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司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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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去老宅的路上,秦放犹豫再三,还是把邵琰宽的消息告诉了司藤。

司藤挺平静的,只是问了一句:“三姨太?”

“三姨太。”

“哦。”

秦放看司藤的脸色,好像是真的平静,并非欲盖弥彰。都说哀莫大于心死,这是对邵琰宽彻底绝望,所以形同陌路?

车子缓缓驶进老宅所在的小镇。

这小镇,真的几十年来都没有太大变化。政府的规划野心勃勃,一心想把中心城市打造成经济龙头,小镇因为发展的停滞和绝大多数住户的外迁得以保留古旧的面目,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

秦放家当年算是大户,门楣的横阔都比左邻右舍更大气些。进门就是个杂草丛生的大院子,受开门声的惊扰,草丛里横蹿出一只断了尾巴的野猫,嗖地一下子蹿上院墙,弓着精瘦精瘦的身子警惕地打量来者。

秦放说:“好多年不来了,我父母一辈已经定居杭市。以前爷爷奶奶在世,逢年过节时,家里人还会回来看看,老人家走了之后,得有个……十来年,我都没来过了。”

照片都挂在偏屋的灰墙上,前头单志刚派过来拍照的下属做事挺精细,拍完之后,所有的照片原样归位,镜框都拿抹布抹了一遍,干净锃亮。对比屋子的破旧蒙尘,显得分外不协调。

司藤对着墙上那张照相馆里的全家福看了很久,说:“你太爷爷长得,其实一点都不像西北人。”

秦放也这么觉得。老一辈的说法里,曾祖母顶了囊千那个染时疫暴亡的女子的婚约,那太爷爷应该是西部人——这趟和安蔓去西部,他亲眼看到,当地男人都人高马大粗壮彪悍。太爷爷呢,圆圆滚滚、细眉细眼,穿长袍马褂时,好像个捏出来的大阿福,从头到脚透着江南水乡土财主的调调。

所有的照片翻拍时都已经看过,没什么特别的,秦放又领着司藤挨个儿屋子走了走。这老宅子父母一辈是清理过的,值钱的东西早带走了,只剩了一些卖不掉的旧家具和不值钱的字画,老照片只拣走了几张做纪念,大部分留下了——秦放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跟他提过一次,说是老宅子阴森森的,那些照片在墙上挂了那么多年,带回来心里害怕。

为什么害怕,是怕那些死去了太多年的人吗?可是转眼间,母亲自己也过世好久了。

秦放推开后院卧房的门,门轴嘎嘎的,尘灰簌簌往下落。秦放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两步,对司藤说:“这是当时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卧房。”

只剩了空空如也的雕花大床、一个洗脸盆架子、一张摇椅、一个敲坏了的书柜,还有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书柜的格架上,扔了几本残破的书,没什么收藏价值,略略一翻,纸张都已经泛黄发脆,有些纸页上有手写的书评,秦放太爷爷那“状如鸡爪形如鬼爬”的字体赫然在目。翻着翻着,一张残页飘然落地,司藤俯身去捡,目光所及,忽然咦了一声。

“秦放,这里还有。”

秦放低头去看,靠墙的地方,书柜的一个脚下面垫了本书。书大半藏在里头,书角贴合着柜脚,不俯下身子还真不容易看到。跪下来伸手去拽,书柜压得太沉,拽不动。

又试着想把书柜往上抬,死沉死沉,只一会儿工夫就累得气喘吁吁的——有司藤帮忙可能会好一点,但是看她又是旗袍又是纤细高跟鞋的模样……

秦放倚着书柜:“我酝酿酝酿,待会儿一鼓作气,你先自己到处看看吧。”

有她在旁边,实在徒增压力。虽然是个妖怪,但是男人在女人面前竭尽全力到面红耳赤的样子毕竟不体面。司藤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秦放长嘘一口气,转过身摩拳擦掌地又来了一次尝试,真是累到手臂都在打战,好在眼疾手快,手脚并用,趁着柜子离地的一刹那,还是把书用脚给勾出来了。

捡起来一看,不是书,是本装订的册子,翻翻内容,像是日记,又像流水账。什么“今日煮茧索絮理絮”,什么“猪半爿,黄纸八刀”,什么“乡有流勇,半夜扒墙”。

都是繁体字,看得人头痛。秦放卷起来想出去找司藤,一转头才发现,司藤根本就没出去。

她站在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前头,奇怪地盯着画看。

这画有什么特别吗?

