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公安局警力几乎倾巢出动,控制了黄城的各个出城路口。但不到一个小时,孙民就接到书记的电话,说李百义并没有逃跑,他的确是昨天夜里出院的,他提前出院的原因是怕有群众欢迎的场面在医院门口出现,他要避开他们。李百义历来不喜欢把他奉为英雄。现在,他回到了抗灾现场,正开着他的破松花江车去市场买帐篷。
孙民立即带上吴德、小林和李好,上车直扑市场。孙民对李好说,你就按我们那天说的做,你指认,我们行动。我们保证他的安全。但你要按我们说的做。
李好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们不能开枪。
孙民心不在焉地说,好。
……他们来到市场,把车停在角落。这时,他们发现了那辆松花江。但车是空的。车前面还贴着“抗洪救灾”四个大字的红布。吴德说,他可能是买帐篷去了。
孙民说,我们等一会儿。
他抽了一根烟。小林问,这时候你还抽烟吗?
他知道,孙民在这种时候,从来是不抽烟的。所以他很奇怪。他看见孙民神态悠闲。
吴德说,我下车找一找。
孙民制止他,不要,就等着。
在孙民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升上来。这是在他几十年的侦探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他第一次丢失了紧张感,而代之于一种轻松的胜劵在握的感觉。
吴德说,孙队,你把枪拿好,恐怕他有武器。
孙民笑一笑,没必要,你们也不要拿武器。
小林问,为什么?
孙民说,他没有武器。
……烟抽完了。李百义终于出现了。
他扛着一大捆东西,看上去就是帐篷。
吴德问李好,是他吗?
李好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点点头。
孙民对小林说,我和吴德下去,你留在车上。
孙民和吴德下了车。小林抬起了摄像机。李好哭得弯下了腰。
李百义把帐篷放在车上,走向车门。当他打开车门时,孙民和吴德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微笑地向孙民和吴德点点头,想上车。这时,孙民问道,你是李百义吗?
李百义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李百义。
吴德问,你是马木生吗?
孙民说,我是樟坂公安局的。
这时,他看见李百义的表情有稍微惊异一下,然后有几秒钟的停顿,好像在想明白现在发生的事情。很快,他明白了。李百义点了点头。
我是马木生。他重复了一句。似乎在帮助孙民证实他的身份一样。说完,友好地向他们弯了弯腰。
他伸出了手。吴德给他上了手铐。
李好已经哭得大泪滂沱。
孙民和吴德把他带往旁边另一辆早已停好的面包车时,民众已经发现了,他们围过来。在从松花江车到面包车几步远的距离,大家惊异地发现,李百义的脸上突然放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这个笑容被记录在小林的摄像机里。
孙民也看见了,在李百义跨步上面包车的那个瞬间,他突然回过头来,脸上出现极为灿烂的笑容。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场面,一个罪犯在被逮捕的那一刹那,基本上是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垂死挣扎,惊慌失措;另一种就是束手就擒,垂头丧气,脸色僵硬。
但这个人却露出了这样的笑容。这使孙民有些难堪。而正和这种笑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吴德在李百义上面包车时,突然狠狠地在他后背推了一下,使得李百义的头在车顶磕了一下。但他没有感到痛,仍然保持脸上的微笑。这使得吴德的粗鲁动作被凸显出来。吴德的动作在一般实施抓捕中是常用的动作,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但今天李百义的微笑使得吴德的动作显得粗鲁和没有必要。
面包车开动了。孙民和吴德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身边。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李百义还往左靠一靠,以便让吴德坐得轻松些。但吴德直视前方,不发一言。
面包车来到公安局。李百义被带到一间大会议室,被控制在墙角。他坐在一张藤椅上。手铐的另一只铐在藤椅的扶手上。
他说,我早就在等这一天。
孙民点点头。
李百义说,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孙民又点了点头,他没有功夫和他说话,忙着往回打电话,报告这边已成功实施抓捕的情况。
然后,他在李百义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李百义对他笑一笑,点头,说,谢谢您。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向他笑笑。突然李百义说,我的帐篷呢?还有车。
孙民这才想起,他问吴德,吴德说不知道。
李百义说,麻烦你们把帐篷送到……我给你们写一个地址。
孙民犹豫了一下,给他解开了手铐。李百义写了一个地址和名字。
你们把车和帐篷交给他。他说。
孙民说,行。
孙民仔细地观察他,他真的在这个人脸上看不到一点紧张。不过,他有过这样的经验,在他抓过的潜逃时间较长的逃犯归案后,在看守所的第一夜大部份都睡得很好,因为长期的逃亡已经摧毁了他们的意志。他们需要归宿。但像李百义这样在抓捕现场直到现在仍平静如常的人实在少见。
