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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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附录二卡夫卡与残雪:存在观念的影响与变异

中国新文学的变化和发展,几乎始终在与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参照和借鉴中进行。尤其是中国的现代主义,仅用十几年的时间就一一演绎了雄霸西方文坛近百年的各种现代主义思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文坛对卡夫卡的借鉴、模拟和改造,对繁荣新时期文学是功不可没的。更何况,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许多奇幻场景都是假托发生在中国(如《万里长城建造时》)。曾艳兵先生正是以此为视角来研究卡夫卡与中国文化的。【37】本章并不希求面面俱到论及卡夫卡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地位和作用,而是选取荒诞派小说的代表残雪为个案,从残雪小说对卡夫卡小说的借鉴以及艺术观层面上对卡夫卡的误读误释两个层面分析两位作家对“存在”观念的不同理解与表达。

第一节 寻找的悲歌:《城堡》与《海的诱惑》

残雪自《黄泥街》(1983)、《苍老的浮云》(1986)等作品在新时期文坛初露头角时,她的作品就以艰深晦涩著称,很不适合中国读者的欣赏习惯。当“伤痕”、“反思”、“寻根”、“新写实”诸流派在文坛闪亮登场时,残雪的“荒诞”文学始终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公允的评价,这与她在国外声誉鹊起的局面形成一个鲜明对比。但她始终寂然地孤军奋战,一方面阐释着现代主义大师,特别是她钟爱的卡夫卡的作品,一方面进行实践上的创作探索,完成了《突围表演》(1993)、《历程》(1995)、《海的诱惑》(1998)等优秀中长篇小说。

残雪对卡夫卡情有独钟,每部作品读完以后总有一些感悟形诸笔端,已结集为《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由上海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仅《城堡》的读书笔记就有五六篇之多:《理想之光》、《城堡的起源》、《无穷的拷问》等等。城堡氤氲于脑际时创作的《海的诱惑》(《作家》1998年5月),很明显受到《城堡》的影响。两位作家的共同之处是他们的作品都缺乏现实的明晰性,没有清晰的叙事线索,人物性格空洞。他们用丰富的想像力营造了一个个超现实的似梦似幻的象征世界。他们是真正摆脱了语言的束缚,在作品中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和内心真实的作家。这是残雪领悟借鉴卡夫卡的作品并为我所用的结果。

一、梦境解析:触摸生命意志

不管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立足点有多么失之偏颇,他的“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的论断却从心理学的角度道出了作家的主体需求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弗洛伊德认为,人都是有所欲求的。人生世间,人的欲求总不免与社会、他人、自然发生各种矛盾,出现人生的种种困惑和压抑。这种压抑可以通过作梦疏导和排解,而作家能够用语言把受压抑的欲求表达出来。“写作就是作家的白日梦”这一论断就为我们诠释作家与作品的关系提供了依据。其实,“作家总是与梦相联系的,创作就是梦及有关梦的追寻创造的事业。因为文学作为悬浮于空中的精神本体,它与生俱来就有一种超越性、幻想性的特征。”【38】作品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都是一个源于现实、却不同于现实的世界;虽然不见得每部作品都为人们指出一个光明的未来,但它确实又是作家的理想体现。

卡夫卡是个善于制作噩梦的作家。旅行推销员要起床赶火车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甲虫(《变形记》);乡村医生给人看病时被剥光了衣服,他赤身裸体走在雪地里,却怎么也够不到雪橇后面的大衣(《乡村医生》)??一切梦境都在诉说一种无能为力之感。《城堡》作于作家逝世前两年的1922年,描绘梦境的笔力愈加娴熟:K踏着没膝的积雪来到一个小村子,他必须拥有城堡的拘留许可证,才被允许留在这里。第二天他向城堡进发,城堡若隐若现:“衬着蓝天,城堡的轮廓很鲜明地显现出来,由于到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银装素裹,千姿百态,使城堡显得分外明晰。”这看起来很近的城堡成为K拘留此处的致命诱惑。既然自己不能走进城堡,他只好寄希望于同城堡有联系的人,他跟着信使巴纳巴斯艰难跋涉,到的却是信使的家;他设法爱上城堡高级官员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却害得她也遭到城堡的遗弃,甚至“她的美丽也已经消逝。同K一起生活,短短几天就使她面目全非”。他深夜在城堡官员们下榻的旅馆里等候,可官员们比他更有耐心,硬是躲在被窝里不肯出来。K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却未能走进城堡,也未能同城堡建立任何实质性的联系。K孤立无援,他是一个失败的孤独的斗士。

