自己的孩子,看着自己的男人含泪咽下几口面条之后,大义凛然地跨上马背,向边境线走去……

几十年之后,台青云还说:“现在你根本就无法理解那时候我们这代女人的经历,好多人一辈子两口子磕磕碰碰,可就冲那天早上我们九个女人和一群孩子给他们送行的情谊,这辈子的婚姻就进了保险箱。1967年,就是那个见了我们要把面条让给孩子们吃的副参谋长,在清水县支左时,勾搭了一个小姑娘,回来闹离婚。谁劝都不行了,李凤群的婆婆拄着拐棍来了。老太太进门啥都没说,就是让他想想我们到波玛的那天,九个女人是怎么送他们去边境线的。最后,老太太说,你这事我们谁也管不了,可做人是要有良心的。解放前,我们老区的人,兴个妻子送郎上战场,只要你还能想起那天早上,你媳妇是怎么把你送到边境的就行了。说完,老太太走了。副参谋长愣了半天,转身就跪在妻子面前……”

在伊宁市一座刚刚落成的兵团老年公寓,我见到了李凤群老人,她说:“我们那批到波玛的人员,是从整个伊犁垦区各单位临时抽调的骨干,总共不到两个连的人马,也不管你是干部还是战士,全部都得上前线,一百七八十号人,堵在上百公里的边境线上。二十四个小时人不离枪,马不离鞍,吃饭都得往上送。男人们上了前线,女人就在家里挖窝子、盖房子,建设后方。其实那是什么后方,地窝子离边境线不到两公里,只不过是在男人们守的阵地后边罢了。更可气的是‘老毛子’那边。天天有马队在边境上巡逻。来来回回就从你身边走来走去,耀武扬威,随时都有打起来的可能。有一天我和台青云到七号阵地送饭,看到阵地上趴着一溜脱了衣服像变了型的男人,他们全都光着脊背,我们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脑子里一下就冒出了‘血肉长城’四个字。回来的路上,我跟台青云说。过去老在国歌里唱‘用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老是理解不了。今天看到他们(指边境线上的男人们)趴在阵地上的样子,我一下就想起了血肉长城。台青云说我也是。回到连队,我们俩就一人一句编了一首叫《血肉长城》的打油诗,让文书抄在黑板上。后来《新疆解放军》报来了一个记者,给拿回去发表了,再后来《新疆日报》、《解放军报》全都登了。”

当我再次见到台青云阿姨时,请她回忆那首诗。她想了很久,又给李凤群打了电话,俩人也没完全回忆出来。直到有一天,我到新疆著名的老报人孟驰北先生家里做客时,说起了这件事。老先生马上说:“我这里就有。”

说着先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发黄的剪报本,很快就翻到了原载于1963年《新疆日报》的这首诗。现抄录如下,以飨读者。

草丛里埋伏着我们的战士

露水打湿了他们的征农

太阳在遥远的边境线升起

士兵脱去了身上的军衣

晾晒在阵地旁的一棵小树

****的背上叮满了蚊虫

他们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远处就是敌人的边境

他们也瞄准了我们的身影

啊,士兵顶着枪口的胸膛

就是一道血肉雕塑的长城

9月,一个夕阳衔山的下午,我和伊犁军分区波玛边防连的刘松明少尉,并马走在当年张根山他们坚守的阵地前,努力想象着台青云、李凤群描述的情景,我在寻找那道血肉雕塑的长城。

恶狼拖走了她们的孩子

战争让女人走开。这恐怕是全世界所有男人的共同愿望,但是波玛的女人们却自觉自愿地和她们的男人们绑在一起,迎着对面的枪口,在遥远的边境线上,用她们宽阔的胸怀感动着边关的界山界河,用她们的乳汁熄灭了随时可能燃起的战火。

波玛是伊犁河南岸西天山北部谷地和乌孙山西南山麓的衔接处,一片辽阔的山间谷地草原。早在汉代,这里就是乌孙民族游牧的场地。据史料记载,细君公主远嫁乌孙之后,五年之中,曾先后三次到波玛度夏狩猎,至今草原上的哈萨克牧人,还传唱着公主当年吟唱的《黄鹄歌》。

台青云她们到达波玛的那年,全团几百号人,没有开荒,没有种地,他们和她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像界碑一样将自己摆在边境线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向全人类证明:这里本来就是中国人的土地。

当男人们光着脊背堵在边境线上时,女人们就在他们的身后建设家园了。波玛草原的夏天,在中苏两国军队和边民的武装对峙中很快就过去了。

随着第一场秋风的到来,指挥部决定将波玛的女人和孩子们后撤五公里,在草原深处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正式建立兵团农四师波玛垦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