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部启一从N报今年的合订本开始浏览。由于是九州的地方报,关于当地的报道自然很多。
紧邻的大楼将阳光遮去了大半。阿部启一从一月份的报纸开始,按顺序翻阅。
一月份没什么大新闻。阿部启一把社会版的报道看了个遍,连豆腐块大小的都没放过,但没一个能对上号的。
翻到二月份,伤害案倒是不少,但都和想象的相去甚远。
他开始翻三月份的。
似乎也不在这个月里。满版都是歌舞升平的报道,说太宰府内梅花盛开,还配上梅花的大幅照片。
翻了一大半,阿部启一开始留意夹杂其中的短讯,这时突然眼前一亮,一行大字赫然出现:
昨夜K市发生惨剧 放贷老妪被杀
就是它,阿部启一屏住了呼吸。一瞬间,眼前浮现出红色电话机旁的那个少女,也就是后来在咖啡馆里对他的问题概不作答的女子。
报道还配有一张大照片,是一幢寻常民居,房前聚集着一大群人,都往里探头探脑的;周围有警察维持秩序。右上角还登出一张椭圆形照片,是一个老太太的头像。照片拍得很业余,老太太神情呆板,但笑呵呵的。她头发稀疏,脸型消瘦。
阿部启一逐字逐句地读着旁边的小字:
二十日上午八点多,住在K市XX街的公司职员渡边隆太郎(三十五岁)之妻时江女士(三十岁)前往位于该市XX町的婆婆菊女士(六十五岁)家。看到所有窗子都关着,而大门未锁,只关着纸拉门,感到可疑。进入室内后,发现菊女士头部出血,死于楼下的起居室里,遂向K市警署报案。K署的大坪署长与刑侦课课长上田,率一队人立即赶赴现场。经勘查,菊女士头朝南、倒卧于西边墙边的衣柜前,早已气绝身亡。头部遭到疑为钝器的物体重击,大量出血。尸体解剖前进行了初步检验,鉴定已死八九个小时。据此推断,凶案发生于前一天——十九日晚十一时至十二时之间。从尸体状况判断,菊女士似乎进行了激烈的反抗。尸体旁边的长方形火盆里倒扣着一把铁壶,榻榻米上洒落有炭灰,似为壶里的水倒出,浇灭火盆后激起的飞尘。菊女士尚未换上睡衣,身穿便服。菊女士平素习惯早睡,据此推测,行凶时间可能更早。此外,长方形火盆旁边摆着两个茶碗及茶壶、茶叶罐等物,死者似乎正在等待访客。
菊女士已于此地居住三十多年,自十五年前丈夫离世后,靠向他人放贷赚取利息为生。五年前独生子隆太郎先生成婚,离开家自立门户,此后她一直独居。
据此,警方暂时假定凶犯闯入的目的是为了盗取财物。但因为一时无法搞清被盗财物明细,办案人员仍一头雾水。现场可见凶犯寻找财物的痕迹,衣柜抽屉半开,一片狼藉。
虽然尚未发现凶器,但目前警方的看法偏向于仇杀。
菊女士曾向多人放高利贷,且对还款催得很紧,甚至曾当街责骂借款人。据此推测,凶案有可能是对其心怀不满的人所为。同时,警方正在调查是否有人在渡边家附近看到疑似凶犯的人。
XX町是处远离商业街之类繁华场所的偏僻住宅区,还保留着老城时期的士族宅邸。住户多为老年人,睡得早,因此当晚无人听到惨叫或响动。
菊女士死时未换睡衣,火盆的火未封,还烧着水,备了茶具,以此判断,死者似乎在等约好的客人。但来客为何人,目前还是个谜。
据时江女士述:“二十号早上,为商量春分扫墓的事,我去了婆婆家。在门口我就看到窗户锁得严严实实,房门却没锁,只关着纸拉门,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婆婆是个生意人,晚上一向对门户很仔细。我赶忙进去一看,真是吓坏了,她流了好多血,就死在衣柜前面。眼下还没仔细清点,不知道丢了什么。婆婆本就性子烈,又是做这种生意的,成天到处催债,嘴上不留情面,难免招人记恨。我先生是独生子,可他讨厌这种事情,婚后就分开过了。不过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为人还是挺仗义的,要是谁真有难处,就算没有抵押,婆婆也会借给他一大笔钱。”
最初的报道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阿部启一又重读了一遍,把要点记在了本子上。
然后开始翻下面的。
K市老妪被杀案发现凶器橡木棒
同样是一篇分成三段的报道:
负责调查放贷老妪被杀案的K署搜查本部,于案发两天后的二十一日下午,在附近一处寺院外的水沟里发现疑为凶器的橡木棒。该寺院位于渡边家北侧,相隔两条街,寺院外有一片约莫两百坪的草地。草地东侧与寺院围墙相接,墙边有一条宽六十厘米左右的水沟,存有污水。搜查本部此前一直在附近多方搜寻凶器,最终注意到这条水沟。排干污水后,在沟底发现一根长约七十厘米的橡木棒,棒子的一头还沾有乌黑的血渍。被害人菊女士的儿子隆太郎先生(三十五岁)看过后证实,这橡木棒是菊女士平时用来锁大门的顶门棍。由于找到了物证,搜查本部备受鼓舞。
据刑侦课课长上田述:“橡木棒就是凶器,这一点确定无疑。目前我们正在化验指纹。不过木棒在污水里浸泡过,但愿化验能够顺利。至于沾在橡木棒前端的血迹,我认为,应该与受害者的血型一致。”
接着是另一篇报道:
橡木棒确定为凶器 损失情况业已判明
二十一日,警方在与被害人居所相隔两条街的寺院外的水沟里发现一根橡木棒,经鉴定,其前端附着的血迹确定为O型,与被害人菊女士的血型一致。然而,由于在污水中浸泡过,虽勉强验出了指纹,但非常模糊。
关于菊女士的损失,通过向其长子隆太郎夫妇核实后判明,未发现任何物品被盗。此案系仇杀的嫌疑最大。同时,菊女士没有任何男性关系,情杀一说不存在。搜查本部表示,有把握很快查明元凶。
据刑侦课课长上田述:“目前调查方向集中在仇杀上。被害人儿子一家表示,家中没有任何物品被盗,但在衣柜上验出了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指纹,而且很清晰。另外,还发现了一些有力的证据,但目前在侦查阶段还不能公开。抓住凶手只是时间问题。”
阿部启一匆匆翻开下一页,一行大字跃入眼帘:
凶手为小学老师 不堪被催债而杀人
这是一篇分成四段的头条新闻。在读报道前,一张人像照片先吸引了阿部启一的目光。那是一个身着西装、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长相酷似阿部启一印象中的柳田桐子。
阿部启一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调整了一下呼吸,朝对面大楼的方向望去。大楼那边有三个女职员倚在窗台边正谈笑风生。
报社调查部的一个同事刚好路过,直勾勾地盯着阿部启一的后背。
阿部启一又趴在报纸上,眼神比此前更为专注。
K署搜查本部倾力侦查放贷老妪被杀一案,时至二十二日,终于查明元凶。出人意料的是,凶手竟是该市XX小学教员柳田正夫(二十八岁),令市民大为震惊。
据说被害人以高额利息放贷,催款时从不肯通融。搜查本部据此推断,此案系对其怀有积怨的人所为,并照这一方向全力侦查。菊女士的儿子一家对其遗物进行清点后,发现了一本记有借款人姓名的记事本。随后又找出菊女士放在衣柜里的借据,捆成一捆装在纸袋里,两相对照后,发现少了一张。也就是说,少的这一张正是市内XX町XX小学教员柳田正夫所借四万日元的借据,借款日期是去年的十月八日。菊女士的记录显示,还款期限是去年年底,每月的利息为百分之十,但柳田仅还过两次利息。于是搜查本部对柳田周围进行了秘密侦查。此人租住在XX町某私人住宅的二楼,与在某公司做打字员的妹妹桐子小姐(二十岁)共同生活。父母双亡,是个艰苦奋斗的年轻人,通过苦学获得了教师资格。
据他的同事反映,近来柳田确实为钱所困,极度烦恼;还有人说看到他被菊女士催逼还钱。菊女士确实三番五次去柳田家要账,后来甚至发展到在他去学校的路上堵着催债。为此,柳田近来患上了神经衰弱的毛病。
至此,搜查本部传唤了柳田。据说对其进行讯问时,此人面色苍白,浑身战栗。警方找了个借口提取了他的指纹,将其与衣柜上附着的指纹进行比对,结果完全吻合。搜查本部遂认定柳田为凶手,迅速下达逮捕令将其拘留。但在问讯过程中,柳田对罪行矢口否认。
据刑侦课课长上田述:“凶手无疑就是柳田。不仅指纹吻合,他也没有不在场证明,作案动机也很充分。菊女士缠着他要账,还当街骂过他,他对此怀恨在心,便去了菊女士家,拿她家的顶门棍殴打菊女士头部,将其杀害。我们推测,他以前到菊女士家时曾看到过放在衣柜里的借据,想必是作案后害怕那张借据成为线索,便把有自己签名的那张四万日元借据偷走了。逃走后,把用作凶器的橡木棒扔到了旁边的水沟里。虽然他本人对罪行矢口否认,但犯罪分子一般都会这么做。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招供的。”
