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文森特把速写用具收拾好,独自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海牙的大街小巷徘徊。
1882年1月的一个夜晚,他偶然走到一间酒店旁边,跟一个陪酒女郎聊起天来。
那个女人名叫库莉斯吉娜,高高的个子,身体虽然很结实,但是,由于长久以来悲惨的生活,而且沉迷于酒色,她显得疲倦、瘦弱、脸色苍白……
从童年时代起,她就尝尽了人间的苦难和辛酸,无异是被神所抛弃的女人。
文森特知道她的身世以后,很同情她。
“你能做我的模特儿吗?”文森特请求她。
“像我这种人能够做模特儿的话,高兴都来不及呢!不过,你得付报酬啊。”她答应了。
于是,她就成为文森特的模特儿了,文森特立刻写信告诉德奥弟弟。
德奥弟:
现在,我结识了一位模特儿,而且不只她一个人,连她的家人也答应跟我合作了。她本人三十岁,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和五十五岁的母亲。这一家贫困的人,都高高兴兴地愿意为我摆出各种姿势。这个女人的面孔并不美,脸上长满疱疮,不过身体却很好看,相当吸引人。
她们的身材都很不错,尤其是穿上黑色毛织品和漂亮的外套时。
你无须担心模特儿的费用,因为我事先已跟她们谈妥了,只要能把画卖出去,每天支付1荷币。
库莉斯吉娜已经是三十岁的中年妇女,几个孩子的生父是谁她都不知道。目前,只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和她在一起。
虽然库莉斯吉娜情愿为文森特摆出各种姿态,但大都显出萎靡的表情,背部呈弓形,坐姿多为侧面。
其中有一幅题名为《悲伤》的素描,赤身裸体的瘦女人把脸伏在手臂上,画上有文森特写的几个字:“在这个世界上,一个被抛弃的女人陷入了绝望中。为何会有这种事发生呢?”
文森特全力协助这个不幸的女人,给她吃富有营养的食物,带她到医院检查,为此,他甚至连自己仅有的衣物也卖光了。
库莉斯吉娜除了做模特儿之外,也给文森特缝补衣服或料理三餐。
德奥弟:
我碰到一件令人感动的事,那个可怜女人跟我说,不给报酬亦无妨。但是,我拒绝了。她有时候会这么说:“我今天并不是来做模特儿的,只是来看看你今天晚上吃些什么。”
接着她又端些豆类和芋头过来。
可见人生还是有存在的价值。德奥弟啊,米勒这个人真了不起!昨天,我读了一本关于他的书,我发现一句有意义的话“艺术是战斗”,我必须将生命献给艺术。
不久,文森特和库莉斯吉娜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成了人人皆知的花边新闻。
“真是无聊的男人,竟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不觉得羞耻吗?”
连难得一见的莫普,也将他臭骂一顿。文森特却不去理他。
德奥弟:
我不知道那些正闹得满城风雨的花边新闻到底是在责备我什么!抛弃女人跟拯救被抛弃的女人,到底哪个是高尚的?谁是男子汉?
去年冬天,我结识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并请她当我的模特儿,整个冬天合作愉快。
多亏这样,我才解决了生活问题,而且能让她和她的孩子免受饥寒交迫的折磨。
如果是别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也会跟我采取相同的做法。不过,我生活的来源是你提供的,你听到这些消息时,不会背弃我吧?我还等着你的回信。
文森特认为,若要拯救这个女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她结婚。
不过,这样一来,恐怕连德奥也会反对的。
倘若勉强结合,不但会遭到家庭和朋友的唾弃,恐怕也不会被社会接受。文森特很可能会陷入贫困,以致死无葬身之地。但他跟以往一样,并不考虑后果。
德奥弟:
虽然这种做法不能被世人谅解,但我倒不以为是坏事。因为我可以靠做工谋生。
我对她说:“我是穷光蛋,你跟我在一块儿,受得了吗?如果不能忍受,今后干脆一刀两断算啦。”
“不论你怎样贫困,我也会跟你在一起,决无二心。”她回答道。
如果我们要结婚,生活上就得尽量节俭。因此,我要努力工作。我今年三十岁,她比我大一岁,双方都不是小孩子了。
在此以前,没有一个人帮助过她。她真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孤苦伶仃。我曾怀着真诚的爱和温暖的心对待她,她也能感受到我的情感,正在自救之中。