残雪的创作也表现出对营造梦境的偏爱。夫妇两个夜里像鬼魂似的梦游,说着彼此听不懂的话(《旷野里》);痕在上山途中发现有个老者拿着镰刀要杀死他,他吃了一个苹果后才知道这是死神的礼物(《痕》)。日本翻译家近藤直子评价残雪的小说“与我们每个人的夜晚的杰作——梦,奇妙地相似。不管它的内容如何,毫无例外地带来了那种怪异感和深深的困惑”,“残雪的小说使我们想起的就是梦的场所”。【39】读她的小说会使我们产生“一种漂流在比做梦更像梦的不可思议之场所的心境”。【40】这种梦境中的恐惧和怪异感在《海的诱惑》中同样存在。痕和伊姝夫妇搬到了海边的小村子,因为痕“渴望在海浪声中思索。海浪一波一波的,将他思维里的栅栏全部冲垮,这样就进入了一种完全模糊的地带,他的影子可以在那地带长久的逗留。”但他们还是被埋没于日常琐事中,同邻居之间也充满了敌意。这时,“夜里海浪翻腾的声音就像一个又黑又大的怪物在那里喘息,要把我(伊姝)吸进它肚里。”痕也吓得夜夜“用被子将头蒙得紧紧的,抖得床板直响。”这时,景兰夜里带他进入岩石山,这里在黎明涨潮时就要被海淹没,是个“听得见海的心脏跳动的地方。”痕造访了这里的一户居民,见到一个精灵一般的女孩,她“额头上有很多条皱纹,手上的血管凸露在外,指头干枯。口中空洞洞的,一颗牙都没有。”【41】这些奇遇突然打消了痕对海的想像力,也不再有改变现状的想法,只全身涌出一股“徒劳”的沮丧感。

两部作品最打动人的地方是主人公K和痕不断地努力追求,一个想进入城堡,一个想进入海的意境。据卡夫卡的设想,K直到临死之前才被允许住在村里,却永远不能进城堡。残雪也在《海的诱惑》中用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尾:“痕觉得自己正要向海的心脏游去,那里面会是什么样呢?”两部作品都是悲剧,诉说着一种“求而不得”的焦虑和无奈。可正是在这种“目标虽有,无路可寻”的悲剧情境中,作者所宣扬的生命意志凸显出来。意识到追求的无效,却还要冒险开拓,真诚地向着更高级的生命状态挣扎,这是生命所能奏出的最强音。这种生命意志只有随着死亡的到来才会消失。

两位作家不满足于对日常生活做的具体描绘,他们的作品充满了象征意味。“城堡”和“海”是对人的存在状态的隐喻,由此作者获得了超越整体社会和生活,展示人的存在的可能性。两部作品都体现出人类不断突破自身局限向上追求的精神。这是两位作家超越现实生活细节,跃进到存在本体层面进行哲学探索的结果。卡夫卡对好友密伦娜说:“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经历过的一切。”【42】残雪是一个敏感的女性,“对众人公认的、陈腐的现实无比的愤恨和厌倦,她唯一能做的、让她自己感到自己在活着的事只能是一头扎进那灵魂的深渊,在那里有着真正的现实。”【43】难怪有评论家指出:“描绘现象并不能把握现实事物的本质,对所观察的细节进行分析从来不会成为描写总体存在的现成表达方式。”【44】而读者们一旦对自身现状不满,开始叩问灵魂的城堡时,总会对谜一样的梦幻文本产生浓厚的探究的兴趣。

二、逃避自由:寻找的外在形态

K和痕的寻找在外在形态上表现为对自由的逃避。K完全自由地来到城堡管辖下的这个小村子,他完全可以自由地离开,继续走他的路。可不知怎么,旅店里热气腾腾的火炉、不言不语喝着啤酒的庄稼人都让他感到温暖。K再也不想孤单地赶路了,他想留下来,与城堡和村里的人融为一体。意识到自己的孤单时,自由便成为一种负担,使K避之惟恐不及。自由和孤独已结成一对坚强的联盟,为了逃避孤独,K宁可舍弃自由。他不惜使用他的一切力量甚至整个生命来认同他人,来取得城堡这个权威的肯定。尽管村子里的人既不友好也不热情,尽管城堡既恶劣又不公正,甚至是一个冷酷无情、阴险狡猾的敌人,可K从不抱怨。他撒谎,说自己是个土地测量员,他自以为真诚地爱上了弗丽达,都是他接近城堡的表现,是他企图逃避自由的表现。在此之前,K处于一种自在自为的状态里,对自己的生存从未进行过多思考,当他偶然地被投入到与他者的交往中,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K突然体验到“自我”的存在。“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他第一次感到真正疲乏。他走过的漫长的路程起先似乎并没有感到太累;在那些日子里,他是多么从容不迫,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渴望,想要结识一些新朋友,可是每结识一个新朋友只会增加他的疲劳。”K迫切需要有一个与他命运休戚相关的伙伴,所以产生想与自身之外的世界发生关系、逃避孤独的需要,于是K急于想同村里的人交往;他迫切要求社会存在承认他的位置和他的价值,于是K急于进城堡中去,K与城堡之间不是一场战争,而是K急于同它妥协。

