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新统治者是苏格兰的詹姆士,继位成为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伦敦人都觉得要欢迎一个国王非常新奇,因为五十岁以下的人全不记得英国在什么年月曾有大男人坐在王位之上了。伊丽莎白崩逝之前,由于她不肯指定王位继承人,人们一度担心会有动乱,甚至内战。等到王权和平地移转到她的至亲——苏格兰王后玛丽之子手中,伦敦人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詹姆士是个意志坚定的作家,曾写过许多诗,也写过好几本书。他不似伊丽莎白,他的作品全都出版公之于世。继位为英王之后,詹姆士依然写作不辍,爱书成癖。
詹姆士没有继承母亲姣好的面容,也没有背脊挺直的伊丽莎白女王的优雅,他的双腿软弱,没有旁人协助不能行走。他没有王者的威仪,感情用事,好窥伺,又少尊严。不过,他在位期间,英国持续了二十二年不断的繁荣。
莎士比亚和他的同行们最关心的就是不知新主对戏院的态度如何。这时伦敦新教徒的压力正不断增加;而詹姆士自幼在苏格兰教会中长大,这教会是强烈反对戏剧的;同时在他写给儿子的劝诫书中,也只提过一次演员:“莫以常与喜剧演员厮混为乐。”
谢天谢地,新王对戏剧彻头彻尾地喜爱,他对“戏子们”的看法也全未受他生长环境的影响。詹姆士在苏格兰时曾经为他钟爱的演员劳伦斯·弗烈却而与爱丁堡市发生严重冲突。爱丁堡的教会执事和城中长老们不肯让弗烈却在城里觅屋演戏,结果詹姆士硬是强迫他们屈服了。他即位后,立刻任劳伦斯·弗烈却为“国王剧团”的团主,新剧团的特许状颁发于1603年5月17日,即国王抵达伦敦后十天,真是及时。
那唤做“国王剧团”的新戏班,其实只是旧的“大臣剧团”多加了个弗烈却罢了。弗烈却之下第二个名字便是威廉·莎士比亚,其他列于特许状上的演员还有理查·柏璧基、奥格斯汀·菲力浦斯、约翰·何明基斯、亨利·康德尔、威廉·史莱、理查·柯里以及罗伯特·阿敏。
阿敏是在“环球”建好后不久、威尔·甘普退股时加入“大臣”的,是“大臣”的主要喜剧演员。除甘普之外,未蒙皇恩之前即已退出“大臣”的还有乔治·卜莱恩。他到宫中担任侍从官,还在伊丽莎白的葬礼上服务。另外一个是汤玛士·柏普,他可能于1603年退休,而于次年过世。
“大臣”成为“国王”剧团后的两年,奥格斯汀·菲力浦斯也谢世了。剧团里每个人都在他的遗嘱中列名,分得了一些遗产。像柏璧基、何明基斯和史莱是遗嘱执行人,各得了一只银碗,莎士比亚和康德尔则各得了30先令的黄金。
皇室的恩许使得莎士比亚的剧团成为全英国最显赫的剧团,这样的情况一直无有匹敌,直至詹姆士统治期结束。有政务大臣撑腰,已经是受用不尽了,现在更在国王的直接恩宠之下,受用之处自然更多。詹姆士平均每年看戏的时间为伊丽莎白的五倍,其中多半系由莎士比亚剧团献演。
王室一家都是大戏迷,伦敦第二大剧团便由詹姆士之妻所支持,是为“安王后”剧团。这是个新的戏班子,威尔·甘普是头牌演员,汤玛士·赫伍德是其头牌剧作家,一度由汉斯洛提供经援。过去一直是“大臣”劲敌的“上将”,现在居于第三位了,由亨利王子襄助,他是国王的长子。真正演出时,则三剧团交互在宫中表演,各有自己的拿手好戏,而詹姆士一家是一剧也不放过。
安王后尤其是个百看不厌的戏迷。在苏格兰时,她喜欢搅和政治,为她老公所阻。她身上的主要资本一是和悦易处的态度,一是漂亮的肤色。若是生在20世纪,她一定成天看电影、打桥牌、上美容院,快活透了。可是在17世纪,她就只能去看戏。有封现存的信里提到,“没有一出新戏是王后不曾看过的,不过,他们重排了一出旧戏,叫做《空爱一场》”。
新王加冕的计划使得大批游客于1603年初夏拥进了伦敦。为了游行建了看台,并准备了演说,客栈和剧院日日挤满了新客。人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满为患的伦敦城里,瘟疫又在潜生暗长。天气渐热,疫病肆虐,最后当局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7月13日,瘟疫令终于下达到各教区中。25日詹姆士加冕,一般大众皆不得参加,而此时每星期在伦敦地区里,便有一千一百余人病亡,其中有班·江生七岁的儿子。
