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身就是有灵魂的东西,所以有少许的方术也可以对付人。姥爹曾经用嗜睡方术对付过驻扎在常山顶上的日本鬼子。一个团的日本兵驻扎在那里,使唤抓来的壮丁淘金。现在的常山上还有许多废弃的金矿,不过金子已经被淘干净了。“对门屋”曾经有两个小孩子在常山顶上玩耍的时候掉进去过,一个救上来了,一个摔死了。
姥爹以前让一个看守他们的日本兵睡着,叫也叫不醒。然后姥爹带着几个画眉村的壮丁逃出来了。
现在画眉村还有当时逃出现在还活着的老人。那老人讲到这个事情时,我就想过爷爷会不会这个方术。今天看来,爷爷学到了嗜睡方术。
我疯狂地扒完碗中的剩饭,急匆匆打开门跑进夜色之中,急速跑向将军坡。
等我跑到将军坡的时候,他们已经跟红毛鬼打起来了。选婆躺在地上打滚,他的手肿成平常人的三倍那么大。其他人正举着扁担锄头跟红毛鬼对抗,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红毛鬼想退到坟墓中去,可是洞眼被爷爷之前插在里面的扁担挡住。看来爷爷事先料到了红毛鬼会回到这个洞眼。
红毛鬼急躁地摇晃插在洞眼里的扁担,可是扁担仿佛长了根一样不动。这个时候我就帮不上忙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我在人群里寻找爷爷的影子。
爷爷正在鼓捣一个布包。布包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他把布包递给一个壮实的男子,又凑在他耳边大声地说些什么。由于周围太吵,我听不见爷爷给那人交代了什么。
那个壮实的男子抖抖瑟瑟地接过布包,两腿筛糠似的抖,缓缓挪向急躁的红毛鬼。爷爷则跑到坟墓的另一边,与红毛鬼隔坟相望。红毛鬼盯着爷爷看了片刻,抓起一块大石头砸向他。爷爷闪身躲过。
爷爷顺势半跪在地,口中默念咒语,左掌用力打在地上。从我这个角度看去,爷爷的半边身子被坟墓遮住,但是脸高过了坟头。他的脸仿佛被水泡久了一般显示出难看的鱼肚白,分明反噬作用还没有完全恢复。
爷爷的左掌击在地面半分钟后,坟墓开始冒烟,浓浓的青烟。那种烟如堆积太久腐烂自燃的烂草叶,发出反胃的气味。众人忙停止对红毛鬼的打击,纷纷捂住鼻子。拿着布包的壮实男子寻机走到人群前面,将布包拆开,将里面的东西撒向红毛鬼。撒出来的是灰尘,有些蜘蛛丝将灰尘连成一串。原来是爷爷交代过的屋梁上收集的旧灰尘。
周围的人们刚刚被青烟的气味熏得半死,又被这一阵陈年老灰呛得难受,咳嗽声间或不断。
由于这个撒灰的人太紧张,灰多半腾起在以手为半径的周围,只有为数极少的灰尘粘在了红毛鬼的身上。
灰尘落到红毛鬼的哪块皮肤上,哪块皮肤就迅速糜烂,发出跟青烟一样的熏鼻的气味,甚至比青烟更甚。红毛鬼两手抓住洞眼里的扁担,撕心裂肺地嘶吼!吼声震彻山谷!
红毛鬼使尽全力拔那个扁担,“咔”的一声,扁担竟然被它拔断了!半蹲在地的爷爷目瞪口呆。扁担不是被折断的,而是被它拔断的,可以看出它的力量爆发到了什么程度。刚才的灰尘使它在剧烈的疼痛中爆发了!
它挥舞着半截扁担朝人们打过来。
三个站在人群前面的人举起锄头架挡。红毛鬼朝他们手中的防卫武器猛击过去,三个人同时大叫!
三把锄头同时飞了出去,在五六丈的地方落地。三个人张开手掌号叫,三个人的虎口全流出鲜红的血。他们的虎口都被红毛鬼强大的力量给震裂了!
红毛鬼看见鲜血,异常兴奋。它圆睁眼睛,眼光开始变色,居然发出微弱的红光来,并且那微弱的光迅速变强,最后如手电筒发出的光一样!