据XX小学校长述:“得知柳田君就是杀害老妇人的凶手,我十分震惊。他教学认真,也很受学生们的欢迎。至于他是出于何种目的借那四万日元高利贷的,我不清楚。虽然事发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但学校方面会积极配合,研究对策。如果他本人供认不讳,对他的罪行我也会承担相应的责任。”
据某证人述:“我曾看到被杀的渡边菊女士在街上向柳田催债,见过两次吧。渡边女士很凶,说的话也很不留颜面,柳田则一脸为难的样子,一个劲儿地道歉。”
据疑犯妹妹柳田桐子述:“我做梦也想不出哥哥能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我见过渡边女士来找哥哥,但看到我在家,哥哥就拉着渡边女士到屋外谈,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来催债的。我做梦也想不到哥哥会借那么多钱。可是,就算哥哥真的借了钱又还不上,我也绝不相信哥哥是凶手。”
读到这里,阿部启一仿佛从报纸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桐子的影子——端着肩膀,双唇紧闭,眼睛死死地盯住一个地方。表情倔犟,下巴的线条却显得青涩稚嫩;还有她那目不斜视、逆着人流笔直前行的背影。
夕阳斜下,从窗子透进来的光线愈发黯淡。阿部启一做了些笔记,又翻起了报纸。
杀害老妇人的凶手柳田供认部分罪行
被K署拘留、由刑侦课课长上田负责审讯的原小学教员柳田正夫(二十八岁),此前一度拒不承认罪行,至二十七日夜,终于做出部分供述。据柳田本人供认,去年九月初,他不慎在回家的路上将学生交来的修学旅行费三万八千日元遗失,数目巨大,一时不知如何补上这笔公款。他以前就听说渡边菊女士在做放高利贷的生意,便数次找到她家,最终商定以去年年底前还款为限,借得四万日元。可是一个月的利息高达百分之十,以其微薄的收入,本金自不待言,连利息都难以支付。
由于逾期未还,从今年二月份开始,渡边菊女士便多次来催债,时而到其住处;时而堵在他去学校的路上,催问还款时间。万般无奈之下,他答应渡边菊女士三月十九日晚上带去两个月的利息,暂时安抚了渡边菊女士。因此,那天一贯早睡的渡边菊女士那么晚了还未换睡衣,并备好茶具等待来客,之前的疑点均迎刃而解。
十九日晚十一时左右,柳田正夫来到渡边菊女士家,见到前门未锁,只是拉上了纸拉门,用手一拉,门轻易就拉开了。随后,他喊了渡边菊女士的名字,但未听见回应。他推开起居室的拉门后,发现渡边菊女士躺在地上,已被人杀害。柳田惊愕不已,本想马上报警,但转念一想,若警方发现自己的借据,不仅有失教师的脸面,而且,只要借据在,自己早晚还会被逼还债。他知道渡边菊女士把借据装进纸袋藏在衣柜里,便决定偷走借据,以根除后患。
据本人供述,他曾站在渡边菊女士尸体旁的衣橱前,翻找里面的借据,指纹也许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之后他顺利找到了那份签有自己名字的借据,携此溜走。借据在第二天就被他烧掉了。他对这些均供认不讳,但还是坚决否认杀害了菊女士。
但搜查本部认为柳田就是元凶。对其住所进行搜查时,从抽屉里找到他十九日所穿的裤子,发现裤脚上沾有血迹和炭灰,经检查,血迹与被害人的血型一致,炭灰也与洒落在被害人家里的相同。这些证据,连同附着在被害人衣柜上的指纹,形成确凿的物证网。目前柳田迫不得已才招认了部分事实,搜查本部相信,凶手全面供认杀害菊女士的罪行不过是时间问题。
据刑侦课课长上田述:“柳田勉强承认了部分犯罪动机和罪行。他本人极力推脱杀人这一重罪,自称到渡边菊女士家里时菊女士已经遇害,但这不过是他被形势所迫的暂时托词。我希望他能尽快彻底坦白。”
阿部启一连着翻了下面的三四张,又看到一行大字:
柳田供述全部罪行 手执橡木棒打死老妇人
放贷老妪被杀案嫌犯柳田正夫虽承认盗走借据,但竭力主张自己与杀人无关。三十日夜,在办案人员的严厉审问下,嫌犯终于不再负隅顽抗,坦白了杀害菊女士的罪行。至此,在北九州地区轰动一时的放贷老妪被杀案,于案发后第十一天终于结案。以下是柳田正夫的供述:
阿部启一对供述内容看得很仔细,记事本和铅笔始终不离手。从窗子射进来的光线更加昏暗了。
据柳田供认,渡边菊女士早就开始逼债,去学校的路上还挨过她的骂,因此他对菊女士极度憎恨,以致起了杀心,最后决定在三月十九日下手。为此,他十八日先和菊女士打好招呼,说自己明晚十一点左右会带钱去她家。