这引致孙民对他的态度转为和蔼,似乎这样才符合礼貌。这是一种奇怪的对峙:因为罪犯显得过于镇静,不由得引起警察的注意。而罪犯的善意似乎也引发了据于优势一方的控制者的善意。所以,孙民对他凶不起来。
孙民对李百义说,你能配合很好,这样对你有利。
李百义说了一句让他感到奇怪的话,他说,是,让你们辛苦了。
孙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说,谢谢。
吴德冷眼看着李百义,嘴角透着嘲讽。
……接着开始预审,原先预料的突击预审需要一整夜,但李百义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详细地说明了杀害钱家明的整个过程的所有细节,并在笔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但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杀害被害人,一句话也没有。
孙民没想到会进展得这样快。他问李百义还有什么话没有。
李百义说,慈善协会的工作我已作交代。麻烦你们告诉我女儿,不要着急。不要跟我走。
孙民说,我们会转告她。
他舒了一口气,决定明天上午离开黄城返回。
孙民第二天上午醒来的时候,听到外边传来异样的喧嚣。公安局的白副局长来告诉他,可能出了一些麻烦。
他被领到楼上,这时他看到了公安局门前聚集了上百人。公安局的门都被围住了。他们打着旗子和横幅,上面写着:李百义没有罪。地上也用粉笔写了字:他是好人。
孙民半天没有吱声。他意识到会议上那些人的担心变成了事实。他很后悔昨天晚上没有连夜返回。
白副局长让他别着急。他们正在处理这个事情。只要等上一个钟头,他们就可以上路。
吴德说,肯定是他女儿搞的名堂。她这人很讨厌。
孙民不这样认为。如果是李好的意思,她就没必要来自首。他吩咐加强对李百义的控制,以免出什么意外。
……可是外面的人越聚越多,到了中午,可能有上千人了。但在这些人当中,没有李好的身影。
李好在父亲被抓捕后,回到了家。她惊异地发现,父亲已经把桌子和床整理得整整齐齐。这是李百义从医院返家后做的事情。他的所有衣服都叠在床上了,手表也脱下来了。存折也放在衣服上。但存折上的钱不多,只有三万块钱。
李好还发现,她的抽屉里,也塞满了她最爱使用的超薄卫生巾。
她扑倒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
到了傍晚,孙民一行还没有办法行动。他显然着急了,爬上楼顶,发现楼下的人已经聚集了至少有两千人。他们不再高喊,只是站在那里,要求见李百义。白副局长喊破了嗓子。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但无济于事。
县领导过来了,商量事情怎么解决。陈佐松说,我去说说看。
他来到大门口,对大家说,这个事情请大家要冷静。李百义很安全,他没受到伤害。他已经对他所作的事加以承认,所以他愿意来负责。那是他十年前犯的错。我们知道人不可能不犯错,犯了错就要负责,他也愿意负责。你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这是两回事儿。
底下有人喊,他没有错,有人栽赃。陈佐松看到了,喊的人是黑汉。
陈佐松想了想,回到楼里,对大家说,没办法,他们不相信任何人的话,除了李百义。
书记说,你的意思……
陈佐松说,只有让他出来。
书记问孙民,可以吗?
孙民沉默了一会儿,说,陈副,你先跟他谈一谈,让他言简意赅吧。
陈佐松说,好。
他走进会议室,看见了李百义。李百义坐在藤椅上,表情很忧郁。
陈佐松说,身体怎么样?
李百义说,没事儿。佐松,我们要分别了。
陈佐松说,百义,好去好回。
李百义点点头,问,外面怎么样?
陈佐松说,可能你要去说两句。
李百义想了想,说,好……请你告诉孙队长,准备一辆汽车,我们先坐上车,他们一散出个口子,我们就走。
吴德把李百义带出去了。陈佐松把李百义的意思告诉孙民,孙民说,好,就用你的汽车,然后准备一辆三菱在指定路口更换,我们就全程坐汽车回去。
李百义出来了。他看到那么多人时着实吓了一跳。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突然跪了下来,朝人群嗑了头。人群騒动起来。
他站起来,说,我把这么大的罪向你们隐瞒那么久,对不起……
人群中很静。他说,你们回去吧。
人群中没人吱声。
李百义最后说,你们回去吧。我会回来。
他向他们笑了一下。吴德把他带进去了。
人群慢慢散开了。有人哭了起来。
回家
终于摆脱了群众的纠缠。孙民带着李百义借了一辆当地挂民用车牌的三菱吉普上路了。孙民和吴德在后座把李百义紧紧夹在中间,小林当司机。刚出城的时候,大家都很紧张,谁也没说话。直到走出一百多里地,才缓口气儿。
李百义上了手铐。孙民本不想这样做的,他习惯于和犯罪嫌疑人维持一种不过于紧张的关糸,这是为预审效果考虑。但李百义是要犯,出于对混乱局面的担忧,他给李百义戴上了手铐。李百义很配合,他的脸上始终带着谦虚的笑意。
吴德要小便。他们把车停在一棵树下。这时,孙民问李百义是否要小便?李百义摇摇头。孙民一直在观察李百义,因为这是他遇见过的最特殊的犯人,且不说他在当地的口碑令人吃惊,就拿离开时的突发情况而言,如果李百义不出面劝说群众,局面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孙民没想到李百义会愿意出面劝说群众,这不符合逻辑。这是个怪人。他想。
重新上车的时候,他递给李百义一瓶矿泉水。他拿着很不方便,打不开瓶盖儿。孙民想给他打开瓶盖,后来他索性用钥匙打开了他的手铐。
谢谢。李百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