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文森特已经被磨炼成了一个卓越的艺术家。他明白自己的能力,也似乎能很明确地判断世界与自己的区别与联系。
他给德奥的信里,似乎每一句话都能预料自己今后的命运。
德奥弟:
我料想自己今后作画的时光,大概还有六年到十年光景。长命或早死,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有一件事倒是非常确定的,那就是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我必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
过了三十年放浪与漂泊的生活,欠下无法偿还的债务以及许多无法解决的事情都让你惦记着,我只得怀着感激的心情,将所有的素描和油画留给你做纪念。
1883年9月,文森特前往海牙。该地位于荷兰的北部,到处都是花草茂盛的原野,而且还有风车、奇妙的桥梁、黄昏时的云霞。变化多端的大自然真是美妙无比。此外还有倾斜的茅屋、各种不同的树木。运河里的满载煤炭和麦秆的小船,也十分忙碌地往来着。
文森特租了一间面向杜雷特的阁楼,就努力地开始作画,别人看见他那副模样,都嘲笑他是土包子。
然而他却毫不介意,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反正已经习惯了,就跟大自然做朋友吧。
文森特给弟弟写信,如同作画一样地有劲。
德奥弟:
小块麦田的边缘呈现出清朗的色调,秋天的落叶在微风中飞舞,发出瑟瑟的声响,金色的树叶和黑色的树干形成鲜明的对比。
充满光辉的天空没有一点儿阴影,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紫色,其中掺杂着红、青、黄等各种颜色,不管我走到哪里,始终能发现它在我的头顶上。
文森特始终觉得自己的画笔,有一种未曾有过的轻快感。
德奥弟:
我的内心近来发生了某种变化,我正孤独而寂寞地站在这灌木丛生的荒野上,感到自己的心灵正逐渐坚强起来。
在我的心里似乎蕴藏着某种卓越的东西。
不久,寒冷的严冬来临,凛冽的寒风吹袭荒野,像尖刀似地刺入肌肤,令人全身颤抖起来。沼泽地里更是阴雨连绵。
文森特携带着画具,到处走来走去,如同丧家之犬到处被人追赶。他希望找个有取暖设备的房子,或是找到一户住家。
到哪儿去找呢?究竟要上哪儿去呢?
1883年12月初的一天,脸色苍白、瘦弱疲惫而又孤独的文森特竟回到早已搬到诺恩讷的父母身边。
诺恩讷的牧师公馆位于村子的大路旁,算是一栋相当漂亮的房子。
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建筑,墙上爬满了常春藤,茂密的树林围绕着庭院。
文森特与父亲间的关系比从前稍有改善。1882年文森特因病住院时,父亲曾经送来一些衣服和食物。
两年来,文森特经历了一连串的失败,德奥特牧师会不会欢迎这个光吃饭不做事的儿子呢?
他轻敲着大门,此时,父母和弟妹们都还在休息。
文森特竟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家都很亲热地欢迎他,然而,却也仅止于此,因为大家都很难进一步地了解他。
父母亲暗自思索:“我们跟这个儿子好像要用不同国家的语言交谈似的。”
文森特在牧师公馆停留期间,把洗衣服、堆置杂物用的那间房子收拾干净当做画室用,然后就开始作画了。他以农夫和纺织工人作为素描的对象。
不在画室的时候,他就穿着当地百姓穿的工作服,戴着小帽,一个人在牧场、沼泽旁边和泥炭地里走来走去。
在这里,德奥特牧师很受村民的欢迎,大家都非常喜欢他、尊敬他;可是,对他那个突然归来的儿子,村民们却都冷言冷语,不表示欢迎。
村民们造谣,说他的坏话并对他投以轻视的目光,这使文森特觉得自己像一只癞痢狗。
德奥弟:
我感到最伤心的,莫过于离家两年后再回到家里时,大家表面上对我非常亲切,可是,彼此心中仍存有隔阂,家人根本不理解我。
我待在家里时,大家似乎把我看做一条大笨狗,我的心情坏透了!
这条狗所到之处,似乎也给大家带来了无限的麻烦,因为这条狗大声狂吠,又臭又脏。
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有过无数坎坷的经历,它有一颗善良的心,它并不是一条普通的狗。
它目前虽然被人饲养着,但陪它一起生活的,好像都是些小毛虫。所以,它一定得去找个狗窝才行。
这只狗是父亲的儿子,它长期在原野上生活,所以野性难改,但是,饲养它的主人却忘了这一点。
而这只狗本身也不懂得自爱,并未把野性稍微收敛一些。
也许它会突然心血来潮,对着某人狂叫不止。果真如此的话,不妨叫猎人过来对准它发射一枪,杀死它算了!