“快散开!”爷爷半蹲着大喊,手掌仍按住地面。
可是来不及了,红毛鬼举起半截扁担又朝人群挥去。两三个人应声倒地。其他人如砸开了的蚂蚁窝一样散开。红毛鬼弯腰抓起地上的石头朝散开的人群一顿乱扔,有人脑袋被击中了,发出敲木鱼一般的“咚”声。
红毛鬼举起扁担,面朝当空的月亮吼叫。月光照在它的脸上。我清晰地看到,它的汗毛都竖立起来!红色的一根根,如生了锈的钢针!原来的山爹干干瘦瘦,皮肤直接贴在骨头上。可是现在的红毛鬼壮健得如同一头牛,手臂大腿的肌肉鼓起来。它异常兴奋!张开吼叫的嘴里可以看见黑色腐烂的牙齿。
复活地唯一不能使尸体重新开始新陈代谢的地方就是牙齿。即使是活人,牙齿坏了也只能用其他合金补上,自身不能够修复。所以红毛鬼唯一腐烂的地方就是牙齿。正是因为这样,红毛鬼的牙齿毒性极大,不逊色于一般的毒蛇。
它龇着牙朝人们扑过去。它的电筒一般的眼光向四散的人扫射,寻找要猎杀的目标。不知是谁喊了声:“快朝山下跑啊!”人们慌乱地跟着跳跃着寻找小径朝山下狂奔。没有人敢走宽大的山路,因为他们都知道红毛鬼发疯的时候最爱在宽直的路上横冲直撞。
选婆已经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跑。我正要过去扶起爷爷,爷爷挥着右手喊道:“亮仔,快跟他们跑!”我忙返身跟着人群朝山下疯跑。杂草野藤不时打在我的腿上,像一只只拉住我脚的手。
红毛鬼更加兴奋,跟在后面死追。它一边奔跑一边抡起石头朝人群乱砸。
从将军坡和常山交接的地方跑下来,山脚边是一条马路,马路直通“对门屋”。众人慌不择路,立即朝“对门屋”方向逃跑。
34.
众人跑到村口的时候,选婆大声喊道:“大家别跑了!难道你们想把红毛野人引到家里去吗?”
他这一喊,人们立即刹住脚。
“聚集到一起来!聚集到一起来!”选婆喊道,“我们再齐心合力来一次,争取把它打退到山上去。绝不能让它进村子。”
大家刚站住,迎面走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她胖得像个圆球,仿佛从后面一推便可以在路上滚起来。但是人们看见她的时候并不会首先注意她的胖得过分的身材,因为她的嘴唇更加引人注目。
选婆的手电就照在她的嘴唇上。那是一个怎样的嘴唇呵!我到现在仍记忆犹新。她的嘴唇大得无法形容,占了整个脸的面积的三分之一!并且那嘴唇红得滴血!像被人掴了一万个巴掌肿起来似的。
她一说起话来比打雷的声音还大:“跑什么跑呢!这么多人在一起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嘛!何况是一帮大男人呢!”
选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这个妇女是哪里的人。选婆愣了一下,懦弱地回答道:“有个红毛野人正在追我们呢。”
“红毛野人?绿毛野人,黑毛野人,白毛野人我都不怕!”那个陌生的妇女噼里啪啦的一阵大喊,嘴巴像爆竹一般。我的耳朵被她的声音震得发麻。
“那个红毛野人是山爹复活过来的呢。你也不怕?”选婆低声问道,眼睛时不时瞟向将军坡的树林。那边传来树沙沙的声音,那是红毛野人接近的声音。众人脚轻轻点地,红毛野人一出现就准备逃跑。
那个妇女用爆炸一般的声音愤怒地回答道:“山爹?他生前不是挺厚道老实的一个人吗?死了就撒野?”
选婆用力地点点头。
那个妇女一副打抱不平的气势,生气地撸起了袖子,肥嘟嘟的臂膀都露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儿子女儿丈夫都死了,我活着比死都难受。我都没有撒野,他山爹还敢撒野!?”
选婆要笑,却不敢当面笑出声,只好用手紧紧捂住嘴巴闷声地笑。其他几个人也像选婆一样笑起来。那个妇女鄙夷地瞥了一眼几个笑的人,双手叉腰面对将军坡。
这时,手电筒一样的红光在树叶中透射出来。不一会儿,红毛野人出现在众人眼前。红毛野人呼吸如牛,仍不知疲倦地抡着半截扁担,嗷嗷号叫。
红毛野人看见众多男人的前面居然站着一个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妇女,不禁一愣。扁担在半空中停止运转。
“你是山爹,是吧?”妇女昂起头撇着嘴问红毛野人道,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样子。
“山爹?”红毛野人若有所思地跟着妇女说道。
“我听说过你,知道你挺可怜。儿子妻子都变成水鬼了。可是比起我来这算得了什么?”妇女语气激昂地教训道,仿佛一个军队教官正在责骂一个新兵蛋子。
“儿子?水鬼?”红毛野人皱眉问道。它的脑袋里似乎还存有残留的关于它儿子的信息。
“是啊。你儿子落水死了,变成水鬼了。你妻子也是,你自己也是!”妇女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似乎要向谁控诉什么。“可是这算什么!对比起我来,这都不算什么!”
“儿子?水鬼?”红毛野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断地重复嘴里的这两个词语。
那个妇女继续用控诉的声音喊道:“可是我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丈夫都死了!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想死呢!我还愿意让他们中的谁活着,我去替他们死呢!山爹你告诉我,死有什么了不起的?!死了就能撒野吗?啊!你告诉我!啊!”