我们很容易可以理解为什么村里的人对K想进入城堡表现出敌意和不解,他们之间的唯一差别是K拥有自由而他们尚不知自由为何物。K的努力不舍在村里人看来无疑是自不量力、自讨苦吃。村里人承认城堡的权威性,知道它远比他们强大、聪明,与其为敌不如改而崇拜羡慕它。于是他们放弃了探索的努力,丧失了改变现状的勇气,他们没有个性、没有自我。虽然他们并没有团结成一个有力量的集体,但每个人都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差别,他们直觉地发现同城堡打交道是根本不可能的,而这点K一定要碰得头破血流、筋疲力尽才得到证实。

卡夫卡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在他看来,世界既可厌又可怕,但自己柔弱、敏感、多思的性格又无力改变他。在这个世界中,他不被任何团体接纳,他感到孤独。卡夫卡承受着孤独,却又无法逃避孤独,原因在于他不能真正抛弃自我,与摇摇欲坠的奥匈帝国全然没落、腐化的社会风气合流。大多数人因无法承受孤独而去逃避自由之时,卡夫卡家族的犹太人身份、家庭给他造成的忧郁个性、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却在他的身上磨炼出忍受孤独的超然意志,把他锻炼成人类的代表探索存在的意义。如果说K代表卡夫卡的探索精神的话,他毕生进入不了城堡,得不到城堡的认可是必然的,因为卡夫卡根本否定泯灭自我、泯灭个性、同流合污的生活方式。他称这种逃避孤独、寻求安全感的人过着“贫乏的囚狱般的办公室生活,不再有任何惊奇的事件发生,一切只有规则、指示和训令。人们惧怕自由和责任,宁愿藏身在自铸的樊笼中”【45】。的确,人们之所以逃避自由,其根本原因在于缺乏必要的真诚、责任感和勇气。卡夫卡想逃避孤独,但又固执地爱着自由,这就造成K一次次地向城堡进攻,又一次次地败下阵来的故事。

痕的行动同K十分相似。本来,痕也是完全自由的,“靠祖上小小的遗产过日子,没干过什么固定的工作。”这就使他与外界有了隔膜。他带着妻子往海边奔了来,“只有一种冲动,这就是将自己的生活定一下型。”他们在村子里买了一幢房子,买了两块地种些蔬菜,同周围的菜农一样过起了日子。可是他们同村民们的关系处得并不好,他们的女儿菊菊被邻居家的小孩追打,他们家的东西被邻人砸烂烧光。这种情况显然不是痕的真正追求。他们也曾想重新搬家,可情况会与此不同吗?痕只好向海去问答案,等他发现岩石山的居民每天搬来搬去,无论景兰与米眉的关系,老相的女孩同父母的关系只有猜疑而没有爱时,彻底改变了痕想搬家的想法。出路只有一条:改善同邻人的关系。

也许伊姝的努力更直接一些。她首先想到的计划就是“对现在的房子加以改造,将窗子放大,门改小,这一来,这栋房子就变得和邻居的房子差不多了”。他们都明白,正因为自己与众不同,才会招来村民们的嫉恨和敌意。伊姝还不顾痕的反对,接纳了村里老得不知年龄的季婆,他们的女儿菊菊跟着季婆,已完全像一个村里人了。痕有些伤感,伊姝就劝他:“屈服吧,屈服也是一种解脱啊。”