画的是杭市西子湖雷峰塔冬景,笔法称不上高明。当年的雷峰塔四围光光秃秃,一径河岸将画面一分为二,上头是孤零零伫立的雷峰塔,下头是如出一辙的雷峰塔倒影,边上题了一行字。

白雪茫茫,残影慌慌。

夕照映水,骨浮峰上。

又有一行小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戏作。

司藤问秦放:“没记错的话,有一张你太爷爷的全家福,也是在西子湖边照的,也是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后面还有一句: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她的记性可真好,秦放点头。

司藤说:“尽兴、戏作,想必是心情大好。为什么配的是这几行字?茫茫、残影、夕照,都不是什么好兆头。至于最后一句,为什么不是骨埋峰上?难道骨头都被人挖出来了乱扔?”

秦放也不明白,游湖这么开心的事,太爷爷为什么题了这么瘆人的几句。他把册子递给司藤:“不是书。”

司藤接过来翻了翻,过了会儿看第一页,又翻到最后一页:“好像是你太爷爷记的家中杂事,断断续续,好几年的。”

怪不得有什么“猪半爿,黄纸八刀”,是杀猪祭祖吗?秦放不感兴趣,司藤倒是看得仔细,屋里光线太暗,她看了一会儿之后就转到门外。秦放等了一会儿,见她很有通读的意思,问她:“你饿不饿?你是不饿,我要吃东西的。”

司藤挥手,那意思是你忙你的。

秦放在镇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饭店,只有一家很小的小卖部,门口兼卖水果。秦放买了两斤苹果,在店主家里洗干净了,找了个干净的塑料袋拎着回去。

司藤还在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看东西倒是一向入迷的,秦放坐过去啃苹果,快啃完时,一抬眼看到那只野猫还缩在墙头,忽然就起了玩心,果核扔过去,叫着:“请你吃苹果!”

那野猫怕不是以为秦放要拿果核丢它,喵呜一声蹿得没影了。

司藤说:“幼稚。”

秦放看着司藤,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怎么会识字的?丘山还送你念书吗?”

很平常的问题,司藤却突然怔了一下,顿了很久才说:“邵琰宽教的。”

这个答案真是出乎秦放的意料:“你的那个男……好朋友?”

司藤没有回答。

青成山初见时,邵琰宽问:“你说你叫司藤,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会?”

又折了树枝在地上写给她看:“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不要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后女子都该读书上学,也该去留洋长长见识。如果不识字,这双眼睛生得再亮,也只是个半瞎子。”

那时,丘山道长整天在她耳边念叨的,就是妖怪妖怪妖怪,她哪听过这些呢?

她跟着邵琰宽,学会写的最初两个字,就是“司藤”。

好多笔画,写出来歪歪扭扭,羞得恨不得赶紧涂掉。邵琰宽拦住她说:“名字好像一个人的门面,字写得不好,可以慢慢练,可立身为人,每一步都得稳,稳,方得正。”

那时,他正当年少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也许回到城市,也是影视剧里常看见的进步青年,热血沸腾着要民主、要自由。

后来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十里洋场,十里染缸,再次相见,他眼睛里褪去了那一层光,双眸浸满四个字:酒色财气。

他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得,他自己却忘了。

秦放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司藤?”

司藤回过神来,她垂下眼帘,避开秦放探询的目光,把手里的书递给他:“画上题的那行字,是你太爷爷写的,但不是他作的。

“你太爷爷的记事,都是直来直去的大白话,那行字措辞却雅,个中情愫,似乎出自女子。你太奶奶也识文断字吗?”