十九日晚十一时左右,柳田来到菊女士家。菊女士等待已久。他趁菊女士准备沏茶、身子转向火盆时,从背后挥起从门上取下的橡木棒朝她头上打去。菊女士当下倒地,但生性刚烈的她仍然进行了反抗,导致火盆上架着的铁壶翻倒,溅出的开水浇熄了火。柳田挥舞橡木棒狂殴菊女士头部,终致其气绝身亡。他确定人已死后,便拉开衣柜,翻出借据袋,抽走自己的那张,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前门逃离。路上把橡木棒扔到了寺院一侧的水沟里。第二天一早,他在自家旁边烧掉了那张四万日元的借据。
也是柳田命不好,他以为只要抽走借据就万事大吉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菊女士偏偏还把欠账未还的人名记在了另一个本子上。警方拿这个本子与剩下的借据进行对照后,马上就发现唯独少了柳田的那一张,于是一下子就锁定了柳田。
据刑侦课课长上田述:“柳田的招供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不过,他自认无可抵赖,终于和盘托出还是让我如释重负。他的供述与现场的勘查结果完全一致。从物证角度来说,衣橱柜子上留有他本人的指纹,当天夜里他所穿裤子的裤脚内侧沾有血迹,血型和被害人渡边菊女士的同为O型;而且,同一条裤子上附着的炭灰也与现场榻榻米上溅落的炭灰相同。因此,柳田就是凶手,这一点是难以撼动的。”
阿部启一记完一些笔记后,又翻看了十四五张报纸,看到了一篇三小段的报道。
面对检察官柳田翻案 否认杀人
此前报道,K市放贷老妪被杀案嫌犯柳田正夫已于四月五日送交K市地方检察院,检察官筒井益雄负责对其进行审讯。然而,在K警署招认了罪行的柳田,在面对筒井检察官时突然翻供,承认潜入被害人家中盗取了那张四万日元的借据,但强调菊女士并非自己所杀,当时菊女士已被人杀害。柳田在彻底招供前曾说过类似的话,此次又故技重演。
据刑侦课课长上田述:“面对检察官,柳田又否认杀人,这也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从他的性格来看,他会这么做也不足为奇。柳田的心理活动很明显,一开始他千方百计想绕开杀人罪名,但迫于搜查本部强大的审讯攻势,不得不坦白。而被送交检察院后,他又企图继续抵赖。送交检察院之前,搜查本部已经准备好了充分的证据,因此,即便他现在翻供,我仍然坚信他是有罪的。”
据嫌疑人的妹妹柳田桐子述:“哥哥虽在警署承认自己杀了渡边菊女士,但在检察官先生面前推翻了自己的供述,我听了很高兴,这才是他的真心话。我相信哥哥是清白的,他没有杀人。”
少女坚毅的神情又一次出现在阿部启一眼前——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放在膝头,目光冷峻,凝神望着墙上的一点。
从窗外透进来照在报纸上的光又暗了一些。阿部启一读完最后一篇报道后,合上了沉甸甸的合订本。
杀害老妪的嫌犯柳田拒不认罪 继续面对起诉
K市放贷老妪被杀案嫌疑犯柳田正夫,此前一直由检察官筒井益雄负责对其进行审讯。四月二十八日,因嫌疑重大,检方决定起诉。
这起案子似乎在当地引起了轰动,从报纸的报道中就可以读出当时是怎样的群情激奋。社评栏里充斥一片指责之声,称“如此凶残的罪犯竟是小学教师,当今社会是何等的道德败坏啊”。所谓的地方名士们也似乎认定柳田正夫就是凶手,并严加斥责。柳田担任教员的那所小学的校长引咎辞职。
N报分社的调研室里打开了阅读灯。阿部启一谢过负责人后离开了这里。楼道里的光线更加昏暗。
走出大门,天空还有一丝余晖,大街上已是霓虹灯的海洋。恰逢交通高峰时段,阿部启一穿行于人流之中。他并不想马上搭出租车或电车。
相信柳田正夫没有杀人的,恐怕只有柳田桐子一人吧,阿部启一边走边琢磨。虽然只是看了报纸,但感觉柳田正夫似乎就是真正的凶手。他在警察面前承认了杀人罪行,到检察官面前却又翻了供,这多少给人一种百般抵赖的印象。再说,物证确凿,无可置疑。
妹妹桐子只身来到东京,苦求大冢钦三律师为哥哥进行辩护。大冢是出名的大律师,律师费应该不低。桐子会被拒绝,大概是人家看出她付不起律师费。
阿部启一还记得桐子手握红色听筒讲电话时的声音,那是他站在她背后等着用电话时无意间听到的。
“一个人平白无故被当成罪犯,说不定还会被判死刑。就因为没有钱,先生就不肯伸手搭救,是吗?”