痕同K的追求都有一种逃避离群索居的孤独、皈依群体的倾向,追求的动力来源于他们都对自己的生存现状不满,他们追求的目标都有某种程度的虚幻性。但仔细鉴别,还是可以发现共同之处中的不同。K努力接近村民,无非是想从中找到一条道路通往城堡:“村里的这些人现在对他还疑神疑鬼,如果他成为他们的同村人,即使谈不上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也会开始同他交谈,那么,条条道路一下子都会向他敞开。如果仅仅依靠上面那些老爷和他们的恩典,所有的道路不仅会永远向他关闭,而且始终看不到。”K没想到不仅城堡同他的关系充满敌意,城堡同村里人的关系也充满冷漠和敌意,这就注定K的追求是没有结果的,正应了卡夫卡的那句话:“目标虽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46】,悲剧意识相当浓厚。相反,住在海边的村民却熟悉“海”的真谛,同“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痕夫妇同村民的妥协就不仅仅是迫不得已的举动,更是他们探索海的奥秘的必由之路。痕的追求是有希望实现的,痕的悲剧性就成为暂时的了。季红真在谈到西方现代主义影响下的中国当代作家时说:“所有的作家对生存的意义、人的价值、生命的价值,都有或潜在或明朗的肯定倾向,最多只有活人的颓废,而没有彻底的绝望。”【47】这句话也道出了残雪与卡夫卡在基本创作观上的不同。

残雪自称自己的创作是一种“古老文化已经走到山穷水尽,本身处于千疮百孔的垂危状态的产物”。【48】“文革”浩劫的痛苦记忆还未消去(残雪自己的父母就被打成“走资派”),那是一个人的价值沦丧的时代;改革带来成就的同时也随之产生了新的困惑,商品经济发达导致经济利益实际上已超出其他利益占支配地位,人的精神价值仍然未受到足够重视。因此,残雪的小说既反映了社会转型期一部分人不合世俗的孤独、理想失落的迷惘和追求未成的徒劳。痕最终没有走向虚无和绝望,而是以个性化的方式继续探索和追求,在幻灭中有追求,于失望中有希望。这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人的彻底的孤独、绝望是截然不同的,残雪带给我们的实际上是既非中国传统现实主义、又非全然西方现代主义的一种全新的审美品味。

三、存在真谛:生死与和谐

K和痕的追求从外部形态上看体现了逃避自由的行动。现在需要我们正视问题的所在了:城堡指什么?海又指什么?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可以使我们发现外观极为相似的两部作品由于文化传统不同其内核拥有多么大的差异。

城堡这个梦魇似的压制人的东西,是来自虚无的讯息,是死亡的象征。K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他完全陌生的世界,并想在这里安顿下来。他的过去是虚无缥缈的,而他的未来——城堡,同样是模糊不清的,这暗示着人生前、死后的虚无。“我到这儿来,是想在这儿待下来。我要呆在这儿。”“除了想在这儿呆下来,难道还有什么能吸引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既然人生世间,K就必须为生存奋斗。可以说,从K出生那天起,他就朝着城堡走去,直到死亡来临方休。难怪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能说出城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城堡与人如死与生一样永远势不两立,人的努力还未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没有。K与城堡的斗争实际上是蓬勃的生命力同死亡的抗争,那K的土地测量员身份是不是真的已无须考证,土地测量的工作能不能实施已不重要了。面对死亡这个强大的敌人,人或许永远没有取胜的机会,这是悲剧的根源,也是恐惧、绝望、无能为力感的由来。加缪曾这样解释人生存的荒诞感:“即使理由并不完全,只要能够解释,这世界仍然还是一个亲切的世界。然而,相反地,一旦处身在一个突然失去了幻景和光明的宇宙中,人便感到自己是个异乡人、陌生客了。他的放逐感是无可救药的,因为他已失去了故乡的记忆,也不再有对未来世界的希望。”【49】面对这个巨大恐慌,克尔凯郭尔用宗教把自己从孤独中解救出来,为人的生存之谜作了一个完整的解释。但卡夫卡却始终用自己的生命去求证这一千古之谜,所以他的长篇小说都没有写完。卡夫卡的一段日记曾写出自己写作的真正目的:“对我最有吸引力的希望,是得到对人生的一种看法,当然,我还要用笔把这个看法写出来,让别人相信我的这个看法。我对人生的看法是:虽然人的一生大起大落,有着明显的变化,但是,它又是子虚乌有,是梦幻,是游云。”【50】这是对生存与死亡关系的最简练的概括,卡夫卡写作的目的无非是弄清楚人的生死之谜。