到了仲夏,伦敦几乎成为鬼域。不得不留在伦敦的人走路时都特别留神走在道路中央,一边嚼着橘皮,或抽着烟草。被认为有防治效果的迷迭香,由原先一大包12便士的价格,陡升为一小束要6先令。
伦敦的戏院自然全都关闭了。“国王”剧团开始了漫长的巡回演出,最远北达于考文垂,最西则抵于贝斯。11月底之前,他们已经离家门较近了,在萨里(英格兰东南部一郡)的摩特雷,他们接到消息,要他们到詹姆士御前演出。此时,国王在威尔特郡,住在潘布罗克伯爵祖父建造的“威尔登宫”里。莎士比亚剧团于是在12月2日那天,在威尔登宫中,让詹姆士观赏了他在英国所看到的第一出戏。
“威尔登宫”原与文学便有牵连,现任伯爵之舅不是别人,正是菲力浦·席德尼爵士,伯爵的母亲就是为挽救英国剧沦于“粗鄙”,而在16世纪90年代大力引进罗伯特·贾尼尔的法国戏剧的潘布罗克伯爵夫人。
“威尔登宫”的献演开始了潘伯爵和莎士比亚剧团的情谊,他成了他们的好朋友,特别是对理查·柏璧基。后来他获得任命为政务大臣,更是在职权之内,对他们百般照顾,难怪1623年何明基斯和康德尔出版全本莎士比亚剧本时,将该书献给“无与伦比的一对兄弟”——潘布罗克伯爵与其弟蒙哥马利伯爵。
詹姆士为威尔登的表演赏了“国王”剧团的人30镑,即使连路费也计算在内,乃是极为优厚的赏赐。詹姆士和安王后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他自己后来都说,他即位后的前两年半的时间里似乎有“过不完的圣诞节”。
该年,国王在汉普顿宫庆祝圣诞。莎士比亚的剧团一如往常,于12月26日开演,一共在詹姆士御前演出四次、亨利王子殿前演出两次,并在星期天做两场表演。
亨利王子此时九岁,沉着、持重而仪表端庄,是标准的王子典型。詹姆士王和安王后小时都病弱憔悴,可是他们的一双子女——亨利王子和伊丽莎白公主却美得如同神话故事里的金童玉女。小儿子查尔斯则像双亲一般,而且不良于行。可惜亨利早夭,伊丽莎白婚姻不美满,查尔斯最后被自己的子民砍了头。
1604年3月来临前,伦敦的疫病到了尾声。詹姆士没有前任统治者恢宏壮丽的气势,但有一点天性与伊丽莎白女王相同——爱好和平。有个子民这样描述他:“国王宁可花上一万英镑派驻大使,以耻辱的方式来维持或获取和平,而不愿花十万英镑动用军队,光荣地强求和平。”
詹姆士急于结束对西班牙的冗长、拖延并昂贵的战事,一旦登基,便立即着手谋取和平。西班牙派了卡斯底尔军官前来英伦谈和。安王后让出了她在伦敦最好的索莫西宫、加装了最好的家具和华丽的绣幛缀锦,以接待西班牙大使。
卡斯底尔军官虽带有大批扈从,英国方面还是帮他准备好了许多本地的侍从,一些“好性而高尚的人们”被选上了,其中有十二名是演员,何明基斯和菲力浦斯收到20英镑钱,“作为他们自己和十位同仁的津贴”,因为他们担任“宫廷内侍和演员……在索莫西宫服侍西班牙大使,为期十八天”。
王家演员冒充宫廷内侍并不是新鲜事。3月里国王加冕,王宫里大大小小人员都发了特别的制服,“国王”剧团的人也各发了一套(这回莎士比亚排名在首,弗烈却则为第三)。这套制服包括有红色紧身上衣和斗篷,根据习惯,是每个在王室服侍的人都发一套。
卡斯底尔军官若是懂英文,国王的演员们一定会在他面前献演好戏,可惜他不懂,因此逖尼就为他安排了犬熊格斗和空中飞人的消遣。演员们只穿着绣有金色国王代号的猩红色衣服,在索莫西宫里候遣。那十二名演员侍从除了充充场面外,大约也并不真有事可干,因为西班牙大使自己已经带来了三百名随从。王室供给何明基斯等人食宿,每人且各发两英镑钱作为报酬。
莎士比亚并不是穿上这种制服的第一位英国重要诗人。理查二世举行的一次比武大会中,乔塞就曾穿着王家制服。乔塞穿这玩意儿与他写诗无关,他是因为担任工程官,负责起建看台供比武之用而穿的。莎士比亚也穿,是因为他是国王支持下的职业演员。那卡斯底尔军官从不晓得,在索莫西宫曾经服侍他十八天的人里有位剧作家,更不晓得后世人对他如此感兴趣,纯是由于莎士比亚曾经拿钱服侍过他。
西班牙大使在伦敦过得痛快极了,环城观光、大量购买,珠宝商都开出一条通往索莫西宫的路了。和约签好之后,8月25日,大使终于离开伦敦,踏上归程。英、西两国终于达成了和平。