少女的身子几乎扑在了电话机上。
“人家说,有的律师会出于正义感办案,不怎么看重辩护费,我来之前听说大冢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不能想想办法请先生帮帮我吗?”
最后她喊了起来。
“哥哥的命可能保不住了,要是我有八十万或许能保住,但我们没有,这是我们的不幸。通过这件事我明白了,穷人本就不该对打官司抱什么奢望。对我的非分之想,我感到很抱歉。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来麻烦先生了。”
就在跟随人流踏上有乐町站台阶的时候,阿部启一生出在自家杂志上就这个案子写一篇文章的念头,可以说是一时心血来潮。
或者说,此时的他出于本能相信了那个神情坚毅少女的直觉。
第二天中午时分,阿部启一找了个机会对总编谷村说了这个打算。
总编谷村总是过了十一点才来上班,一来就往桌边一坐,埋头看信。那些都是读者来信,他看得很仔细,可一上午要看三十多封,占去不少时间。无关紧要的便扔进垃圾篓里,能派上用场的,他就用红色铅笔简短地写上自己的意见,有时还要在各组间传阅。
今天总编看了三十多分钟的信便不再看了,打了四五个冗长的电话。看起来是打给投稿作者的,讲起来没完没了,足足说了四十分钟。接着又开始一封封“消灭”那捆读者来信。总编是个肩膀厚实、体格健壮的男人。
阿部启一打定主意站起身,走到总编桌前。
“您现在方便吗?”
总编谷村抬起头,眼镜片泛出光。他瞪大眼睛瞧了瞧阿部启一,然后瓮声瓮气地问道:“什么事啊?”
“关于采访稿子的事情,想和您商量商量。”
“哦,”总编的手从信件上移开,“请吧。”
说着从桌上拿起香烟,然后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这种姿势表明,他准备听阿部启一讲下去。
阿部启一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哎呀……”
总编谷村指间夹着冒着烟的香烟,抱起胳膊,头歪向一边。听完阿部的讲述,他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这个嘛,怎么说呢……”
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盯着阿部启一,一脸怀疑的神色。
“好像不适合我们杂志吧。”总编轻轻晃动着身子。“这种新闻故事,适合登在周刊上啊。”
《论想》是一本权威性综合杂志。撰稿人给别家杂志写东西的时候还能随心所欲,可一到给《论想》写,总会不自觉地正经起来。虽是战后才创刊的,可条条框框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这都要拜总编谷村的努力所赐。据说他为了把《论想》带到今天这个地步,两年里每晚睡不到三个小时。关于谷村,还有不少故事,他和好几位投稿人打过架,甚至演变为互殴。他的血液里似乎混合着韧性和暴躁。
总编谷村是个有信念的人,为了把杂志办得红火,就算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不过分地说,正是他的热忱和拼命精神才造就了《论想》的今天。这一点就连他的死敌也不得不承认。
听到谷村说这种新闻故事更适合周刊,阿部启一顿时有些绝望。
“可是,”阿部启一争辩道,“如果真是冤案,问题就大了。嫌犯的妹妹大老远从九州跑到东京请大冢律师,律师却因为委托人拿不出钱回绝了。妹妹说‘没有钱就请不起一流的辩护律师,哥哥说不定会被判死刑’。我想,这正说明当今的司法制度存在问题啊。”
“凭什么说这个案子如果大冢律师接下来,就一定能打赢呢?”总编的身子晃得更剧烈了,“再说,说到底律师也是个工作,人家总不能白忙活吧。在这点上不能责怪人家。”
“我不是在指责大冢律师这个人。”阿部启一说道,“我想针对的是穷人在打官司时总是处于劣势的普遍现象。”
“你的想法还不错。”总编放下胳膊,吸了一口烟。
“你想深入报道九州的这起杀人案,以此作为你的论据?”