“死亡”的意象在卡夫卡的作品里是很常见的,比如《地洞》中使小生物寝食难安的神秘力量;在《审判》中,它使约·K引颈就戮;它使饥饿艺术家甘心放弃生命的权利。在卡夫卡看来,人在本质上正如这些小动物一样软弱无力、微不足道,“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囚徒,他感到处处受排挤,他充满忧愁、软弱、不健康的情感,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囚徒的胡思乱想。”【51】但人类只有充分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和软弱,才真正触摸到了人性和自我。人类又同动物不同,人始终了解生命的尽头连接着死亡,动物则只有在生命肌体衰亡时才会本能地赴死。但人不能消极等待,越是知道自己的将来是死亡,就越不能将生命一天天虚度过去。K必须行动起来,虽然他知道进城堡是不可能的。他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使人类在面对无限、面对死亡时保持了一份自尊。这使我们想起了海明威笔下的古巴老渔夫,你可以从肉体上把他消灭,但你不能从精神上打败他。K在同死亡(城堡)的较量中,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残雪的作品同样表现了强大的生命意志。从她的最早创作《黄泥街》开始,就体现出了这样的特征。人们生活在肮脏污秽中,吃的是泥巴、蝇子、动物死尸,相互之间充满怨恨,但都表现出何等强健的耐受力啊!他们在用一种可怜可鄙的方式表达他们不甘沉沦的生命韧力。《海的诱惑》中这股蓬勃的生命力仍随处可见。岩石山的小女孩曾遭父母的遗弃,获救后,日日夜夜跟定她的父母,连觉都不睡;景兰每天搬家,夜夜潜水寻找他失踪的儿子;老得不知年龄的寄婆夜夜到海边巡视,窥视海的秘密。这些怪异之人的诡秘行径都同海有着联系,显示出他们内心的躁动不宁。

与城堡是K和村里人的威胁不同,海却是痕同村民们的向往。痕最终明白了海的作用是把不同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而伊姝更是深谙了海的本质,已经在“做一种胶合工的工作”。海是人们之间和谐关系的象征。岩石山的小女孩也好,景兰与米眉也好,痕和伊姝也好,都受到海的诱惑,都努力寻求一种和谐自然的人际关系。痕和伊姝刚搬来时还不懂,往往“忍不住炫耀起自己的家世来,有时还想要显得高人一等似的,就好象自己到这种地方来落户是一种迁就,一种权宜之计。”慢慢地,“邻居们的脸色就变了,他们的样子不再友好,而是显出一种疏远、警惕,一种心照不宣的蔑视。”后来,经过伊姝的努力,获得村里人和季婆的谅解,季婆带着菊菊往海边奔去。看来,实现海的愿望要靠下一代菊菊来完成了。《海的诱惑》中同样有丑陋、怪诞、阴险的描写,但它们“始终以自己纯净的形式感体现着人类精神的奇迹。”【52】明白了作者的题旨以后,也就捕捉到了作者的用意:“脏与纯净、丑与漂亮的界限消融,从中升华出美的意境,生命的最高意境。”【53】

通过《城堡》与《海的诱惑》的比较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尽管两部作品在外在形态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内部意蕴却大相径庭。卡夫卡有西方自省的遗传,他考虑的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关注人与宇宙的关系,显示出对人的命运的终极关怀。卡夫卡激发了残雪的创作灵感,使她从根深蒂固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中突围,获得审视人性的能力。但在她内心深处“难以拒绝现实的魅力,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被召回到现实生活中,为它严厉提出的问题作出回答,往往稍具超俗性却又悄悄回到社会性上来”【54】。《海的诱惑》表现的虽然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所激发的内心冲突和悲剧感,但根本上还是人与外部环境的冲突,是地道的中国精神。残雪主要是从人际关系特别是亲情关系的感受来展现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隔膜和对抗,她把村里人写得自私、狭隘,身上积淀着沉重的原始愚昧意识。这不是以往小说家所展现的现实世界,相反它是一个充满敌意、充满丑恶的不正常的世界。这些丑恶的东西,并不证明作者的阴沉绝望,它反而能启迪人们的心智,激发人们去改变某些落后东西的热情。残雪散文《美丽的南方夏日》中有一段话为自己的这种创作风格作了最好的解释:“正因为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为黑暗,正因为有天堂,才会有地狱般的刻骨体验,正因为充满了博爱,人才能在艺术的境界里超脱、升华。”【55】虽然《海的诱惑》中大多是人物的主观非理性的心理体验,但无论是人物内心的呓语,还是在非现实的场景中,每一处细节都巧妙地指向一个哲学问题:人是什么?人应该怎样生活?海的涵义明确地回答说:只有消除嫉妒、隔膜、流言是非,人们之间处于一种理解、关爱处境才是最终的社会进步和文明进步。