莎士比亚和他十一个演员同仁,在索莫西宫从8月9号服侍到27号,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充任国王宫廷内侍了,此后直至詹姆士统治时期终了,他们的工作都只限于演戏。
卡斯底尔军官才离开英国,可乐肯威的飨宴处就开始为圣诞季节预备起来。国王迫不及待地想看戏,因此决定打破传统,不在圣诞节那天,却在11月1日就开始圣诞季。全季开锣戏的光荣自是非“国王”的人莫属。这出开场戏定为莎士比亚的《奥赛罗》。
莎士比亚和团员们几乎让所有曾在宫廷里演过的戏都出笼了。“王后”的人献演赫伍德写的戏,布莱克·弗莱尔的童子剧团演了一场柴普曼写的戏,“王子”的人那年则未受到邀请演出。
此外,另有两个业余剧团的演员也在忙着排演,一是潘布罗克伯爵的舞剧,一是王皇后和十一名仕女们上演的舞剧,由江生编写剧本。江生决定让她们以摩尔人的姿态出现,穿上天蓝色和银色戏服,头发饰以羽毛和珍珠。王后力求真实,要求每个人手肘以下的手臂都得涂黑。负责训练这批贵妇摩尔人的官员不免会想,负责“国王”的人运气未免太好了点,只要看着一个摩尔人——理查鲁柏璧基饰的奥赛罗;他这里却有十二个。
《奥赛罗》在“白厅宫”的大“宴会厅”里上演。这是幢古老的危楼,建于1581年,是木造房屋,屋顶是五彩缤纷的帆布,虽然布置华美,却是岌岌可危了。詹姆士王子不久后夷平了它,另起了非常坚实壮丽的新宴会厅。不过,1604年,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在这里演出,而且也只有这部戏才在这儿演出。
11月1日,詹姆士和宫里人所观赏的《奥赛罗》,是以粗鄙的通俗剧提升成的大诗篇。伊丽莎白末期,莎士比亚读到由吉拉第·辛提欧所搜集的一些故事,其中有个丑恶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丈夫妒忌成性,竟把妻子给谋害了。我们这位随意不羁的大力泰坦神(天与地所生之诸子),撷取了这则血腥的老式故事,做了些他以为必要的结构上的改变,并加上了他宏伟的诗歌和栩栩如生的人物。
“国王”的人星期天还演了一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接着在圣史提芬节晚上又演出《恶有恶报》。这又是另一则丑恶的故事,取材自辛提欧的故事集。《恶》剧的女主角为救兄长性命被迫献出童贞,莎士比亚巧手安排了一下情节,让她躲过了这项交易,使故事快乐地结束了。这出戏由局部着眼,写得很好,可是整体观之,则不够成功,因为这样繁复、机械化式的布局未能给莎士比亚充分刻画角色的余地。大约就在同时,他又利用另一个意大利式的故事,写了《皆大欢喜》,这出剧更不成功,理由相同。莎士比亚随兴所至选撷剧情的方式,难免有时令他阴沟里翻船,特别是有关中世纪的民间故事,常阻碍他展示刻画角色的才华。
“国王”的人演过《恶有恶报》后,下边接演潘布罗克伯爵的歌舞剧。然后在婴儿蒙难节(12月28日,系追悼在伯利恒被杀之婴儿,见《马太福音》)晚上,“国王”的人再次演《错中错》。再后来是赫伍德和柴普曼的戏。然后“国王”的人再上了一出叫座的老戏《空爱一场》。这时已是《第十二夜》了,于是十二名贵妇摩尔人登场。
过后,又是“国王”的人表演,其中有两部是莎士比亚的。1605年1月7日,他们上演《亨利五世》,忏悔星期日那天则演《威尼斯商人》。詹姆士看了《威》剧之后龙心大悦,命他们再加演一场,时间在星期二。
詹姆士王曾在牛津大学看戏,大学里的师生倾注了大量的时间、金钱,甚至于还搞了些昂贵的活动布景。第一剧上演时,詹姆士就想离座而去,因校长极力请求而止。第二剧时,他“说了许多不喜欢的话”,声音之大让人听得清清楚楚。第三剧上场时,他就干脆不客气地呼呼入睡了。詹姆士聪敏、严苛、非常急躁,不是容易取悦的人,莎士比亚的剧团能使他开怀高兴,可以说是他们莫大的光荣了。
英国的新统治者在性情上不似伊丽莎白女王那样,对伦敦子民满心怜惜,但与每周成千上万拥向“环球”的戏迷们倒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和他们都抗拒不了威廉·莎士比亚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