“是的。”
“可是,这么做的大前提是,你必须确定被告的这位小学教员是绝对清白的。万一他确实有罪,我们杂志可要出大丑了。你真有勇气说他是被冤枉的吗?”
“正因为要确定,我才想先对这件事进行一番调查。”
“你打算如何调查呢?”
总编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带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我想到当地去,看看办案记录,再去一下现场。另外,尽量多找一些知情人了解情况,把警察不知道的,或者故意隐去的信息收集起来。”
“依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谷村马上否定,“我们杂志不可能为这种题材兴师动众。”
阿部启一站在总编谷村的桌前,只见总编的身子突然停止了摇摆。
“不是吗?没有社会意义啊。不过是抢劫杀人而已。譬如说,要是像××案那样有思想深度的话,也还说得过去。可这个案子不行啊,人家读者只会认为,时下风行批评法院和检察院,我们杂志是在拾人牙慧。”
“可是,”阿部启一决定进行最后一搏,“这里反映了一个问题,司法制度总是对穷人不利。”
“这个我不是说过了嘛,”谷村显得有些不耐烦,“你是想把这个案子作为探讨这个问题的实例,对吧?我说了,这么做不合适,你又说要去当地调查,这要花很多钱的。再说,咱们这边还有一大摊子事情,你去调查少不了十天半个月。对社里来说,这将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我的意思是,这个案子不值得咱们做这么大的投入。”
阿部启一想说“值得”,但终究没能说出口。他既无自信断言柳田正夫是冤枉的,也没把握说去当地调查就能证明这一点。没准调查结果反而证实柳田正夫有罪。
他会隐隐相信被告蒙冤,皆出于那个少女坚定的目光和打电话时发出的呐喊。客观的证据一概没有。阿部启一感到自信正从指间一点点溜走。他从总编的面前退了下去。
谷村打发走阿部启一后,又继续叼着烟扑到桌上的信件堆上。阿部觉得,他故意做出被香烟呛得眯起眼睛的样子,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窃喜。
当天晚上,阿部启一从社里出来后去了常去的酒馆。
“嗨。”
一位同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这个人叫久冈舍吉。
“我说,你白天跟总编说什么了呀?”
刚一开始喝,久冈就像大象那样眯起眼睛问道。
“别提了。”
阿部启一没兴趣跟他废话。久冈舍吉纯粹是出于好奇才打探的,自己的提议被总编一口否决后灰溜溜败下阵去的样子,这家伙肯定在座位上瞧了个正着。
他这个人脑子机灵,可对什么事永远都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嘴角常常挂着冷笑,背地里对别人的工作评头论足。工作上稍微遇到一点麻烦事,便动用三寸不烂之舌撇清关系。
“哎,说说嘛。”
久冈舍吉拍着阿部启一的肩头追问。
“没什么。”
追问之下,阿部极不情愿地开了口。他没有拒绝到底也并非因为拗不过久冈,而是被总编否决后甚觉郁闷,需要找个宣泄的出口。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久冈舍吉把酒杯从唇边移开。
“有意思吗?”
“嗯,意思倒是有点儿,不过不至于这么上心。”
久冈显得有些扫兴,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谷村先生肯定不会允许的,这种事不对他的路。不过要是我当总编,没准也通不过。”
“为什么?”