秦放摇头:“曾祖母大字识不了几个的。”

他又把那本册子略略翻了一遍。其实也不算太过“白话”,只是和那几句相比罢了。有几页折了页角,他记得开始是没有的,应该是司藤折的。

——“接连三月,账款难结,愁煞,一家老小,等米下锅。妻弟数度登门求借,左右为难。幸甚白小姐代为说情,始得转圜。”

——“内人心悸气郁,白英送药。沪上医师,的确身怀绝技。”

——“野狼窜至镇郊一说,初以为讹,昨夜刘氏失其孙,听闻门户大开,爪印赫然。白英提议急嘱下人夜闭门户,加高院墙。”

——“猪半爿,黄纸八刀。妻舅犹嫌不足,人心如是!娶一人尔,非娶一族!”

白小姐,白英,联想到之前的游湖题字,看来这个白小姐和太爷爷辈,过从甚密。只是,好像从来没听长辈提起过这个名字。

司藤问:“看出什么来了?”

“你指白小姐吗?”

“还有呢?”

“白小姐是医师?沪上的医师?”

司藤摇头,她伸手过来,食指指甲划过“妻弟数度登门求借”和“妻舅犹嫌不足,娶一人尔,非娶一族”两句,在纸页上留下很深的印痕。

秦放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太爷爷当时,和太奶奶娘家,关系不好吗?”

这也不奇怪啊,娘家婆家,一碗水总端不平。家长里短,无非是多一分少一分的争执。

司藤笑起来:“秦放,你这是当局者迷啊。”

“按照你的说法,你太奶奶是川地靖化县人,因为饥荒流徙囊千,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后来她随夫到江南做生意。哪来的妻弟和妻舅?娶一人尔,非娶一族。既然这么发牢骚,就说明你太奶奶的娘家,确实是一个丁口不少的家族。这跟囊千之说,差得未免也太远了吧?”

秦放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自己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在他看来,就是最最普通平凡的作古的老人。难道,他们也会有秘密?而且,这秘密还和司藤有关?

匪夷所思,堪称荒唐。

司藤说:“我被埋在囊千,你恰恰要去囊千给所谓的先人磕头;我认识邵琰宽,而他的厂子曾经跟你太爷爷所在的镇子有过生意往来,你觉得这只是巧合吗?反正我是不信的。你父亲让你去囊千,不可能让你挨家挨户去找,有没有给过你什么线索?”

秦放想了一下:“父亲说,可以找一个叫贾贵宏的人——囊千一带地处偏远,外地人很少,所以即便已经过了很多年,仔细打听还是不难的。没想到的是,前几年发生一场地震,很多村子已经迁址了。这个贾贵宏……你认识吗?”

司藤显然对这个名字相当陌生:“只有名字吗?还说过什么,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说是曾经做过黄包车夫……还有,他在家里行三,人家惯常称呼他贾三。”

司藤没再说话,不过,从她的表情来看,这个贾三显然是个突兀出现、无迹可循的人物。秦放还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

是单志刚打来的。他说,之前秦放委托他的,要打听邵琰宽后人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邵琰宽的后人,其实就是他大房那一支,一直留在沪上,甚至,受了老一辈“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幢房”的影响,一直就没离开过老黄浦区这一带。

打听下来,际遇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落魄潦倒。曾孙叫邵庆,三十来岁,在沪上有名的美食街云南路有一家二十平米不到的小门面饭店,兼做盒饭外卖。

秦放和司藤赶到的时候,是第三天中午。午市外卖最忙的时候,邵庆衣服外头围了件围裙,坐在柜台里接外卖电话:“哪幢楼?是莱福士后面那个?宫保鸡丁盖浇饭三份,对额对额,阿拉订饭送水果,老实惠额……”

电话挂掉,抬头看见司藤和秦放,满脸堆了笑,又有生意人特有的洞察和迟疑:“两位是……吃饭?”