第二节 “在”与“在者”的迷误:残雪对卡夫卡的误释

在1997至1998年间,残雪在文学创作之余,在短时期内写了一系列解读卡夫卡的文章,199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结集为《灵魂的城堡》出版。残雪的小说评论和她的独树一帜的创作观念相互映衬,在对卡夫卡的解读中突出了卡夫卡及其笔下人物灵魂内部的矛盾与冲突,对人和艺术该如何存在的问题作了探讨,在卡夫卡的解读中确实令人有耳目一新和心灵震撼之感。当时,也确实在文坛引起不小的一阵轰动。

现在,她的《灵魂的城堡》已再版了,当年的轰动也已渐渐喧嚣沉寂。于寂静之时再仔细审视该书,却也能发现一些当时欣喜之余忽略了的却又十分重要的问题。如果我们不是把残雪当成一个后现代的玩弄语言游戏的简单读者,而是把她作为一个严肃的批评家来看待的话,我们会发现她对卡夫卡的解读,带着许多作家的率性和任意,文中触目皆是叙述上的重复和逻辑上的矛盾。更主要的,因为思维方式的隔膜,她的解读带有明显的误读误释的成分。

一、关于理性与欲望

在《灵魂的城堡》中,残雪一以贯之的观点是将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作为人的精神世界的象征。我们通常阅读卡夫卡时,往往习惯采用从政治的、宗教的以及作者自身经历的视角作解读,残雪在这里显示出她作为一个作家的敏锐眼光。于是,所有卡夫卡的作品在这里成了人物(或者卡夫卡本人)的精神自省的过程。卡夫卡本身是个严于自我反省的作家,这种解读未必不妥。但随之,残雪就将这复杂的精神世界归为人性;接着,她将人性划分为两个层次——理性与欲望。于是,《城堡》中的“城堡”就是人类孜孜以求的理性的代表,而K与城堡的冲突就变成了K所代表的“原始欲望”与城堡代表的“理性”之间的冲突。《美国》当然也就变成了卡尔内心的自我完善之路,在残雪看来,卡尔所追求的美国的“自由”,就是“原始的欲望”加“铁的理性”。【56】

在残雪看来,一个人(包括艺术家)的根本矛盾在于其充沛的原始生命力和强大的理性控制力之间的张力和矛盾。生命力,往往带有本能的野性的力量,所以显得活泼生动;理性,却因为其僵化古板显得苍白无力。克拉姆、卡尔的舅舅??几乎都带着嫉妒的心情怒视着K和卡尔身上的生命活力。残雪认为人的成长的历程就是不断丢弃粗野本能,走向理性文明的道路。主人公遇到的痛苦和障碍实际上是他们成长道路上必须经历的成年礼。于是,克拉姆也好,卡尔的舅舅也罢,实际上就是成年仪式上的长者,慈爱地看着这些年轻人摔得头破血流。经历了百折不挠的斗争,主人公的境界获得了提高,而其最高的境界也无非是“看清人性的结构”。【57】

很明显,残雪对卡夫卡的解读是以对“人性”的简单的二分法的理解为基础的,她认为“原始冲力与理性,肉体与精神,K与城堡,这是同一个矛盾的几种表达方式”【58】。且不说这种见解是否符合卡夫卡创作的初衷,就这种见解本身而言,这种简单化和明晰化的理解已经远远不能说清楚20世纪现代文学的复杂的隐晦的人的精神的深度了。

其实,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理性”是最受嘲弄的一个内容。如果理性在作品中有一丝容身之地,K终有一天会进入城堡,约瑟夫·K就不会莫名其妙地被杀,地洞里的动物就不会对不可知的危险那么害怕,作研究的那条狗不用靠绝食仅凭实验终有一天会证明食物从哪里来。“城堡”非但不是理性的代表,同时,它还说明靠着理性是永远进不了城堡的。村长家里成堆的文件、给K的莫名其妙的信、客栈里类似儿戏地分发档案,都说明文件(理性的代表)与任何事实真相无关。西方现代文学的最大特色就是以“非理性”为特征,残雪本人的创作也是非理性的荒诞小说居多,不知她何以在解读卡夫卡时为何如此钟情于“理性”这个名词。