其实这只狗私底下也很懊悔,因为即使是在那灌木丛生的原野上,孤独感不会比在家里少。
它在胆怯之余,也跑到村庄里来,希望大家能宽恕它的错误,打算今后不再这样可怜兮兮的了。
德奥接到这封信,深受感动,立刻写信给父母亲,婉转劝告他们,不要折磨这位绘画天才,应该以冷静、温和的态度鼓励他才对。
这封信果然有效,父亲与文森特经过一番诚挚的恳谈以后,终于取得了彼此的谅解,父子间的感情也恢复了。
德奥特牧师写了一封信给德奥说:
关于文森特,起初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幸好现在一切都慢慢好转了。
为了让他能安心画画,我在他房间里装了一架很好的暖炉,床底下本来铺着石块,我把它装上木板,免得他的身体受到湿气。我问他要不要开一个大窗户,他回答说不要。
总之,我们鼓起勇气展开了一项新的实验,打算为他选择一些他所喜欢的衣服。他一向喜欢按照自己的理想和计划行事,但却也不能过分固执,这正是他的缺点。
不过,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你大哥对于绘画确实非常热心,自从他回家以后,已经画完了好几幅素描,我时常暗中注意他的行动。
文森特为了把留在海牙的画具带回家来,又特地到海牙去了一趟。
这一次,他又见到了库莉斯吉娜。自从离开文森特之后,她就去帮人洗衣服,生活愈来愈清苦,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当文森特看见孩子那张营养不良的面孔时,心如刀割。无奈的是,自己也帮不上忙。
文森特跟她匆匆谈了几句话,就回到诺恩讷的牧师公馆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1884年1月中旬,他们家里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文森特的母亲到省城去办事,刚下火车时,不慎跌断了右大腿骨,结果被抬回家里。
“梵.高太太若不疗养半年,恐怕不能走路,说不定将来会变成跛足。”医生说。
此时的文森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日夜在母亲的床边服侍。从前,他在玻里那玖矿区传道时,也经常照顾受伤与生病的矿工们,因为有过这种经验,所以他懂得怎样服侍病中的母亲。
大家看到这种情形,不禁感到惊讶,因此也就对他另眼看待,日子一久,对他的态度自然完全改变了。
“文森特实在是伟大,不愧是牧师的好儿子。”
凡是到牧师公馆来探病的人,都深受感动,异口同声地称赞他。
在文森特的心里,也在暗自思索:“倘若继续服侍母亲,还得再待上一段时间才行,爸妈对我的看法也就会不同。”
他母亲的病情稍有起色后,往往由于一点儿小事,就发起脾气来,好像完全忘记了儿子侍候的辛苦,两个人又争吵起来。
文森特一怒之下飞奔出去,怀着激动的情绪画画,内容不外是农夫种植芋头、放羊、饲养羊群、满载芋头回家的情景。
有一次暴风来袭,文森特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去,母亲躺在病床上,一位邻居小姐正在牧师公馆探望母亲,这位小姐名叫马克.贝海曼,芳龄已四十,仍是单身。
她长得不怎么漂亮,也没有特殊才艺。不过,她对文森特却一见钟情。
有一天,贝海曼向文森特表达心里的爱意,使文森特吓了一跳。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女方主动示爱的滋味。
文森特很快就接受对方的爱情,而且准备和她结婚。他心里暗喜说:“这次也许能够建造一个真正的鸟巢了!”
不料,女方的家长却表示反对。
“什么?我女儿要嫁给那个衣冠不整的穷画家吗?简直是笑话!我决不会答应。”
这位芳龄四十岁的老小姐会不会放弃自己的爱情呢?没有,她在伤心绝望之余,暗中下了决心。既然全家人都反对她下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干脆服毒算了。
德奥弟:
最近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当天贝海曼小姐跟她家人谈起结婚的事情时,由于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对,她在绝望之余服毒了!
早在三天以前,我就曾跟医生谈到过她的情况,她的哥哥也在暗地里密切注意。
你不是读过那本《包法利夫人》(法国小说,福楼拜著)吗?其间谈到因为神经病发作而死的事,这正与贝海曼的情况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服毒。
记得有一次我俩静静地散步时,她对我说:“倘若我现在死去,那是多么愉快的事!”
当时,我完全没有发觉她的异样,不料,第二天早晨她忽然倒地,我以为是她身体衰弱,后来才发现情况不妙。
她喝下不少农药。我们立刻把她送进医院,我想,她也许过一阵子就会恢复健康。谁知道,事与愿违,你大概能够想象得到我为了这件事,心中是多么伤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