庙小招待不了大菩萨,这两位客人,尤其是女客通身的穿着打扮,可不像是能屈尊在自家这种小破店面用餐的啊。

司藤没有立刻说话。

她先前以为,既然是邵琰宽的孙辈,身上多少会带些他的影子,眉眼、说话、做事,总会有迹可循。

没想到的是,完全不像。眼前的邵庆,身材瘦小,五官纠结着挤簇在一起,眼神里写满精明市侩。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差,让她一时间有些晃神。

不吃饭,那就不是客人咯?挡门口干吗,人家还要不要做生意了?邵庆没之前那么热情了:“侬做啥啦?”

秦放见司藤有些失神,倒是挺理解她心情,清了清嗓子,代她开口:“你是邵先生是吧?请问你有时间吗?有一些关于你曾祖父邵琰宽的事情,我们想了解一下。”

“侬脑子瓦特啦?”邵庆觉得自己是遇到神经病了。

秦放听不懂沪语,但是看表情语气,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倒是不生气,冲着邵庆笑了笑,钱包掏出来,票面100元的红色钞票,一张张往柜台的台面上叠。

五张之后,邵庆的脸色缓和下来了,目光有些迟疑,看看秦放又看看司藤,似乎还是吃不准,但不那么刺儿了。秦放看在眼里,继续给他加,差不多一千的时候,停下来。

“邵先生,有一些关于你曾祖父邵琰宽的事情,我们想了解一下。价钱,好商量。”

邵庆有些发怔,喉结轻轻滚了一下,目光在那叠钞票上飞快地瞟了一下,很快移开,但又忍不住瞥回去。司藤看了一眼秦放,轻轻笑了一下。

邵庆把秦放和司藤请到二楼。和很多沪上老阁楼改作的商铺一样,一楼生意,二楼住家,空间逼仄得很,转个身都嫌局促。

邵庆给他们泡茶,立顿的茶包,开水沏下去就绿了一大杯。因为秦放明确表示了自己听不懂沪语,邵庆很蹩脚地开始尝试讲普通话。

“我那个太爷爷,老挫气额,当初卷了家里的钱,连我太奶奶的首饰都偷拿走了,带着三太太去宝岛,家里人谁都不讲的。太奶奶后来知道,气得当场昏死。无情无义,侬讲是伐啦?自己的老婆不带,带小三跑特了,是不是无情无义?

“太奶奶醒了之后,一口气咽不下去,我太爷爷没来得及带走的衣服,都被她一件件拿剪刀剪成了条条做墩布,后来又剪照片,咔嚓咔嚓,专从脖子那里剪,剪完了拾掇拾掇全拿出去扔河里了。扔完了回来,凳子还没坐热,三叔公从外头跑进来叫,洗(死)特了,洗(死)特了,船翻特了!

“后来才知道,我太爷爷坐的万平轮遇上海难,一船的人都没了。听说那些日子,失事的海面上漂的都是遇难者的皮箱子——那些人带的可都是全部身家……哦,扯远了,说到哪儿了,说到我三叔公了。

“我太奶奶一听,眼直了,腿也软了,半天没反应,还是三叔公掐人中给掐回来的。醒了之后,哭得呼天抢地的,又吩咐人去捞照片,但是没能全找回来,拼着凑着,只找回了几张。”

关于邵琰宽,邵庆也只能记得这么些了。这些当然不值收下的钱,可怎么办呢,不知道的又不能生编。

为了弥补,他分外热情地让两人喝茶:“多喝点,喝茶对身体好的……”

司藤问他:“那些照片还在吗?”

