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4年复活节后的星期一,“国王”剧团重开了“环球”剧院,可是瘟疫已经令戏院丧失了一年中的大好时光了。“王子”的人返回“财富”,不久之后,原先使用“剧幕”的“王后”剧团,在可乐肯威另起了炉灶,叫做“红牛”。这样,莎士比亚的剧团就成为骚瓦克最重要的戏班子了,此后詹姆士在位期间里,他们一直是众所公认的河岸剧主。
詹姆士国王在1604年2月里已经给了柏璧基30英镑钱:“作为他自己和剧团里其余人的维持和救急之用……至城中健康情况转好为止。”剧团里一定是需钱用的,不管“环球”开不开业,租金可得照付不误,而且停业之前,“国王”还推出了一部苦心经营、投下巨资的戏,结果卖座率奇惨。
这出戏是江生的《西加纳斯》,演员阵容浩大,柏璧基和莎士比亚都是“领衔的悲剧演员”。本来上演这戏是想吸引前来观看加冕典礼的群众,可惜江生的剧作学养太高,太做作,不能被大众戏迷所喜欢。《西》剧是江生所写的首出重要悲剧,他原意是要以不折不扣的塞尼加为范本,来写一部古罗马悲剧,以履行所有真正的“悲剧作家的职责”,而且他似乎也是要让写《尤力乌斯·恺撒》的粗心作者见识一下,看看一位饱学而用心的剧作家,在遵守写作规则的情况下所能达成的效果。
莎士比亚在《西》剧里担任什么角色不得而知,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剧中所有角色都是一样的没有个性。何况,莎士比亚早已习惯了在各种好好坏坏的戏里演出。
莎士比亚就是因为他随遇而安的性情,偶尔会让像江生这样易紧张、好讲理论的人恼火。江生曾告诉过朋友说,莎士比亚缺少“艺术”。江生口中的艺术指的就是文艺复兴时期那种拘泥刻板的伪古典主义理论,他说的还真对。莎士比亚从不特别尊崇什么理论,在他尝试写作的期间里,也模仿过一些古典的典范,但是以后就再没有管过法则不法则了,只要是适用他当时写作故事时所需的戏剧技巧,他就采用。
要形容莎士比亚不应该用“艺术”,而要用“自由”。他有自己的一套,有自己的法则。詹姆士登基时,莎士比亚已是各种舞台技艺的专家了,而且亦是各种语言技巧专家,自有一股自成的力量,打造出自己的风格。
这并不是说莎士比亚对江生的理论不感兴趣,其实他对什么都有兴趣,而且在这段时间里,他一定也常和江生见面。“环球”重开以后,“国王”演出了江生的《沃尔朋》,是他第一部真正成功的古典喜剧。这是江生首次把自己的理论运用到舞台上,让每个角色都有一种独特的“癖性”。
大约也就在此时,莎士比亚试写一部古典背景的戏剧,其中各角色各自象征一种心性。这戏叫做《雅典的泰蒙》,主角是个憎恶人类的人。“憎人狂泰蒙”是文艺复兴时期家喻户晓的名字,有着“怪异而残酷的天性”。不晓得莎士比亚怎么会被这般执拗、不自然的人物所吸引,但是他显然很快就厌腻了这个情节,因此再也不费心注意它了。
莎士比亚这时还做了另一项试验,写了部或可称为“经营完善的戏剧”。故事取自普鲁塔克,这回他对骄傲的危险做了一番漂亮、精细的研究。一个功夫到家的演员在这出《柯利欧雷诺斯》的戏里是很有发挥的余地的。可是剧中主角的个性简化得太刻板了,不能表现出人的人性和真实。因此,《柯》剧可以是观众们赞赏的一部戏,却不能打动他们的心。
于是,莎士比亚又挖掘了普鲁塔克的另一个故事,这次他的想象力可“着了火了”,结果烧出来的是《安东尼与克丽奥佩屈拉》,江生对它一定是比对《尤力乌斯·恺撒》更不满意了。从文艺复兴的观点来看,《安》剧的确称不上是“经营完善的戏剧”。它要换三十二个场景,以16世纪80年代席德尼所嘲笑的老式戏剧的技巧,来涵盖整个古代世界。至于克丽奥佩屈拉,莎士比亚全然不顾所谓主要“癖性”的理论,却把她塑造成如哈姆雷特一样复杂而难以预测的个性。克丽奥佩屈拉不是性格一贯到底的角色,却是个媚态动人的女人。
“国王”要演出《安》剧,遇到的是极为棘手的问题,因为这出悲剧中的主角是女人而非男人。因此对饰演克丽奥佩屈拉的演员而言,是对她演技最严峻的考验。莎士比亚让克丽奥佩屈拉以台词或其他演员的评论来表达出女王对安东尼的炽情。有时,莎士比亚甚至放心大胆地相信,他的演员已经被观众遗忘了“他”并不是女儿身,竟至让克丽奥佩屈拉提到罗马那些“吱吱尖叫”的童子剧团。这个大魔法师晓得自己要做的是什么,而他的魔法也没使他出洋相。
普鲁塔克并未使莎士比亚忘却贺林虚德的《编年史》。詹姆士登上宝座不久,莎士比亚就在《编年史》里找到了一个苏格兰王的故事,将它改头换面成一出上乘悲剧《麦克白》。
这戏的气氛是莎士比亚自己通过人物烘托出来的,因为在原资料里并无特别提示。《编年史》里的麦克白共统治了十七年,其间虽杀戮频频,但大部分皆为“可敬的事情和高贵的行径”。
