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王御前演出,或为私人团体表演固然重要,但各剧团的主要营生是每日下午的固定演出。所演的剧目有的是已经占着一席位置的老戏,也有演员们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和金钱试演的新戏。新戏上场自不能每次皆获成功,因为戏剧表演是不稳定的行业,即使备经历练的剧界人士,也无法在剧本上演以前确定它的价值。
16世纪90年代中期,就在“大臣”剧团成立不久,莎士比亚写了一出极为成功的剧本,那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如往常一般,他脑子里构思的是个古老的故事,这也是他与当时大部分剧作家唯一不同之处——从不利用当代的生活作为剧情。在《罗》剧里,莎士比亚不仅用的是老故事,而且还是家喻户晓的故事。
早些年时,罗密欧与朱丽叶曾是伦敦舞台上一出叫座的戏。其时有个名唤亚瑟·布鲁克的青年,在看过之后感触甚深,就写下了一首诗篇,被一位叫威廉·彭特的军官收在他的故事集里。彭特是军械部的一名军官,闲时搜集、翻译一些意大利作品以消遣。
这种意大利式的情欲澎湃激荡的小说,到16世纪90年代中期已经显得有些过时了,可是莎士比亚并不在乎是否走在文学运动的前锋,他并不是革新派,在他全部创作生涯里,他都选择较旧式的故事作为自己剧作的蓝本,而不管他的同行们是否正从事他们似是而非的创新。
身为作家,莎士比亚让人觉着最稀奇的一点,是他在选择题材时,从不写认为自己高高在上而瞧不起别人的作品。他仔细而留心地阅读布鲁克的诗,想根据它来写一部严肃的悲剧。布鲁克的风格愚稚浅俗,道行比他差的人看了都会跳脚,但莎士比亚偏能不愠不火。
莎士比亚身为演员,难得他能以稳静、宽忍的谦虚,在许多蹩脚的戏里演出,而丝毫不减他对剧艺的热诚。他对布鲁克也以如此的稳静、宽忍的心态全心接纳。他的剧团一年大概要推出十五出新戏,莎士比亚既然是固定团员,必然免不了要在其中露面。这些戏不会全是好戏,由现存的少数几出来看,根本就是差劲透了。举例来说,《李尔王》在宫廷首次上演时,“大臣”剧团也另有一出戏同时在宫廷里演出,那是巴纳比·巴尼斯写的《恶魔的契约》。《恶》剧中的角色出乎寻常地多,莎士比亚就是想躲都躲不掉。一个演员倘若自觉剧本配不上他,那还谈什么排练呢?因此莎士比亚一定是以一位优秀演员的谦逊和专注积极地协助,以使演出能够成功。巴尼斯小心地把自己的剧本印了出来,然而那幼稚的通俗剧和《李尔王》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但莎士比亚还要在其中演出,假如是较敏感的人,早就气坏了,唯独他在别人剧本的幼稚与粗俗当中,丝毫不受影响。
除了风格拙劣之外,另一个让现代读者难过透顶的是亚瑟·布鲁克如影随形,非要让读者得到一个教训才满意,这也是伊丽莎白的子民最爱搞的一套。彭特说他之所以翻译罗、朱这段不法的爱情故事,是因为它能教导读者“如何避免淫乱的欲望与放荡的心志所带来的毁灭、覆亡、不便和烦恼”。
布鲁克操的心更多:“……叙述给您看,一对不幸的恋人……罔顾父母、朋友的训示和劝告,却与饶舌的醉鬼和迷信的教士共商大事……滥用合法的婚姻之名,试图掩盖秘密的婚约之耻,终因秽乱的生活,而遽赴最悲惨的死亡。”
莎士比亚的眼睛略过了所有这些教训和对罪恶的惩罚,只看到布鲁克的“遽赴”两个字。他没有就罪恶和惩罚来做文章,却写了因仓促而造成的悲剧。剧中人物的悲剧缺陷是因为他们都太匆忙,莎士比亚将原来的故事略加改动来强调这点。他把故事的行动由数月减为一周之内,在这“火热日子”的一星期里,一切急速地绽放,然后又急速地凋谢了。布鲁克的朱丽叶是十六岁,而他写的朱丽叶却只有十四岁,而且她对罗密欧的爱情“迅速热烈如闪电”。
布鲁克几乎未对角色做任何的刻画,对于保姆,则让她就照顾朱丽叶一事做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厌的长篇叙述”。莎士比亚也对这个逗笑的角色做了一番陈述,首演之日观众爆出的欢笑一直回响到今天。
何明基斯和康德尔处理莎士比亚的手稿几乎达三十年,对他的写作习惯有所说明,说他是个速度快的作家,“他的手、脑同行并进,说与写同样顺畅,我们难得收到他有涂抹的稿子”。那就是说,莎士比亚先把一切在脑海里想过以后才写在纸上。所幸的是莎士比亚能够“在自己脑袋中先将一切准备好,想完全”,不然他的职业岂能容他有漫长的余暇涂来抹去、字斟句酌?
