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佐松已经正式审请成为李百义的律师。他现在还有律师执业执照。他向县委递了辞呈,为朋友放弃前途。可是陈佐松没有一点后悔,因为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在此之前他获准和李百义见了一次面。孙民把陈佐松带进提审室时,着实吃惊不小。他没料到陈佐松会成为李百义的律师。在抓捕李百义和驱散群众时,陈佐松提供了很大帮助。他意识到他和李百义非同寻常的朋友关糸。
孙民说,他已经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陈佐松说,关键的问题是,他属于自首情节。
陈佐松和李百义在提审室见面。李百义见到陈佐松时,两人伸出手握了一下。
陈佐松问了一些他在看守所的生活情况。主要是观察他是否受到虐待。但看上去李百义身体很好。比被捕前脸色好多了,似乎在几天内他就胖了一些。
陈佐松说,你胖了。
李百义说,我胖了吗?他摸着自己的脸。
陈佐松说,进了这里,你终于休息下来了,否则你就像一台破机器忙个不停。
接着,陈佐松说出了一句最重要的话:百义,你既然嘱咐我和李好办理此事,现在事办成了,我们完成了任务,自首情节已可以认定。从现在开始,你要放下心来,好好配合检察官,也配合律师,就是我。
李百义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陈佐松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为自己,也要为我们。啊。
李百义没吱声,看着陈佐松,点了点头。
陈佐松开始和他交谈犯罪事实和有关庭审事宜。
可是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李百义似乎对谈话内容并不在意,他只是一直望着陈佐松。陈佐松知道他想问什么,他突然心中很悲痛。
谈话时间到时,李百义终于问道,你来当我律师,那边怎么办?
他问的意思陈佐松很明白。这意味着一种重要的改变。事实上只要李百义同意,他就可以成为他的律师。但对于陈佐松的特殊身份而言,如果他坚持成为李百义的律师,他的未来就改变了。
陈佐松握着他的手,说,唇亡齿寒,无所相依。
离开时,他的手紧紧用力地握了一下李百义的手,说,配合我,否则我这一趟就亏大了。
陈佐松说完了他想说的话,出了提审室。门外就站着孙民。他有义务监听他们说什么,所以他什么都听见了。
陈佐松对孙民说,他这人不会照顾自己,麻烦你……
孙民说,你放心,这是省看,文明看守所,没事。
陈佐松走了。孙民目送他的背影。陈佐松和李百义的感情,好像一股水一样,在孙民的胸中涌着。他想,我这一辈子,要是有这么个朋友就好了。
……陈佐松回到旅馆,发现有一个陌生人坐在房间里和李好交谈。游德龙说,这是我朋友,说认识李百义,我就把他带来了。
那个人穿着一套高级西装,却糸着一条鲜红的领带,夹着一个真皮黑包。他指着李好对陈佐松说,我一看她长得,就知道是木生的女儿,你看这腮帮子,这眼睛,分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嘛。我叫陈金六,木生……对了,现在他叫李百义,百义他叫我老六,我现在改名叫陈清流,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是我的名片。
他递上名片。陈佐松看见上面写着“樟坂清流实业公司总裁,樟坂企业家联谊会秘书长”。
他又拿出中华烟,陈佐松说我不抽烟。
游德龙说,老六是我的同事。大家都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
老六说,游兄抬举我了,我顶多是帮游兄跑跑腿的,我做一点小生意,生产耐火材料,就是厨房用的东西。有时候也包包工程。关于百义这件事,我想,坏事变好事,我总是一条原则------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我们向前看。啊,所以他回来了就好,我们有办法,没事儿,你们不用担心。我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当时有人说,老六完了,现在,说这些话的人到哪里去了?没脸出来嘛,满地找眼镜嘛,是不是?只要把事情交代清楚,政府的政策就是治病救人,就算百义的事情麻烦些,也有个当时的实际情况嘛。反正我有信心。我受百义大哥的恩,现在就是我回报他的时候,要钱要人我都有,要什么我给什么。
游德龙说,老六比我还能跑。
老六说,不要叫我老六嘛,叫我陈清流,我已经是个新人了。我认识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刘汉民,我们一起喝过酒的。我也了解到了,中院的王法官会负责本案,他这人很好,是我厂里副厂长的一个朋友的同学的小舅子。我还见过他一面。不就是出些条子吗,没有摆不平的事。
陈佐松说,这事已经上报纸了,比较难办。
老六一直摆手,不要相信这个,没有用,中国的事情,从来就是灵活多变的,我这个人就是因为明白了灵活这个道理,才活到今天这样子,否则的话,我比我表弟还惨,我告诉你我有一个表弟,叫张德彪,当时也是跟着百义的,什么都好,就是一个不灵活,说他有罪,不服,他老说他比贪官还干净,你说讲这个干嘛?没意思嘛,结果是越陷越深,连杀七人,我想救他都不行了,现在蹲在看守所里等死。所以,人不能太较劲儿,要相信组织,你看我没什么文化,也犯过案子,还是给我活路嘛。为什么?一,我认罪伏法,监狱我蹲了,还了法律的债,二,我灵活,没有本事,给人跑腿总行吧。三,舍得扔钱,机会是朋友给的,钱是大家赚的,不要太贪,你就不但有活路,而且还能活得很好。
老六一口气说个没完,让别人没有说话机会。游德龙说,老六就是这样,对。