“虽说有点儿意思,但这个题材本身没有价值,再怎么有意思也不值得你那么上心啊。换作我,也绝不会花这么一大笔出差费把你派到九州去。综合杂志不能搞得像侦探社似的,这是瞎耽误时间。”
阿部启一后悔跟久冈讲了这么多,但他下面说的话却直击到阿部的心坎上。
“你要是非想去,那就自费去九州好了。”
阿部启一与久冈舍吉道别后,开始认真思考九州之行一事。他想自掏腰包去一趟K市,对方方面面都调查一下。他在头脑中进行了一番计划,但最终还是只流于空想。一方面自然是费用问题,此行最少需要一两万日元,一时难以凑齐;另一方面,他没有这么多时间。找个别的理由向社里请假也不是不可能,可调查一旦脱离了《论想》便没了意义,搭上的时间也就打了水漂。在杂志上对问题进行曝光才是他的目的。
阿部启一掏出记事本,推敲起案件来。
从报上的报道来看,柳田正夫怕是逃不掉杀害老妇人的罪名了。他有动机:借了四万日元的高利贷,至今未还;老妇人步步催逼,去过他的住处,还堵在他上班的路上,对他恶语相向;他仅还过两次利息,因此挨了骂也只能忍气吞声。这个苦不堪言的年轻老师面孔仿佛就在眼前。
另外,证据齐全,堪称完美。现场的衣柜上留有柳田正夫的指纹,他在当天夜里所穿裤子的裤脚上沾有老妇人的血迹,以及洒落在现场榻榻米上的炭灰。这些物证无法撼动。那个姓上田的K署刑侦课课长表示对此案信心百倍,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目前,检察官已经提起诉讼。
阿部启一每天都掏出本子一遍遍地研读,但最初的自信却在一点一点地丧失。他有这样一种感觉,即便去了现场,也没有办法推翻这一切。
他开始觉得总编谷村的意见是对的。难道是因为当时过于亢奋,而无法冷静思考吗?如果不管不顾地去了九州当地,肯定会输得一塌糊涂。也许,自己的亢奋是缘于那个叫柳田桐子的少女给人的印象实在深刻吧。
阿部启一选择相信柳田正夫这个年轻人的唯一理由,在于他向放高利贷者借钱的原因。他把从学生那里收上来的三万八千日元修学旅行费弄丢了,为了补上这个窟窿才向渡边菊借钱。恐怕,学生们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那次修学旅行的。柳田正夫一路上看着学生们高高兴兴的,一方面感到如释重负,另一方面,心里大概也正为欠人家那么多钱而火烧火燎吧。不过,原因的高尚也不足以漂白柳田正夫的罪行。
阿部启一打定主意,按照从报上看到的地址给柳田桐子寄去了一封信。
您此前来东京时,我曾和您有过一面之交。当时我给过您我的名片,也许您看到信封上的署名就会想起来,我就是那个在公用电话旁听到您和大冢律师事务所的通话,而后又冒昧地把您请到咖啡馆的人。那次实在太失礼了。那天您什么也没对我说。之后我有机会读到贵地的报纸,才了解到您哥哥所遭受的不幸。您相信哥哥是无罪的,我对此表示赞同。因此,我极想知道随后案件的审理进展如何。先声明,我给您写这封信并非出于好奇,而是被您的信念深深打动,对审理的结果总是放心不下。恳请您能告知详情。
此后,阿部又足足寄出四封信,但一封回信也没收到。而从寄出的信并没有被退回这一点来看,柳田桐子肯定就住在信封上所写的地址。
阿部启一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在咖啡馆里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的少女的面庞。她拒不回信,和她那时说声“告辞”便旋风般站起身、瞬间从眼前消失的做派一脉相承。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阿部启一被杂志社里的工作压得无暇他顾,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柳田桐子一事有几分死心,也有几分遗忘。
进入十二月份。
一天早上,大冢钦三吐着白色的哈气走进自己的事务所。
三位年轻律师刚刚还趴在桌上忙工作,看到大冢钦三后,纷纷从椅子上站起身,说道:“早上好。”
“早。”
大冢钦三还礼后,从旁经过,来到办公室远端、自己的办公桌前。壁炉里燃着炉火,这里同年轻律师们的工作区之间用书架做墙隔开。
办事员奥村跟了进来,一边接过大冢钦三的外套,一边在他背后说道:“天凉起来了。”
“今天早上感觉又冷了。”大冢回了一句。
这时,奥村话锋一转:“今天收到一张奇怪的明信片。”
“奇怪的明信片?”
“放到您桌上了。”
“哦。”
干律师这一行的,隔三岔五就会收到写着恐吓内容的信件,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奥村居然特意提起。
大冢钦三坐到宽大的办公桌前,那上面放着今天早上送到的信件,全是寄给大冢个人的,寄给事务所的公函都被奥村抽掉了。馈赠的书籍和信件被分成两堆,那张明信片就摆在一捆信札的最上面。
大冢心想“就是它吧”,拿到了手里。寄信人处写着“F县K市XX町 柳田桐子”。记不得是谁了。不过,每天的来信中总有一些记不得名字的。
他翻到背面,读了起来。
大冢先生:哥哥一审被判处死刑。提出上诉后,二审审理期间,哥哥却于十一月二十一日死在了F监狱。另外,公派辩护律师不肯作无罪辩护,只是请求法官酌情轻判。哥哥到死都背负着抢劫杀人的恶名。
明信片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工整、隽秀。
字好归好,大冢钦三却不解其意。他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怎么一回事儿。
“奥村君。”
大冢钦三用不着叫,奥村就站在屋子一角,见状赶忙走了过来。
律师扬起拿着明信片的手。
“这个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奥村来到桌子跟前,“是今年五月份吧,有个特意从九州来咱们事务所的委托人,您还记得吗?”