若真心要拯救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不久,文森特全身发烫,神经错乱,晚上睡不着觉。情况愈来愈严重,6月初,他终于入院就医。
库莉斯吉娜也因生产而进入附近的莱丁医院。文森特暗中下了决定:待她生下孩子后就跟她结婚。
文森特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一个月,好不容易才恢复健康。出院以后,他立刻去探望库莉斯吉娜。
她无精打采地躺在病床上,抱着一个睡得正甜的小男孩。文森特好像看见自己的儿子一样,用手轻轻地抚摸他。同时安慰库莉斯吉娜说:“你恢复健康以后,就搬到我家来,我会尽量照顾你的。”
为了迎接她,文森特想出了一套计划。他用德奥寄来的钱租了一间稍微大一点的房子,又到家具店去买了一个大衣橱。
出院后的库莉斯吉娜和婴孩以及另一个女儿,就在这里安顿下来,梦幻般的鸟巢家庭,就此成立了。
文森特终于生活在幸福中了。
“德奥弟啊!如果你能来看我,你就会安心的。我不再消极,也不再悲伤了。”
“我要尽量让这个可爱的家庭充满生气,并且让这个家成为真正的画室,这里有一个衣橱和孩子的椅子。”
不过,由于德奥的坚决反对,他并没有跟库莉斯吉娜举行正式婚礼。
文森特兴致勃勃地开始工作了。他画婴儿的摇篮——一个属于自己的乐融融的家庭。
他也画柳树,柳枝虽柔弱,但能抗拒暴风,不为所折,树上还有鸟巢,这一切情景宛如自己的生活。
不过,对于文森特来说,这只不过是幻想中的家庭罢了。
冬天来了,德奥的担忧果然成了现实。
文森特债台高筑。
接着,他与库莉斯吉娜的感情几乎崩溃,除了贫穷之外,还有其他原因。本来,文森特的爱情完全出于同情,如今似乎逐渐正在改变中,他开始以冷静的眼光注视身边的这个女人。
“以前,我对德奥弟说你是‘一只乖巧的鸽子’,但是,现在的你,似乎变成‘破坏巢穴的窝囊雌鸟’了!”
她一听文森特的讥讽,不禁大发雷霆地吼起来:“你胡扯什么?像你这样一毛钱也赚不来的人,才是真正的窝囊丈夫呢!”
文森特此时突然想起医生的警告:“这个女人患有神经病和酒精中毒等恶疾,再过几年,你就得小心提防了!”
库莉斯吉娜常常偷偷喝酒,尤其她的母亲居然从旁兴风作浪。
“跟这种穷画家鬼混,倒不如早日分开好,难道他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吗?不如回到我这里,跟以前一样生活,自由自在,谁也管不着。再说,他连模特儿费用都不肯支付,显然把你当野鸡啦!”
话虽如此,倘若文森特现在就把她甩在一边,她马上又会陷入以前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这样做未免太绝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文森特内心的苦闷与日俱增。
1883年5月的信里,他把此事告诉弟弟。
德奥弟:
上次给你写信时,我就告诉过你,库莉斯吉娜目前陷入了困境。她的母亲要她离开我,因为她母亲嫌我的收入太少。如果我现在就离开她,无疑是再度把她推入火坑,我能这样做么?
德奥很为大哥担忧,8月间曾特地从巴黎赶来探望他并且帮他还债,也劝他离开那个女人。
文森特曾一再阻止库莉斯吉娜去看她的母亲,但是库莉斯吉娜总是偷偷地到她母亲家去,回来时总是酒气熏天。文森特咬着牙说:“我要到杜雷特去画画,你跟孩子也一起去。”
库莉斯吉娜则不理睬他,因为她根本没有去的意思。
一切到此结束了。
德奥弟:
今天,我跟她做了最后的谈话。我说:“为了工作,我必须离开这里。你大概不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但是,你要是尽可能诚实,我也会画得尽可能诚实。
只要你能认真工作、把孩子教育好,纵使你去当女佣,孩子们也会尊敬你的。不管你有什么缺点,在我的眼中,你还是一个很善良的女性。”
德奥啊!我之所以不想离开她,你大概能理解我的心意吧,因为我们曾经一直能够原谅彼此的缺点,并重归旧好……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至少我们两人之间曾有美梦存在过。
文森特把剩余的一块油画布料递给库莉斯吉娜说:“把这个拿去给孩子做衬衣。”
虽然她怀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但是,文森特仍然非常喜爱他。
文森特一手创建的家庭终于以悲剧收场。此后,该要梦想怎样的鸟巢呢?文森特不愿再回忆过去。
只有前进,不论有任何变化,都必须努力画画,这才是实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