妇女翻腾着她两瓣特厚的嘴唇,唾沫星子到处飞溅。
选婆见红毛野人正在想别的问题,悄悄走到那个妇女的背后,拉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快趁机跑了吧,你不怕死吗?”
那个妇女一甩手,继续大声骂道:“我怕什么死?我活都不怕,我怕什么死?啊!你说我怕吗?我不怕!”
红毛野人把眼光对向对面的妇女,红色的光束照在她的脸上,像刚才选婆的手电筒照在她脸上一样。
红毛野人似乎要询问对面的妇女:“活?死?我死了?我活了?”我感觉到红毛鬼正渐渐将残留的记忆画面链接起来。它可能想起了它死去的儿子,想起了它死去的妻子,它也许还想起了死去的自己。山顶响起一阵“呜呜”鸣叫的怪风。我记起爷爷还在坟墓后面。
选婆喃喃自语道:“哎呀,马师傅好像还在上面呢。”说完拿眼对我瞅了一下。我点点头。但是现在我们谁也不敢挪动脚步,不敢惊扰红毛野人暂时的宁静,生怕它立即恢复了疯狂的状态。
那个妇女接着对红毛野人大骂:“是的。你死了,你儿子也死了。但是你复活过来了,变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红毛野人!”
“红毛野人?”它自己问自己道。脸上表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
那个妇女用更大的声音责骂它:“是呀。你有个复活地,你可以死了复生。可是你儿子呢?你儿子不但尸体都没有,连个衣冠冢都没有!你儿子死无葬身之地呀!你没有忘记吧,你儿子死后连个尸体都没有找到!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你还到这里凶什么凶?你害不害臊啊你!”那个妇女骂到痛快之处,伸出手来指着红毛鬼通红的鼻子骂。
红毛野人似乎是慌张了,往脚下的四周乱瞅,嘴里不停地念叨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哪里?我的儿子?”
那个妇女抹了抹嘴巴边上的口水,狠狠骂道:“你儿子死了,变水鬼了,没有尸体了,连坟墓都没有!”
红毛野人将眼睛抬起来,重新盯着对面的妇女,愣愣地看了半天。
35.
妇女对红毛野人的动作表示鄙夷,她似乎看谁都用这个鄙夷的表情。她上下打量红毛野人一番,嘲笑道:“看什么看?你儿子就是没有葬身之地。又不是我说成这样的?事实本身就是这样!”
“儿子没有了?”红毛野人丢掉手中的扁担,摊开双手向妇女问道。
“你还在我面前装傻?”妇女歪起嘴角嘲笑它。
“儿子没有了?”红毛野人的眼神顿时变了,凶恶的眼神不见了,它转而用渴求的眼神看着这个凶巴巴的妇女。
妇女顿时似乎对山爹的身世起了同情之心。她叹了口气,语气弱了许多,语速缓慢地回答道:“是的。你的儿子没了。你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他就是成了鬼也做不了你的儿子了。”
红毛野人的眼睛发出的光渐渐暗淡下来,转而出现的是大颗的眼泪,如牛眼泪一样大小,砸在脚下的地面。
红毛野人冲到妇女面前,一把抓起妇女的手。
我们的神经立即紧张起来。红毛野人要干什么?它要杀了这样羞辱它的妇女吗?它要干什么?
那个妇女也被红毛野人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红毛野人久久地抓住妇女的手。我们大气不敢喘一声。妇女也痴呆而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红毛野人,手足无措。刚才的神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见她的手在拼命地抖。周围的人悄悄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和扁担,准备在突发情况下挽救这个凶悍的妇女。虽然很多人不知道这个妇女是哪里人,为什么刚好经过这里。
红毛野人先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接着变成无声的抽泣,然后变成嘤嘤的哭泣,最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伤心欲绝的哭声。它在妇女的面前跪了下来,双手紧握她的手,仿佛要在她的手上找到安慰。
红毛野人越哭越伤心,最后竟然松开妇女的手,在地上打起滚来,哭得肝肠寸断。
看来是妇女的话让它记起了儿子死去的事情。
众人擦了一把冷汗。
这么多大老爷们对付不了的事情,竟然被面前这个陌生的泼辣妇女摆平了。
我和选婆立刻上山去找爷爷。只见爷爷侧躺在原来的地方,气息微微。选婆扶着爷爷坐起来,轻声道:“您这是怎么啦?”爷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我代替爷爷回答道:“这是反噬作用引起的。施法对施法者本身有一定的反噬作用。”
“您施啥法了?”选婆问道。爷爷抬起软绵绵的手指着山爹的坟墓。我们看去,这才发现坟墓发生了变化。原来坟墓上的泥土是黑色的,现在变成了黄色和红色,坟顶上的部分泥土甚至变成了白色,像