邵庆很肯定:“在额在额,太奶奶死的时候,烧了两张,但是其他的都留下来了。肯定有的,我翻翻,翻翻。”

他翻箱倒柜,俯下身子钻床底,又踩着凳子上橱顶,过了会儿兴奋地抱了本相册过来:“有额有额,在这儿了。”

确实是老相册,磨砂的护纸,照片都是花边带贴角的。司藤拿过来翻开,前头几页都是邵琰宽,或穿西装或穿呢大衣,还有一张倚着老爷车,身形挺拔、薄唇星目。虽然照片都在水里泡过一轮,但不妨碍看出这的确是个风流倜傥的英俊男人。想必那个时候,也是能迷死一圈太太小姐的主儿。

继续往后翻,这一张真奇怪,拼起来是张完整的照片大小,但是邵琰宽边上明显有个人被剪掉了。

秦放看了一眼司藤,见她没什么异议,帮她往后翻了一页。这一次,几乎是翻开的刹那,司藤就变了脸色。她伸手把那页摁住,目光死死盯住邵琰宽边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穿一件鼓鼓囊囊的道士袍,兴许是很少面对镜头,总显得有些手脚不知道如何安放的局促。

道士袍?

电光石火之间,秦放忽然反应过来:“丘山道长?”

“嗯。”

丘山道长和邵琰宽?秦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之间又不得要领,迟疑了一下再往后翻,已经没有邵琰宽的照片了。

确实只有这么几张,秦放又往回翻了一页,指着那张被剪掉了个人的照片问邵庆:“这个就是那个三太太吗?”

“三太太的照片都带走了的,没留下。估计知道太奶奶会记恨她,生怕留下了照片被太奶奶用来扎小人……这是二太太的照片。”

司藤突然问了句:“你太奶奶很不喜欢二太太吗,为什么把她的照片剪掉?”

“这可不是太奶奶剪的,是太爷爷自己剪的。”邵庆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献宝一样拿出来讲给人听。

“听说这个二太太邪门得很,来历也古怪,跟家里人谁都不亲近,有时会莫名其妙接连几天不见。每次不见,太爷爷也从来不叫人去找……后来听说,这二太太怀着孕,都快生了,忽然又走得不知哪儿去了,再也没回来过。过了好几个月吧,有个道士……喏,就是后面这张照片上的,过来找过太爷爷,让把只要是二太太用过的东西全找出来烧了,有二太太的照片原本也要全烧的,那个道长说,照片上还有别人,拿来一并烧了不好,才剪了留下的。

“我也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跟个道士牵扯上了。家里头亲戚也众说纷纭的,有说是克夫,有说她会使邪门法子……你们也知道的,那个年代迷信……我小时候,我奶奶还拿二太太吓过我们呢。”

司藤把那张照片从卡角里拿出来,那里明明只是个剪了的空洞,她却看了很久,末了问邵庆:“知道这个二姨太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邵庆被问倒了,“这还真不清楚,听说是姓史还是司来着……”

司藤哈哈笑起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邵庆被她笑得有些忐忑,不安地往后缩了缩。

司藤说:“怎么着也是邵琰宽下跪求婚,风风光光嫁进你们邵家的,怎么能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你记住了,她叫司藤。”

那时候,沪上不只流行胶片电影,也流行京戏。燕京津市的角儿,想真正大红,都得到沪上拜码头。沪上的戏院很多,梨园名角,风头是盖过电影明星的。

邵琰宽经常带她看戏。那方戏台上演的,有时是白蛇水漫金山,有时是关公千里护嫂,生旦净丑,艳得没边的油彩勾了脸,眼梢一吊,披挂的行头灿灿夺目,一个亮相博得满堂彩,咿咿呀呀开唱。

她看戏的时候安静,看完了总爱说一句:“都是假的。”

那一日,邵琰宽包了场。台上戏到酣处,好生热闹,邵琰宽却忽然携了她的手,说:“去后台看看。”

往常,都是谢了戏才去后台看角儿,哪有戏到一半去后台的道理?