卡夫卡作品中更难找到“欲望”的位置。卡夫卡小说中的男人女人,根本不是作为饮食男女出现的。他们都只是些甚至连姓名都不全的符号。如果说,有读者从作品中读出了伟大的(亦或卑琐的)爱情,那是将作者观念中的符号移入了现实生活,至少是对作品艺术世界的庸俗化理解。

二、概念的混淆:“在”与“在者”

卡夫卡在作品中没有写具体的人的七情六欲,并不是他对人性不感兴趣,只不过,他不像一般作家那样从生存论角度去写,他有自己独特的对人的看法,他关注的是人的本真的存在,这其实是个哲学命题。

存在在哲学史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只有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最能契合卡夫卡本人的存在思想。海德格尔首先将事物作了“存在者”与“存在”的区分。他认为,长时期以来,在理性观念的支配下,哲学史上所说的存在实际上只不过是“存在者”罢了,而真正的存在已经被遗忘了。“存在”是物所以为物的根源,“存在者”只是物的“象”。

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在”与“在者”是严格区分开的。以《审判》为例,“法”是一个“在”,看似是主宰着K和其他人命运的一种神秘力量,实则是人类对自己的“在”的一种自省。“法庭”是一个“在者”,它猥琐蛮横,对人的正当要求置之不理。这个“在者”恰是人类寻求其“在”的障碍。

如果说,卡夫卡小说的主旨是以“在”为旨归的。那么,他笔下人物的奋斗历程恰是拨开“在者”的迷雾,让“在”显明而作的努力。让事物本真的显现绝对不能靠理性实现,K永远进不了城堡,K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那是从逻辑理性的角度来做的解释。逻辑只能按照日常生活的经验来判断一个事物“是什么”,而这个概念性的判断可能正是事物本真存在的遮蔽。靠逻辑推理永远不能达到事物“如何在”的真理。

残雪对卡夫卡的解读是带着牢固的知识理性的逻辑思维方式进行的,她企图说明卡夫卡写的“在者是什么”,而卡夫卡小说的最大特色是用现象直观的方式悬置了逻辑经验世界的概念判断和推理,他呈现出的是事物本真的“在者如何在”。因为未曾区分“在”与“在者”这两个基本概念,因此,残雪对卡夫卡的解读是带着严重的误读成分的。

这种误读首先体现在她把K与城堡间的纠葛、K与法的矛盾解释为一个来自世俗的人对理想境界的“认识”过程。她把现实与理想完全割裂开来,认为世俗是丑恶的,理想境界是难以企及的(在残雪笔下,理想境界的代表城堡与法庭也是丑恶的)。其实,卡夫卡根本无意对世俗生活做“善”与“恶”的伦理价值判断,他做的只是呈现出在本真存在的反观之下,陷于日常生活中的常人的“存在之沉沦”状态。

这种误读使得残雪的行文中充满了难以自圆其说的叙述上的矛盾。在解读《审判》时,残雪已经领悟到“法”是一种“在”:“原来法就是思维尽头的所在——那永远主宰着他的,不可到达、不能摆脱、也不能理解、无声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东西”;然而,转眼间,她就将“法”与“法庭”混为一谈。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浑身有正义感的K被震惊了,他要和法的腐败作斗争。”【59】这里的“法”在残雪心目中已经置换成“法庭”了。“法体现着真正的平等与普遍,它渗透了生活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从最卑贱的到最崇高的,全都洋溢着它的精神。”【60】这里,“法”又成了高尚艺术的代表。

三、关于艺术之思

作为一个作家,残雪最关注的还是艺术问题。卡夫卡的作品中有许多是直接以艺术来命题的,如《饥饿艺术家》、《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等等。残雪理解的艺术是怎样的呢?和卡夫卡的文本比较起来又有哪些距离呢?

残雪在卡夫卡几乎每篇作品中挖掘出了不只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美国》中的肥胖的女歌唱家布鲁娜达,脾气乖戾,整天躲在楼顶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残雪称这个破阁楼为“艺术的殿堂”,称这种乖戾为“艺术对于现实的彻底拒绝”。《审判》中那个为法官们画像的画家,因为其办公室高居于阁楼上,也代表着超脱世俗的艺术。甚至从那千人一面的画像本身残雪也读出了艺术的“深远意境”。而《地洞》中的动物更直接就是艺术家的化身,它的“对世俗的这种拒绝又依存的状态,是艺术家内心的最大矛盾,也是他那无穷的痛苦、烦恼和自我折磨产生的根本原因”【61】。