李好想起在父亲的回忆中有这个人。但这个人和父亲回忆中的人不一样,完全是两个人。过去那个人是一个无能而胆怯的农民,现在这个人却像个混子。
陈佐松说,谢谢你们的关心。但现在这个案子先只能以法律方式走。
老六说,没事的,百义比张德彪灵活,他愿意回来就是个证据嘛,死不了。在这个社会办事儿,就要顺着来。我明天就去找有关的人,到天上人间请一桌五千块钱的大宴,没问题。
……第二天老六果然开始操办大宴的事儿。让他吃惊的是,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席。他觉得事情很麻烦。
这边,陈佐松已经找到了从黄城跟来的群众,黑汉和黑嫂带着大约有几十个人坐火车来到了樟坂,昨天到信访局上访。陈佐松找到了他们住的地方,他们竟然在樟坂的郊区租民房,准备长期为李百义的官司住下来。
陈佐松和李好来到了他们的住处。他对黑汉和黑嫂说,现在这个案子很特殊,要按法律程序走,这样更有利于李百义,他作为律师,有信心得到一个好结果。他劝他们回黄城去。
黑汉说,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得到好结果,现在还没有结果,我们不能回去。
李好说,你们先回去,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黑嫂说,谁说我们帮不上忙?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不是要闹事儿,就是要让法官相信,李百义是个好人,他不是坏人,我们会对法官说好多李百义做过的事情,让他知道他是个好人。
陈佐松说,好人也要为做下的事情负责任。
黑汉说,那是他过去做的事,年龄小嘛,现在人家改了嘛,法律还讲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呢,他不是自己愿意来自首的嘛。
陈佐松说,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但这事儿要我这个律师来办,明白没有?
黑汉说,这样吧,我们不闹事儿,但我们也不回去,我们要看到他好好的有个结果,我们才放心。
陈佐松看劝说无果,只好回去了。
他和李好回到旅馆,看到游德龙和老六正在商量对策。他们决定拿出钱来救李百义。钱都从老六的厂子里出。
我算了一下,按照过去的惯例,摆平这事儿要花个四五十万左右。老六说,要牵涉到五六个人。
陈佐松说,老六,不是没有钱,李百义就是个千万富翁。
老六说,这是我的心意,怎么会一样呢?
陈佐松说,如果要这样做,当初百义就自己做了,为什么不做呢?所以,不是钱的问题。
老六嘟囔道,反正我一定要帮他的忙,我是他的兄弟嘛。
庭审在今天举行。陈佐松和李好早早地来到了法庭。李好第一次看到了被害人钱家明的家属,他的妻子,一个发胖的妇女,脸上透着愤怒。她坐在前排右侧,而李好则坐在前排左侧。陈佐松坐在辩护人的位置。十年后他第一次重披战袍,带来了大量资料。这些资料的获得说是此次对当事人李百义的采访,毋宁说是十年来对老朋友的追忆。
李百义被两名法警带上来了。今天他穿着号衣,是十四号。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他走进法庭时环顾了四周,看到了李好。他向她笑了一下,李好的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但她的确看到父亲明显胖了,也变得白晳。
李百义也看见了陈佐松。陈佐松向他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是要让他明白它的含义,在陈佐松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无外乎是对自首情节的认定。李百义向他点了点头。陈佐松放心了。
因为李百义的案件影响很大,报纸上已经公布了事情的经过。所以这一次审判是公开的,允许群众旁听,法庭上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了人。
审判长王廷义法官宣布庭审开始。接着进行一连串预定程序。李百义站在审判席上,心中掠过一种恍忽的感觉……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十年来,李百义不止一次在心中预演过这个场面,梦见自己站在审判席上,慷慨陈词,他像一个大律师那样揭露罪恶,而他自己是没有罪恶的。他始终这样想象也这样相信。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李百义却找不到那种激情。他超乎寻常的平静。
现在,他大可以站起来,像一个英雄人物那样指认谁是罪人,宣讲什么是公正。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像一只准备牵去宰杀的羔羊默默地站在审判席上。庭审开始后,他对法官问及的所有问题一一顺从地回答,其谦恭态度让陈佐松都感到吃惊。他虽然希望李百义能配合法庭调查、也配合法官和律师的质询,但李百义这种看上去软弱无力的样子,连陈佐松都感到不舒服。好像他真是犯下了弥天大罪,要请求每一个人饶恕一样。如果李百义不坚持必要的衿持,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会给陈佐松增加很多麻烦。
但在整个法庭调查过程中,李百义一边回答,一边点头,每回答一句话就点一下头,好像对问他问题的人行礼一样。
只有李百义清楚地知道,十年的愤怒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也没有给他带来尊严,只有捆锁。他越做好事,就越孤独。这是一个什么道理?那是一种好人的孤独吗?它会带来平安还是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