剧本完成以后,通常是由作者对聚集一堂的演员们宣读,看他们是否要买。由于莎士比亚已是买主群中杰出的一员,且是风靡当时的剧作家之一,交易里的这一部分或许就可以免了吧!一般的作家收了钱交了货,一切便算完了,对莎士比亚而言,则是问题的开始,他要设法把铅字转换到舞台上去,使它们富有生命。
对于《罗密欧与朱丽叶》,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取得执照。剧本未经证明其中没有鼓动叛乱的情节前,不得在伦敦舞台上献演,以免带坏了易受影响的群众。女王并不在乎戏剧里不雅或亵渎神明的情节,这些要到下一任女王继统时才禁止在舞台上使用。皇室只是要确定最受欢迎的传播媒介之一的戏院,不会做贬抑政府或女王尊严的宣传就可放行。
负责发执照的人是逖尼。本来飨宴官只检查在女王御前演出的剧本,可是他渐渐扩大了控制权力,以至于伦敦地区的所有戏剧必须被检查。他那个职位可是个肥缺,像《罗》剧的稿本送到他在可乐肯威的办公所在,还得附上7先令的费用。
剧本一旦领了执照,便不得再行增润,但是演员为了适应通常两小时的演出需要,就自由删节。一般而言,莎士比亚的剧本都很长,他不是个很简约的作家,对于自己的力量并不节俭使用,也不会为多出的几个字而斤斤计较。他显然是凭着一股炽热而写,一旦纸笔在前,就再也中断不了,不会时时回顾,小心着剧本的长短。他完成的许多剧作都需三个多小时方能演完。因此,到了冬天,便不能在下午短短的白天里演出结束。正因为如此,莎士比亚的剧本在上演之前也必定要先行删节,而这个很可能在排练时由全体演员同意而完成。莎士比亚剧团里的人都有多年的实际舞台经验,可以放心地和他们一起删减剧情而不出差错。同时这些删节也不致影响原作,因为莎士比亚足本的原作,可以在他的剧团授权给印刷厂时全部印出来。
在莎士比亚的原稿上,稿页边缘写有裁减的建议,稿末附有逖尼的签名。这些散页以线连缀起来,再包上一层封皮(什么样的封皮都行,从草稿纸到过期的法律文件都成,只要经久耐磨就好)。等新戏登场之后,这本“书”便被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因为它是这个剧团有关这出戏的唯一正本,也是它正式领有执照的唯一证明。
执照之后下一步的花费可能就要付给为扮演不同角色的演员抄写戏词的人了。现在唯一存留的这种台词抄本是给艾德华·阿林用的,上头还有阿林改正的笔迹,不过与戏词的笔迹倒有几分相似。一张平常的纸张纵分成6寸宽,然后贴在一起成为一长条,演员可以把它卷起或摊开。上面有前面一段话的尾巴,左面的页缘上则有演出的指示。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角色分配大概不需费事。团里的演员们对彼此的工作十分熟稔,他们没有个人的野心,纯粹从整体的优异表现而着眼,自己便能相互商议来决定角色的分派。因为印刷商人的错误,有一页《罗》剧的演员表给保留下来了,上面写着威尔·甘普饰演彼得。在该剧中最好的滑稽角色自然是保姆一角,而她的仆人彼得只有几句台词而已。甘普是当时最著名的滑稽角儿,可是“大臣”剧团却没有明星制度,只让甘普饰演他们认为最适合他的角色。
伊丽莎白时代的人并不认为演员角色是定型的。汤玛士·柏普是有名的丑角,可是一生当中他唯一固定演出的角色却是尊严的阿巴克塔斯,在同剧里演逗笑角色的,反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因此,我们可以推断,作为演员,莎士比亚演的不都是高贵角色,而且当年他也没有今日的声名,他像团里所有人一样,扮演对整体演出最合适的角色。灵巧而多变的演出是优秀的“固定戏目剧团”的根本,而“大臣”剧团正是这种剧团。
主要的角色分配妥当之后,次要的角色像市民、宾客什么的,可以由一人分饰两角来解决。如果仍然不够,还可雇用临时演员,酬劳是一天一先令。
近代作家常为莎士比亚剧中没有合适的演员饰演女角而感到遗憾,更为朱丽叶要由一个童子来扮演而叫屈。这样的想法是对当时的情形不了解,因为伊丽莎白时的童子教养方式和现在不同。当时一般男人并不觉得写写诗、弹弹琵琶、穿丝着绸、佩挂珠宝、涂抹香水是娘娘腔。莎士比亚《如愿》里的罗莎琳在说到她将要成为“多变的,期盼而向往着的……满是眼泪又满是欢笑……就同男孩和女人一般”时,就是文艺复兴时的观点。一直到清教徒兴起之后,人们才认为男人和女人的生活方式应该截然不同,而男孩的许多天性也就被压抑着,因为它们“不像男人”。可是在莎士比亚时代,团里的童男却十分明了什么会惹年轻女子笑、什么又会让她们哭。
此外,这些男童子日日接受戏剧大师的调教,与像理查·柏璧基这么熠熠发亮的演员一同生活、一同工作,到该要他演女主角时,他已经耳濡目染,对演戏知之甚详了。他受过训练,能唱能跳,并随时保持优美的体态。最重要的是他受过训,知道如何使用声音,以塑造并维持女子的形象。莎士比亚写《罗》剧,心中便记着这点,他用台词来制造气氛,不让那两个演员做太多的肌肤接触。著名的阳台那一幕,两个年轻人互相扯着嗓子示爱,彼此相互爱抚。对近代剧作家而言,这是个不太高明的表达方式;现代剧作家宁愿让两个演员肌肤相亲来传达一见钟情的感受。
在布鲁克的诗里,两个小情人在舞会中静静地握着手,默默地坐着;莎士比亚则让他们说了一首十四行诗。全剧自始至终,在爱情的场景里,他都必须依从言辞而非动作。为了这些优美动人的文词,读者诸君实应深深感激童子演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