世俗是否必然是卑贱,精神是否必定是崇高?艺术的本质是否就是要弃绝现实?与其说残雪在探讨艺术的本质,毋宁说她诉说的是作为艺术家的创作经验,当然要依靠想像力,又需要理性的控制,协调二者之间的矛盾。“艺术家在从事创造之际,高度警觉的理性思维严密地监控着整个过程,绝对不敢有半点放松,让未经提纯的形象直接进入成品构造。”【62】从这个角度来说,未经提纯的现实生活若直接进入艺术作品那才是丑恶的,要提纯现实生活也确实需要哲理的思辨能力。

然而,卡夫卡关注的艺术问题仅仅是如何创作吗?仅仅是如何协调精神与世俗的矛盾吗?可以说,卡夫卡关注的是艺术的本质问题,而在残雪关于艺术问题的解读中,根本未曾涉及这一领域。

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一条狗的研究》和《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是几个直接关注艺术问题的短篇小说。卡夫卡强调的是,饥饿艺术家弃绝食物、约瑟芬类似口哨声的歌唱、狗对食物从哪里来的研究是不被公众所理解的。作出艺术不被公众理解的哀叹不是卡夫卡创作此类小说的目的,小说也不是为了说明真正的艺术就应该远离世俗生活,遁入孤独去孤芳自赏。相反,艺术应该从对世俗生活的描画中,让人对习以为常的事物有自省的能力,让人们从艺术中获得对事物正确理解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残雪所认为的对世俗生活加以理性控制就能解决了的。因为理性本身,恰恰就造成了对事物正确理解的最大障碍。一个艺术家是可以运用理性对世俗生活加以提纯而形成为一件作品,但他不能保证这件作品会成为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艺术的功能恰恰不在它的理性思辨能力,理性思辨能力那是科学技术所擅长的领域。艺术(文学、绘画、音乐)具有直击事物本相的能力,事物本真的在,在人们的杂然共处的众声喧哗中,在对事物的对象化的认识剖析中,早就隐藏了自身,变成了破碎的无生命的东西。像海德格尔所分析的凡高的画一样,像一座庄严的希腊神庙一样,卡夫卡的作品也敞开并保存了事物的存在的真相。这才是艺术的伟大的功能。正是因为艺术的伟大,认识到了艺术对现代社会从生存方式到思维方式的普遍沉沦具有拯救作用,卡夫卡才抛弃了常人乐道的家庭生活,像个苦行僧一样靠艺术做着对人类的拯救。卡夫卡对狗、耗子等动物形象的钟情一定程度上是想获取一个远离常人思维模式的独特视角来思考存在的真理。

卡夫卡的小说绝对没有弃绝世俗,看他对世俗生活那么津津乐道,详细描述就知道世俗生活就是人们安居的环境。这种世俗不是人能够摆脱抑或排除掉的,相反,人只能生存于世俗中,然后从中寻求对世俗的透彻领悟。卡夫卡一则日记里写道:“生活叫做:置身于生活之中,用我们在其中创造了生活的眼光看生活。”【63】这种眼光不是用理性归束生活的能力,而是从生活中领会真正的存在真理的能力。卡夫卡认为:“对我们来说,存在着两类真理,分别由‘知识之树’和‘生命之树’为代表,也就是能动原则的真理以及静态原则的真理。根据前者,‘善’有别于‘恶’,而后者则既不知有‘善’,亦不知有‘恶’,仅仅就是‘善’的本身。前一类真理是实际上传授给我们的,后一类则仅仅靠直觉传授。事情的可悲正在于此。令人欣喜的是第一类真理关系到流逝中的时刻,第二类则关系到永恒,正因为如此,第一类真理就在第二类真理的光芒之中黯然消失。”【64】很明显,卡夫卡是倾向于培植“生命之树”的,要采摘生命之树的果子必须靠直觉,因为直觉才直逼永恒。

当代文坛上,关于卡夫卡的研究专著仍然寥寥无几,《灵魂的城堡》的出现是一件填补空白的喜事。但该书与其说是作品分析,不如说是残雪的艺术随笔。她沿着卡夫卡的思路,以自己的理解将小说改写了一遍。与其说是解读卡夫卡,不如说是换了个角度说残雪。另外,残雪对卡夫卡的解读采用的是文学描述的语言,而不是逻辑思辨的语言。她的解读文字,在本来晦涩艰深的卡夫卡文本之上又蒙上了残雪本人的魅惑的迷雾。《灵魂的城堡》不是对卡夫卡解读的终结,我们期待更有说服力的解读文章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