满腹狐疑,还是跟着去了。角儿都上场了,后台里安静得很,邵琰宽握了她的手,穿过狭小拥挤的后台化妆间。她看到桌上摆着的林林总总的勒头、贴片子、插头面、彩匣子、五颜六色的戏服……

就只是这么点家当,上了场就像龙点了睛,人活了戏。

邵琰宽撩开帘子,胡琴、京二胡的声音没了间隔,直透耳膜。她吓了一跳:“这是戏台啊。”

是啊,是戏台,邵琰宽微笑着,拉着她上了戏台。

那么多人物,各色行头,蟒帔绶带,上下翻飞,字正腔圆认认真真地唱念做打,对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视而不见。

她有点蒙,随着邵琰宽走到戏台的中央,脚下穿了双镶了珍珠的缎面高跟鞋,敲在木质的戏台上噔噔噔的。无意间抬脸,那个全身披挂英气勃勃的女将铿锵开唱:“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来保国臣,头戴金冠遮云鬓,当年的铠甲披上身……”

一时间,恍在戏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世上,谁人不做戏?这偌大人间,原本就是一出戏套一出戏,今日的台下情,来日的台上戏。

邵琰宽说:“司藤,这台上唱戏的,都是假的,曲终了,人也就散了。可是我对你,却是真的,台上台下,人前人后,我的心意,到哪里,都是明明白白。”

他单膝跪地,袖内变戏法样翻出一块丝白手绢,绢中包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华美纺织厂的少东,邵家的公子,演得一手惟妙惟肖的好戏。

司藤伸手掀落桌上茶盏,大笑起身。

邵庆懵懵懂懂的,不明白为什么说得好端端的,女客会突然间拂袖而去。秦放也愣了一下,跟邵庆匆匆交代了几句之后赶紧追出去。司藤走得好快,两手插在貂皮大衣的兜里,腰背笔直、脸色铁青,专往道路中央走。好几辆车子歪斜着紧急刹车,恼怒的司机伸头出来想骂,目光触到她森戾眼神,话到嘴边又打了个激灵收了回去。

秦放好不容易赶上她,知道煞风景,但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她:“司藤,遵守交通规则。”

“黄歇浦。”

秦放先没听明白,还以为是电视里那种接头暗号,诸如“扬子江扬子江,我是洞庭湖”,下一秒反应过来,她要去黄歇浦。

秦放没看过旧时的黄歇浦,不知道当时的景致如何,他坐在沿江的观景座椅上,看看凭栏静立的司藤,又看看对岸的林立高楼,终于忍不住走到她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司藤问了句:“票订了吗?”

说话间,一艘观光游轮鸣着长笛从江面驶过,秦放下意识回了句:“游轮票?”

“你蠢吗?今天是第三天,要回榕榜。回去的机票。”

安蔓的后事手续没那么快办完,身份证应该还能用得上。秦放掏出手机订票,操作的时候,忍不住看了司藤好几次:是妖怪本身就特别擅长控制感情还是司藤这个人特别?普通女子听到旧情人的消息应该会方寸大乱吧?可是司藤,像一盘按部就班、收放自如的棋,三天就是三天,容不得更改,不继续深究,哪怕邵琰宽这头的线索初见端倪。

订完票,他看了看时间:“八点的票,机场挺远,得提前出发。观江景的话,你最多还能待半个小时。”

司藤没说话,秦放犹豫了一下,问她:“邵琰宽向你求过婚吗?”

“是啊。”

“你答应了吗?”

“差一点。”

差一点?什么叫差一点?

“司藤,其实这世上,是有两个司藤吧?或者,你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你们共用司藤这个名字,有时候是她顶着司藤的名字出现,有时候是你。所以那时候邵琰宽以为他追求的是一个人,但其实,有时候跟他在一起的是你,有时候跟他在一起的是你的姐妹,不过邵琰宽分不出来,那些道士也没有分得出来。嫁给邵琰宽当二太太、怀孕生了孩子被丘山道长镇杀、死在1946年的是你的那个姐妹。至于你,早在1937年就已经死了,对不对?”

没有回答,长久的沉默。

就在秦放对司藤的回答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她忽然冒出一句:“你脖子上的那个球,终于也开始学会思考了。”

脖子上的那个球?那叫头!又名脑袋!

秦放咬牙:“你说人家点好听的能死啊?”