人们曾不断地提到,莎士比亚写《麦克白》是对詹姆士王的一种恭维,他曾写过一篇有关恶魔研究的论文。不过说它是对伦敦人的恭维也没错。“环球”的观众可以说没有一个不相信恶魔的法力的。像汉斯洛这么精明的商人,在日记上除了记载购置戏服、付钱给剧作家之外,还会记下一些资料,比方说用蝙蝠血在羊皮纸上写下某些咒语,缚在自己的左臂上,便能随心所欲。
詹姆士王相信巫术,但他却比常人聪明,晓得有些人只是歇斯底里症患者,乘机作假而已。他登上王位后便立即揭发了一件这样的案子:在他统治结束前,还救了雷斯特一大批子民,证明指控他们行魔法的男孩弄假,使他们免于巫师的吊刑。詹姆士甚至不相信王者的触摸可以愈疾,初登基时他拒绝行这种“愈病的恩泽”,只因法国诸王侯依旧保留这个习惯,因此答应照做,作为一种策略。
莎士比亚不是喜欢吹捧王室的人,国王登基,大概就数他一个人没有涕泪交流,歌颂王家的太阳照耀在英国之上。他若诚心礼赞詹姆士,应该写出更优雅、更美好的戏剧来,而不是这血淋淋的苏格兰悲剧《麦克白》。
1604年冬,“国王”的人演了一出真正颂赞詹姆士的戏,其中有个演员还扮演詹姆士上台。詹姆士本人虽未表示反对,他的大臣们总觉不宜,这戏因此便停演了。
把真人真事搬上舞台的情形在伊丽莎白和詹姆士两朝都曾有过。作家们把自己讨厌的人以他的真实姓名摆到舞台上的戏里去,取笑他的“红胡子”或是“细小的腿”,这种情形更是司空见惯。
就由于这种恶习,哈姆雷特才会告诉波罗尼亚斯,要他小心对待演员们,“因为他们是当代的大事要略和简短的历史;在你死后恶名昭彰的墓志铭都未必强过活着的时候他们对你所作的恶评”。莎士比亚几乎是这时期里唯一不在戏里对当代的伦敦人评短论长的剧作家。
这时的剧作家们如柴普曼、戴克等人,都把戏剧的背景放在当时的伦敦。莎士比亚在詹姆士王朝统治期间里,从未以当代的伦敦为背景写过剧本。相反地,他从古苏格兰写到古埃及,当他写到一出关于英国的戏时,他却把时间放在史前的英国,取名为《李尔王》。
莎士比亚是个心性安定不下来的人,他试过舞台上各种可实现的效果之后,又开始构思一场暴风雨的戏。《李尔王》于1606年揭开了宫廷里的圣诞戏剧季。当时要想找到一个演员能有扮演李尔王的声音和体力,真是谈何容易。但是“国王”里有理查·柏璧基。莎士比亚与柏璧基几乎是一块长大的,两人一道亲密地工作了十年以上,日日在一起切磋琢磨。柏璧基曾饰演哈姆雷特和奥赛罗而大获成功,扮演李尔王是驾轻就熟了。
《李尔王》像《哈姆雷特》一样,原是伦敦舞台上一出成功的戏,这部早期的《李尔王》至今仍然存在。原来的《李尔王》枯涩、文雅,主题纯净,紧随着贺林虚德的故事发展,没有像“弄臣”这样扰人的角色,最后一切圆满结束,李尔王和柯蒂莉亚没有死,两个恶毒的姐姐被逐。莎士比亚则只以原剧为行动的跳板,写成的剧本动机既不纯,也未依贺林虚德而铺排情节;结局时还把所有的好角色都给毁灭了。其中角色行为的无意义一如生命本身,而它所表现的老年无用的可怕景象、大多数凡人的愚蠢和生活的残酷,若无该剧浩伟诗情的提升,恐怕不是一般观众所承受得了的。《李尔王》中似乎没有任何基督教的教条,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莎士比亚选了一个基督之前的年代,并叙写“杰罗波恩(所罗门王死后,北以色列第一王)统治以色列时”所发生的事情。
偶尔有人会说莎士比亚的戏剧正是反映他生活的一面镜子。但是《李尔王》的完成,却在和平繁荣之时,莎士比亚本人在事业和私人方面都未有烦扰。倒是在16世纪90年代末期,英国遭逢经济不景气,自己独子夭亡之际,莎士比亚写下了一连串轻松愉悦的抒情喜剧。
和“国王”的人共事并且事业腾达的这几年里,莎士比亚又搬了家,回到泰晤士河伦敦这端,在“银街”上租屋居住。
“银街”在圣奥累夫教区里,是城西北的贵族区,区里满是漂亮的房屋,莎士比亚便租住在一家姓蒙特亚的法籍人家里。蒙特亚夫妇两人来自法国,以制作妇女头饰为生,最后入英国籍。
蒙特亚有独女玛丽,并收有徒弟史蒂芬·毕洛特,两人尽得头饰行业真传。1604年,玛丽和毕洛特论及嫁娶,蒙特亚夫妻两人遂求教于房客莎士比亚。
婚约协定中有关财产的事情,是很重要的。莎士比亚受托为他们拟出双方都同意的嫁妆协定。有对夫妻代表毕洛特和玛丽的父母与莎士比亚氏做了许多商议之后,终于让双方达成了协定,毕洛特同意迎娶玛丽。一对新人于是在11月19日在圣奥累夫的小教堂里成亲,然后再返回蒙特亚家过日子。这时,“国王”在“白厅宫”以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展开圣诞季已有十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