“从九州来的?”
“嗯,名叫柳田桐子,先生也见过她。是个年轻姑娘,二十岁出头。她说哥哥被指控杀人,想请先生辩护,特意从九州赶过来……”
“啊!”
大冢钦三张大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难道是她……”
他本就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没费什么劲就想了起来。
就是那个自称“听说先生是日本一流的律师,便来上门求助”的委托人。那女子还是少女般的年龄,面容姣好,眼神却咄咄逼人。对她讲“九州也应该有好的律师”,她便撅起嘴,说“能救得了我哥哥的,只有先生您,所以才来求您”。
当时自己把这个案子推掉了。忙是一个理由,而真正促使自己决心回绝的,是因为奥村暗示说这个案子挣不到钱,不如推掉。过去,有些案子不惜自掏腰包大冢也要自告奋勇地接手,可那时毕竟是初出茅庐。如今,自己被一堆大案子弄得觉都没时间睡,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再那么做了。
在被回绝后,女孩说了句“那算了”就离开了,在门口又念叨了一句“先生,我哥哥也许会被判死刑”。然后就走下楼梯,只留下一串嗒嗒嗒,冷冰冰的脚步声。
“原来是这样,人死在了牢里啊。”
大冢钦三还在盯着明信片看。
让他留意的是这句——“公派辩护律师不肯作无罪辩护……哥哥到死都背负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换个方式理解,这似乎是在说,这样的结果都是因为你不肯为我们辩护才造成的。更确切地说,这张明信片的字里行间都流露出指责和幽怨。
因为辩护费而一口回绝,这让大冢律师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这个人,”大冢钦三抬头望着立在一旁的办事员奥村,“后来我外出的时候又打电话来过吧?”
“是的。当时先生在川奈。”办事员奥村答道,“她说无论如何也想请先生接下这个案子,我答复她这是不可能的。后来她就开始胡搅蛮缠,说什么难道因为钱不够律师就不肯为他们辩护了吗,还说她听别人说,律师是为了伸张正义,并不是为了辩护费。我当时没压住火,就回了她一句‘别总搬出正义这个词’。这丫头,年纪轻轻,还真难缠。”
“哦。”大冢律师应了一声,面露不悦之色,“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其实这正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天他和河野径子在川奈打完高尔夫后去了箱根。前一天那女孩上门时,自己满脑子都是“径子在川奈等我呢”,不禁频频看表,心猿意马。案子的事情根本一点都没听进去,或者可以说他压根儿不想听。
他不禁觉得那女孩真是不走运。若不是在那种情况下,自己或许会听一听案件梗概,再让年轻律师去做一番调查,结果很可能就是自己垫上诉讼费接下案子。
但他随即又想到,即便自己出马,也不可能把真凶说成无罪啊。不过,这样仍然无法让他的内心恢复平静。
可他心里有一种感觉,觉得如果自己出马,或许会扭转乾坤。那是一种源于以往经验和战绩的自信,也是对自己曾不止一次为几乎被定罪的杀人嫌犯洗清罪名的自负。就刑事案件的辩护来说,正是以往的战绩累积为自己赢得了日本一流律师的名望。
如果自己出马后依然败诉,那个九州女孩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从最终请了公派辩护律师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她的确拿不出足够的辩护费。耳边又响起那女孩的嘶喊:“拿不出高额辩护费就请不到好律师,难道穷人就该对打官司绝望吗?”
这张明信片仿佛也发出呐喊,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特别是她的哥哥已经死在了监狱里,虽进行了上诉,可至死都背着杀人罪名,连公派的辩护律师都认定他有罪。对于作为旁观者的世人来说,她哥哥无异于被宣判了死刑。女孩寄来这张明信片,大概就是出于对此的怨念吧。
“奥村君。”大冢移开一直托着腮的手,说道,“堀田君在F市待过吧?”
“是的,他在那儿待过。”
奥村肯定了。
“你能不能马上给堀田君寄封信,请他从柳田的辩护律师那里把案子的卷宗借出来、寄给我?”
“啊?”奥村瞪大了眼睛,“可是,先生,被告已经死了啊。”
“就按我说的办好了。”大冢律师略微有些强硬地说,“我要查一查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