司藤居然笑了,说:“你气什么啊,等我事情办成,跟你一拍两散,你捧着一百万想找我骂你,都求告无门。”

我为什么要捧着一百万找你骂我,天生犯贱吗?秦放还没来得及反呛,她忽然说了句:“黄歇浦是汇入大海的吧,邵琰宽的尸骨在海里,一水同流。可惜啊,我现在还不能成妖,如果我妖力尚在,万千枝藤随水而走,延生千万里长,总能捞回他的骨架的。”

明知可能性不大,秦放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安葬?”

“把他的骨架扯散了,买一口箱子,都放进去,然后拖着箱子到处走,遇到猪啊狗啊鸡啊都喂一块,心情好的时候朝山上丢一块,心情不好的时候朝水里丢一块。都丢完了,心结打开,也就放下了。”

她说得出神,语气平静,像是描绘美好前景。秦放听得后背直冒凉气:“你这么恨邵琰宽吗?丘山道长那么对你,你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会殃及后人。你跟邵琰宽就算最终没有结果,好歹也有过情分……”

司藤冷笑:“情分?青成之后,和邵琰宽再没有任何情分!难道你没有看到他和丘山的那张照片吗?

“丘山对我不好,因为他们道门,本来就视妖怪为下九流,生来死敌,彼此谋算,谈不上好与不好。可是他邵琰宽不一样,山盟海誓言犹在耳,知道我是妖怪就避如洪水猛兽——这我都可以一笑置之,谁叫自己是妖呢,对吧。

“可是他后来连同丘山一起对付我,刻意做出在沪上和我重逢的假象,又假充真情实意,让我嫁给他——一帮懦夫,对付不了我,就想诱我情动,一旦我为了怀人胎而自舍妖力,他们就能轻而易举收拾我了。丘山这么做,尚可解释为立场有别,你知道他邵琰宽为了什么吗,嗯?”

邵琰宽能为了什么呢?秦放想不出来。

司藤目光长久地凝视对岸的某个方向:“为了他岌岌可危的纺织厂。纨绔子弟,不事经营,祖业眼见不保,丘山给他画了张只要事成就会以财帛宝物助他重振家业的大饼,他就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后背贴了张防我害他的避妖符,衣冠楚楚去了百乐门的大舞池。”

秦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隔得太远,看不真切,那里,就是原先所谓华美纺织厂的旧址吗?

为了一个厂子的起死回生,就要口蜜腹剑地去谋算司藤的情,还有命,这邵琰宽也未免太不是东西了。邵琰宽能把司藤论斤称两地去跟一个厂子做比较,他对司藤,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真的感情吧。

秦放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自己觉得,情之一字,其实复杂得很。很多痛心彻骨的恨,其间还是有爱的余味,而尤其沉溺其中想不开的,往往是女人。他觉得司藤或多或少也会带有一点情愫,明明痛恨,但还是想打听,想知道。

司藤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以为,我是因爱生恨,所以一定要打听到邵琰宽的下落吗?”

秦放蓦地反应过来:如果司藤当时没有选择嫁给邵琰宽,那么爱上邵琰宽,跟邵琰宽有感情纠葛的应该是另一个。

“你为了你的那个……姐妹来的?”

司藤把目光从对岸收回:“我只为了查清一件事而来。当初到底是谁,不远千里,把我埋到了囊千。”

从殡仪馆监控屏幕上,张头儿看到赵江龙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尸体被送进了焚化炉。

他瞥了一眼身边的贾桂芝,这女人穿一身黑,臃肿的腰身被衣服勒出了一圈一圈的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奇怪表情,一直盯着监控屏看。焰头升起时,她带着哭音声嘶力竭大叫了一句:“躲火啊!”

这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吩咐的。说是焚化的时候,得喊这么一句,提醒死去的亲人的那缕魂要灵敏些,不要被火烧到——张头儿开始时嗤之以鼻,觉得死都死了,还搞这么些虚的干吗,真听到贾桂芝带着哭音喊话,心里头又有些酸溜溜的。见她在边上开始抹眼泪,实在看不下去,起身到外头抽烟。

焚化炉上空的烟囱开始腾起黑烟,张头儿呆呆看着,想着人就这么烧了,怪没劲的。

有两个工作人员交谈着从张头儿面前走过。

“包的一层层的,那么严实。”

“说是家属特别要求,总有稀奇古怪的人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贾桂芝抱着黑布包着的骨灰盒出来了。走过张头儿身边时,她停了一下,冷冷说了句:“天天跟着,你们就没别的案子办吗?我过两天就回囊千了,你们是不是也一路跟着过去?”

说完了搡开张头儿,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张头儿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心塞又是憋气,真想狠狠唾她两口。

为了她的安全忙前忙后,一声谢谢都没换到就算了,还落了个吃力不讨好。不过她也没说错,警力有限,这头一直没进展,上头已经催着调拨人员去跟其他的案子了。在贾桂芝家附近蹲点的警员,这两天就要撤了,还谈什么跟去囊千?

周万东推开十三楼的窗户,往楼下那一间看了看。屋里黑漆漆的没亮灯,贾桂芝应该还没有回来,又抬腕看了看表,晚上11点过5分。

贾桂芝家对面有警察蹲点,不好从走廊进去,好在楼上的这户没人,被他撬门进来了——从十三楼下到十二楼虽然有些危险,但他是谁啊,做惯这个的。

赵江龙今天火化,殡仪馆之后贾桂芝还有应酬,不过应该也快回来了——周万东面色铁青地在腰上连缠了几圈坠绳,又试了试拴桩的牢固程度,然后两手扒住窗台探身出去,小心翼翼蹭住墙面一点点下。

老齐居然莫名其妙折了,简直不能想象,这里头是有鬼吗?且不说跟老齐这么多年搭子是不是兄弟情深——不能给搭子的死一个交代,他周万东以后还有没有脸在道上混!

一切顺利,高层没有装防盗窗,周万东借助玻璃刀和吸盘在窗玻璃上破了个可供一人钻进的洞,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

在屋里站了一会儿之后,眼睛适应了黑暗,勉强可以看到周围的陈设:这里是卧房,靠墙是大的橱柜。记得那天,安蔓故作镇静地说橱柜里没有人,然后老齐推开了一扇门,再然后贾桂芝从里面冲出来,老齐追了出去……

那时候,满心以为贾桂芝会必死无疑的!

周万东脸上的横肉扭曲地拧了几下,走过去泄愤似的恨恨地推了一把柜门。收回手时,心里突然咯噔了一声,重新又把手贴到了柜门上。

这柜门,似乎有些……凉。

周万东迟疑了一下,伸手把柜门推开。门一打开,凉气更甚,近乎有些冷了,里头黑洞洞的看不清楚,伸手去摸,是棉被,再往下按,硬邦邦冷冰冰,应该是混合着冰块制冷的干冰。

橱柜里放这些干什么?如果是怕小的东西腐化,不是应该放到冰箱里吗?难道是……

周万东听多见惯,倒是不害怕,就是觉得心里毛毛的。他抓住棉被的一角往外掀,掀到一半时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掀不动,连急带躁,狠狠用力那么一扯!

哗啦啦,很多袋装的冰块滚下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跌落地下。周万东心里一阵狂跳,生怕这里动静太大惊动了外头,他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很好,似乎没什么异常。

一切恢复了平静,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沉默地照亮地上的一隅。

那是赵江龙的尸体。或许是因为跌落的关系,嘴巴怪异地咧着,连眼皮都掀了开来,眼球处泛着清冷的光。

但这些还不是最奇怪的,奇怪的是……

周万东咽了口唾沫,又向前凑近了一些。

是的,他没有看错,赵江龙的身上,插了三根尖桩,分别在心口和左右肋下。也不知道尖桩是什么材质,打眼看过去,只有黑色的尖直轮廓。

周万东心头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多年的走偏门经历,让他秉持一个原则:任何怪异不可解的事,先不要碰,退到安全的地方旁观,再行下一步。

他腾地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刚刚抓住坠下的绳索,咯哒一声轻响,灯亮了。雪白的灯光打在身上,全身瞬间冰凉,像是罩了一层霜。

身后传来贾桂芝的声音。

“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